第二百三十二章 打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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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道教總壇。

    漆黑的祭壇,暗紅的血。

    天璿默默走上山峰,看著那黯淡的紅色,隻覺得分外刺眼。

    “那是神獸壇,”陪著天璿走上來的,是晏玄陵,他一身漆黑的皂衣,看去和那祭壇一般,帶著種莊嚴的肅穆。

    這樣的祭壇,圍繞著五道教的總壇,一共有五處。

    五道教總壇,看上去也像是一座被截掉頂端的山峰,切麵平整,上邊立著高聳的大殿。

    走到半山腰以上,山峰四周的五座祭壇便顯得低矮下去,但已然可見其上的累累屍骨。

    晏玄陵繼續說道:“五方祭壇上每年都會獵殺五行妖獸,這些妖獸的精血融入五方祭壇,再借由九轉五行陣提煉,便會化為精純的五行真元。”

    “這是魔教?”天璿淡淡地說了一句,收回了目光。

    晏玄陵苦笑一聲,道:“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記得自己初入五道教時,看到的祭壇上擺滿了靈藥和天地奇珍,總壇上空總是充斥著馥鬱的芬芳,每個人都那麽親切,那麽熱情,仿佛家一樣……

    “這樣的情況,持續多久了?”天璿又問了一句。

    晏玄陵低下頭去,道:“五年。”

    “五年?”

    “嗯,是司命師叔主張的……”

    說到此處,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妥,又改口道:“司命師叔代理掌教之後,教內實力大增,所以不少人都很支持他。”

    “你不支持?”天璿看了晏玄陵一眼,這樣說話的人,往往本人並不支持。

    晏玄陵沒有回答,他記得當初的五道教是怎樣的,這裏曾有他最尊敬的人,最信任的師兄弟,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最愛的人。

    可現在,一切都好像變了。

    “掌教有令,明心殿暫不接客。”

    總壇大殿之前,一名黑衣女子伸手攔住了兩人,她的手上是漆黑的劍。

    晏玄陵默默止住腳步,看著那女子,她原有一張很美麗的臉,像是水中芙蕖,可是如今卻已是結了一層寒霜。

    她原先還有個很美的名字,叫花含露。

    幾年前,他還曾和她在殿前的石階下坐著,彼此傾訴著未來的理想。他說他要去做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去斬妖除魔,幫助更多的人,讓天下的百姓都能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而她則說,她想留在總壇當一名接引使,每當有新入教的弟子,她都會帶著他們去看教內的祖師祠堂,去看教內的明心殿,去看教內很多很多美麗的風景,和很多很多出色的人,因為她喜歡這一切,所以她想將這一切分享給所有的人,那時她的笑容比花還美。

    可現在,晏玄陵抬頭看著她,她站在比他高一級的台階上,往上的台階還有更多的弟子把守,神色都很冷漠,看不出一絲表情。

    這是新任掌教司命的命令,而不知為何,天籥選擇了退讓。

    “好,好……”晏玄陵看著她,緩緩地說著話,聲音很輕,也很失落,隻是他不願流露太多這樣的感情,所以轉身下了台階。

    他曾去找過她,在她的居所前,手足無措的樣子,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而她也隻是默默念著一本道經,仿佛那本枯澀的經書遠比他要有趣得多。

    多年後的重逢,兩人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他默默地在那裏站了一刻鍾,然後默默地轉身離去,當時他看她的眼神,也和現在一樣複雜。

    原來人世間的感情,都會隨著時間而逝去。

    但他不怪她,因為他見了她,也早已是無話可說。

    天璿跟著晏玄陵下了台階,又轉身望了明心殿一眼。

    紫微宮的極天殿上方,是一片浩渺無情的雲天,而明心殿的上方,卻是暗沉的陰雲。

    不知為何,從這裏看去,那百級台階的盡頭,仿佛一個魔窟,陰冷到令人膽寒。

    “你要去哪?”這本不是個問題,可天璿還是問了出來。

    她來五道教,本隻是想找些願意隨她去霜雪台的人而已。

    因為她隻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留在大帝的身旁,她寧願到前線去,活在劍與血之中。

    因為死亡總是真實的,在那裏她能看到真實的人,遠比眼前的虛偽要好上很多。

    她甚至也想像子黍這樣去流浪,在北國漫無邊際地流浪。

    可她知道她不能,她是紫微宮的弟子,所以她必須背負起紫微宮交給她的責任。

    這無疑是一份很重的責任。

    晏玄陵茫然看天,忽然苦笑了一聲,道:“我隻是個普通的弟子,我能做什麽?”

    天璿看著他,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她也懂得,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力。

    在她和晏玄陵走下台階時,兩名五道教弟子也迎麵走了上來。

    一人是安常,另一人卻是杜子卿。

    天璿停下了腳步,她當然認得杜子卿。

    晏玄陵也站住了,神色複雜地看著安常。

    安常低著頭,仿佛沒有看到晏玄陵,從他身旁匆匆走了過去。

    杜子卿卻是抬著頭,一直看著天璿。

    天璿冷冷地看著他,他也毫不回避,就這麽看著她。

    天璿不願和他說話,他也沒有和天璿說話,彼此擦肩而過,仿佛隻是陌生人。

    “原來他也在。”等到杜子卿走遠了,天璿才淡淡說了一句。

    晏玄陵道:“他一直都在。”

    此外,再沒有別的話。

    五道教總壇起碼有上千人,可晏玄陵帶著天璿走下台階時,卻感到說不出的冷寂。

    因為人已不是當年的人,所以事也不再是當年的事。

    隻剩下一片蕭疏。

    ******

    蒼茫的雪原之上,幾個少年腳步蹣跚,似已很難堅持。

    領頭的是阿雅,他神色冷漠,哪怕雙手已凍得通紅,仍緊緊握著那一柄鍘刀。

    在這幾個少年的身後,還有子黍、龍勿離和元亓音的身影。

    隻可惜前邊的少年們並不知道他們身後還有人,在他們眼前的隻有風雪。

    “光憑這麽幾個人,就想去找塔塔人,那是送死。”

    元亓音看著雪原上的幾個少年,隻有冷笑。

    子黍有些奇怪地看著她,“你似乎很看不起他們。”

    元亓音眼裏流露出幾分輕蔑的譏諷,“幾個凡人,又能做什麽?”

    子黍笑道:“你自己現在,豈不也和凡人無異?”

    元亓音神色一變,竟是有些惱怒。

    天府是一個盛行奴隸製的國家,貴族和奴隸雖然同樣是人,可在貴族眼裏,奴隸卻比豬狗還要肮髒,而薩滿則是天府最尊貴的人,將薩滿比作凡人,在天府近乎是冒犯神明。

    子黍看著她的神色,卻覺得愈發有趣,“怎麽?大小姐生氣了?你不是高高在上嗎?什麽時候也會生我們這些螻蟻的氣了?”

    元亓音瞪著他,眼睛漸漸紅了,“你!你別太過分!”

    子黍卻是冷笑道:“過分?我若真的過分,你還敢這樣說話?”

    元亓音看著他,忽然有些害怕。

    子黍道:“大小姐既然覺得自己很厲害,不如和他們比一比?”

    元亓音退後兩步,變了臉色,“你什麽意思?”

    子黍道:“沒什麽,就是想看看大小姐若是不動用真元,比起那些凡人來要厲害多少。”

    元亓音看著他戲謔的眼神,不禁氣道:“你以為我會和他們一樣?”

    子黍道:“試試就知道了。”

    龍勿離在一旁看著,也覺得分外有趣,竟是幫忙拿出了幾件麻衣。

    “你想幹什麽?!”元亓音見了那幾件麻衣,又退後了兩步,看上去十分嫌棄。

    子黍道:“我們打個賭,如果你真的比那些人厲害,我就放了你。如果你在相同處境下的表現不比他們好,那也沒什麽,我隻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元亓音搖頭道:“我不信。”

    子黍道:“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元亓音看看他,又看了看那幾件破舊的麻衣,忽然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食言的時候,是怎樣一副嘴臉。”

    子黍笑道:“你放心,你沒有這個機會。”

    元亓音哼了一聲,果真抓過那幾件麻衣,披在了身上。

    龍勿離道:“把臉塗黑了,再把聲音也變掉。”

    元亓音臉色難看,“你這是什麽意思?”

    龍勿離學著子黍冷笑一聲,道:“我怕你勾引男人。”

    這話說得未免太直接,元亓音聽後臉都氣紅了,憤憤地抓起地上一把汙泥朝自己臉上莫去,啞著嗓子道:“要讓人認出我是個女人,就算我輸!”

    她這次說話的聲音比男人還粗,就連子黍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變聲的本事倒是厲害。

    元亓音模仿著男人怪笑了兩聲,便朝著那幾名少年追去。

    視線的盡頭忽然多出了一片營寨,幾處營帳之中,還有滾滾白煙升起。

    阿雅等人對視一眼,知道已是到了塔塔人的駐地。

    塔塔人在闊亦田草原上流浪,終年以劫掠為生,凶殘程度舉世皆知,光是靠近營帳,便看到了一堆死人的頭顱,一個個排列在一起,仿佛塔塔人榮耀的象征。

    營寨裏的戰士很快看到了幾個靠近的少年,紛紛拿起長矛圍住了他們,怪笑道:“不開眼的小子,竟然敢來我們塔塔人的營地。”

    “看他們細皮嫩肉的樣子,煮起來應該很好吃吧?”

    “嘿嘿,我要那個最胖的!”

    阿雅看著他們,看著在眼前晃動的長矛,眼神仍是一片淡漠。

    “我是來找你們談生意的。”

    幾個塔塔戰士聽後一怔,接著都大笑起來。

    “哈哈哈!小家夥你有什麽生意要談?談談自己的肉值幾兩銀子嗎?”

    “這個太瘦了,最多二錢銀子。”

    “二錢銀子?我看一個銅板都不值!”

    阿雅看著他們捧腹大笑,眼裏也露出了一絲寒芒,徑直往前走去。

    幾名戰士立刻警覺地拿長矛指著他,見他沒有半分退縮,眼裏都動了殺意,長矛直刺而出!

    當!

    矛頭刺在阿雅的胸口,竟然蹦掉了一個口子,阿雅同時舉起了鍘刀,鍘刀距離眼前人的咽喉隻有一寸距離。

    幾名戰士眼見不對,又朝阿雅身後幾個少年捅去,隻聽得幾道金屬碰撞之聲,長矛的矛頭紛紛斷了。

    原來蕭涼、達歌他們也穿了一身鐵甲,這鐵甲自然是用珠寶首飾的錢去黑市買的。

    私藏鐵甲在中天就是謀反的大罪,可在天府卻很尋常,不過鐵甲價值不菲,除了貴族很少有人買得起,因而貴族們大多有一支私軍,天府的律法本身也是為保護貴族而設立的。

    “啊!”

    紛亂之中,隻有一個臉色烏黑的少年喊了一聲,然後撲倒在地。

    那正是喬裝打扮過的元亓音。

    所有人都穿了鐵甲,唯獨她沒有,所以在長矛刺來時,她也隻有慌亂躲避,很是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那些塔塔戰士盯著阿雅,臉色很是難看。

    “你們是什麽人?!”

    說這句話時,已經有不少塔塔人圍了上來,有的手持大刀,有的拎著板斧,一個個都是凶神惡煞。

    阿雅神色不變,淡淡道:“我來找你們談一筆生意。”

    這個時候,塔塔人的族長終於出現了。

    那是一個魁梧的漢子,大約三十來歲,留著一口絡腮胡,披一件狼袍,眼裏暗藏精光,頗有梟雄之資。

    阿雅看著他,神色雖是如常,但內心卻已起了波瀾。

    畢竟,他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而眼前這個人的年紀足以做他的父親,兩者在人生閱曆之上,還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

    但在膽氣上,他相信自己不會輸給對方。

    “你要和我們談生意?”塔塔人的族長看著他,咧嘴笑了笑,“我叫奎木,是塔塔的族長,你們有什麽要說的,可以說給我聽。”

    阿雅看了看四周持著長矛的戰士,道:“就在這裏?”

    奎木道:“就在這裏。”

    阿雅沒有說話。

    元亓音這時才從地上爬起來,四周的戰士都看著阿雅和奎木,沒有人會注意她。

    可是她卻不甘就此沉默,畢竟她是高高在上的星官,是薩滿,是天府的大貴族,任何人都不應將她無視的,即便她現在是一副窮苦少年的打扮。

    “喂!我說你們就是這樣待客的嗎?”她看著那一根根指著自己的長矛,想到自己先前差點被捅死,不禁怒上心頭,罵道:“仗著人多欺負人少,算什麽本事?一群化外蠻夷,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也不知道是怎麽在天府活下來的!”

    塔塔人聽到她的奚落,一個個都是臉色漲紅,恨不得將這個嘴賤的少年捅死,而蕭涼、達歌等人則是吃驚地看著她,印象中他們並沒有這麽個夥伴,誰也不知道這個臉色烏黑、嗓音沙啞的少年是從哪裏來的。

    唯獨阿雅無動於衷,他根本不在乎這個黑臉少年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不在乎這個少年想做什麽,他要這些人,隻是為了給這次談判增加籌碼,因為隻有這樣,塔塔人才不會輕視他,不會將他當做無權無勢的少年。

    奎木看了眼元亓音,又看看阿雅,饒有興趣地問道:“他是你的人?”

    阿雅笑了下,隻是那笑容顯得有些輕蔑,“這裏除了你我,還有誰的人?”

    奎木不動聲色地道:“那可不一定。”

    顯然,他在觀察元亓音,也在觀察阿雅,作為塔塔人的族長,他喜歡觀察別人,因為隻有認清一個人,才能認清與這個人有關的事。

    元亓音走到奎木的身前,道:“你既然是族長,見識總該比別人高一些。”

    奎木笑了笑,沒有說話。

    元亓音接著道:“所以我勸你把我們請到大帳內坐下,再擺上一桌上好的酒菜賠罪。”

    “哦?”奎木有些驚訝。

    元亓音冷笑道:“因為我們不是你惹得起的。”

    奎木笑了,他知道敢這樣說話的一般都是世家子弟,這個臉色黑不溜秋,看上去骨瘦如柴的少年也許真的和某個世家有關係,但也有可能隻是個狐假虎威的紈絝子弟。

    是與不是,試試就知道了。

    所以他非但沒有請元亓音進大帳內喝酒,反倒揮了揮手。

    兩名長矛兵衝了上來,挺起長矛便朝著元亓音捅去。

    元亓音吃了一驚,北國薩滿精通巫術,卻不善近戰,她雖是世家子弟,拳腳其實也很一般,所幸這一般是相對於星官而言,即便沒有了一身星官之力,在普通人裏麵,那也算是個高手了。

    兩柄長矛捅來,隻見她腰肢一扭,身影一動,已是閃身避開,不過那也是險之又險,嚇得她自己塗黑的臉色都白了幾分。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奎木麵色平靜,內心卻鬆了口氣,他知道若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大世家的子弟,不會隻是這般表現,可若說這少年與世家毫無關係,那也有些武斷。

    現在的元亓音,在他看來,也就是和蕭涼一般,是和某個大世家沾親帶故的小人物而已。

    這樣的小人物,在平民與奴隸眼中,自然算是了不起了,可真要殺死這些人,那些大世家也根本不會在意,因為這些人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一批人。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