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瓦肆

字數:9826   加入書籤

A+A-




    五道教,總壇。

    晏玄陵又一次走上了明心殿的台階。

    這一天下著小雨,天氣陰沉,人心裏也積鬱著幾分難言的陰影。

    站在台階前的,仍是那熟悉的佳人。

    他看著花含露,花含露的神色冰冷,可眼裏仿佛也有著些許痛苦。

    沒有希望的人生,不就是這般煎熬麽?

    不如死了心吧,死了心,人就不會再痛苦了。

    不會再被傷害,也不會再感到悲傷。

    所以她的表情是那麽冰冷,仿佛一張冰冷的麵具。

    晏玄陵眼裏卻愈發悲傷。

    他走到她身前,低聲道:“下雨了,別淋濕了自己。”

    說罷,又往上走去。

    劍已出鞘,花含露的手有些顫抖,“沒有掌教的命令,你……你不能上去。”

    晏玄陵看著她,目光仍是難言的溫柔,輕輕地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劍鋒之上。

    隻要她一用力,便可割斷晏玄陵的手。

    可這隻手仿佛有著神奇的魔力,輕輕地往下壓,於是劍鋒也被壓下。

    花含露垂下了手,怔怔地看著晏玄陵。

    晏玄陵走了上去。

    “擅闖明心殿者,殺無赦!”另外幾名五道教弟子見此,紛紛拔出了手中的劍。

    晏玄陵看著這些人,微微闔了闔眼,又往上走去。

    剩下的五人都怔住了。

    “殺!”最終,一名新入教的男弟子喊了一聲,挺劍朝他刺來。

    晏玄陵屈指一彈,劍鋒竟就此偏轉,連帶著那名弟子也踉踉蹌蹌地退出去好幾步。

    剩下的弟子震驚地看著他,卻也不得不動手。

    五行輪轉劍法,本是五道教弟子皆會的。

    不過五道劍光若是同時襲來,便是星官也不一定應付得了。

    隻可惜,這劍光卻沒有那般完美。

    花含露刺向他的那一劍,到底慢了三分。

    於是他轉身,揮手,屈指,在那間不容發之際輕輕一點。

    花含露手中的劍落下了。

    晏玄陵接起了劍。

    一劍便是五道神光。

    終始五行,歸乎大道。

    這一道劍光,已經不再拘泥於劍勢,而是容納了五行生滅的一切變化。

    “叮叮叮叮!”

    四柄劍應聲而斷,四名弟子皆是震驚地看著他。

    大道至簡,五道教雖修五行,可求的卻是唯一大道,唯有了悟唯一大道的人,方有資格修煉《大道通玄經》,嚐試著去晉升星官。

    他們沒想到晏玄陵已經到了這種境界。

    晏玄陵轉過身去,依舊向著明心殿走去。

    他手裏還握著劍,盡管這劍對星官來說不值一提。

    “擅闖明心殿,好大的膽子!”五道教執事指著他,手指微微發抖。

    晏玄陵沒有看那執事一眼,徑直走入了大殿之中。

    明心殿內,教主寶座高懸,其上卻空無一人!

    後山,黑崖絕壁之下。

    天槍扶著嶙峋的怪石,披頭散發,臉色蒼白。

    一路逃亡,到了此處,他已有些不支。

    他總算嚐到了一些英雄末路的滋味,這滋味顯然並不好受。

    這些天來,他沒有一日能安心地合眼,眼裏、耳裏甚至心裏,幾乎任何地方都有要殺他的人,睜開眼,和閉上眼,都是淋漓的鮮血。

    殷紅的血,帶著幾分鹹味,幾分鐵鏽的味道,甚至有幾分腥味。濺落到臉上的第一感覺,是奇怪的溫熱,幹涸之後,卻是一道又一道血痂。那最初的粘稠滑膩,和最後的冷硬幹澀,同樣在刺激著他的心,他的手,以及他的靈魂。

    仿佛沐浴在血海之中,這血海不斷地上漲,不斷地翻湧,就要將他淹沒。

    他實在受不了了,扶著石頭,趴在地上,幹嘔了起來。

    眼前的黑石上,多出了一道極淡的影子。

    天槍驚醒過來,猛地跳了出去,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玄色道袍,神情陰鷙,背負雙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仿佛能主宰他的命運。

    天槍不禁握緊了背後的盤龍槍,因為他已認出,眼前的正是司命星官!

    “是你。”

    “是我。”

    “你說過,會給我一處安歇之地的。”

    “我說過。”

    “可就在不久前,天籥和水府卻找到了我。”

    “那隻能怪你泄露了行跡。”

    天槍臉色扭曲,眼裏冒出了凶光,“可知道我來這裏的,隻有你的人!”

    司命淡淡道:“我的人也是五道教的人,天籥和水府也是五道教的人。”

    天槍額角青筋暴起,陰沉地看著司命,“你到底想怎樣?”

    司命笑了,“五道教很大,隻要有我允許,你可以住在任何地方,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的。”

    天槍咬牙道:“什麽代價?”

    司命道:“替我殺人。”

    天槍默然片刻,道:“我已經答應過你這件事。”

    司命眼裏凶光一閃,道:“替我殺星官!”

    天槍一怔,當即搖頭道:“不可能!”

    司命冷笑道:“怎麽不可能?你難道沒殺過?”

    天槍冷冷道:“我不是你手裏的槍。”

    司命道:“可你已經無處可去。”

    天槍拔槍轉身,“告辭。”

    司命悠悠道:“我隻要你殺一人,怎樣?”

    天槍的腳步頓了頓,眼裏仿佛又浮現出了屍山血海。

    他確實有些累了。

    “誰?”

    “第一個站出來妨礙我的人。”

    司命說出這句話時,眼裏已是有了一抹瘋狂,權力的瘋狂。

    ******

    天府,盛樂城。

    西域的歌女在起舞,窈窕的身姿如水蛇般扭動,引來一陣陣喝彩。

    男人們盯著舞女,一個個直了眼睛,渾然忘我,便是身旁有一個小賊偷偷從其衣帶下取走錢袋也毫無知覺。

    還有人在吹塤,塤聲渺遠,仿佛來自上古之時。

    拉著胡琴的女子低聲吟唱,似有說不盡的傷心事。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

    勾欄瓦肆之中,子黍聽著曲子,恍惚間又好似回到了過去。

    隻可惜這般感懷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因為他身旁還有一個元亓音。

    “你就是不敢放了我,你就是在害怕!”元亓音眼裏懷著幾分怨恨,說的話自然也不會那麽動聽了。

    任誰苦心謀劃的脫身之計被打破,都難免要有些奔潰,有些歇斯底裏。而更令她不解的是,子黍在這之後竟好似沒事人一般,逛起了瓦肆勾欄。

    作為山村中出來的孩子,他此前從未去過瓦肆,看著勾欄裏的人或唱或跳,或哭或笑,隻覺得新奇有趣,聽著看著,漸漸地也同四周的人一般渾然忘我,將自身的處境和際遇統統拋開了不提,卻關心起了戲裏的人生。

    “現放著一朵嬌花,怎忍見風雨摧殘,斷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拚代你隕黃沙……”

    台上的戲子在唱,生角旦角,言語舉止,雖在異域,宛然如同中天。

    “你以為躲在這裏,我們元家就找不到嗎?哥哥他現在肯定已經圍住了整片瓦肆,你就算不出去,他遲早也要進來捉你的!”元亓音還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可子黍卻好似充耳不聞,隻是偏了偏頭,仍看著台上的戲劇。

    “當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絕梨花,梨花。”

    劇中已是高潮,滿場寂寥,天府的漢子們雖然過慣了刀頭飲血的生活,在這一刻也不禁為劇中之情所感,爭相仰頭看著那一方小小勾欄。

    “想不到杜兄也這般喜歡戲曲。”子黍身前一名青衣長衫的人轉過身來,正含笑看著他。

    子黍見了這人,也不吃驚,隻是淡淡道:“坐。”

    於是青衣人坐下,他也跟著坐下。

    “你不是……”龍勿離看著這人,卻是忽然睜大了眼睛。

    子黍卻擺了擺手,讓她不要在意。

    於是繼續看戲。

    默默看了一會,青衣人對子黍說道:“我小時候也曾看過些地方戲,還跑到幕後看過。看戲的人太多,黑壓壓的一片,我個子小,站得遠,看不到台上的戲,就站到長凳上看,有時候長凳上麵也站滿了人,恰巧後麵還有一個柴堆,我就又爬到柴堆上去看,雖然離得遠,還是能看到一個披金甲留長須的將軍,拿一杆紅纓槍,身後跟著五六個兵,另一邊也跟著出來了個拿大刀的將軍,兩邊耍起刀槍來,邊上的兵轉幾圈就從兩側下了,就剩下兩個將軍你一槍我一刀,打得好不熱鬧。”

    說到此處,青衣人悠然長歎,道:“這一幕我到現在還記得,隻可惜這戲叫什麽名字,卻早已忘了。也許當時我就沒問過,隻覺得分外熱鬧,分外有趣。”

    “現在呢?”子黍聽後,默默問道。

    青衣人笑了笑,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孩童,道:“你看。”

    子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個子小,看不到台上在演什麽,於是墊著腳尖上躥下跳,還一個勁地鼓掌叫好,哪怕他近乎半點也沒看懂,可小臉已是興奮地通紅,仿佛世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此。

    子黍看著那孩子,忽然間有一股悲愴襲上心頭。

    他又想起了當初,自己跟在清兒身後笑鬧的樣子,別的小孩都罵他是跟屁蟲,可他半點也不在乎,因為他眼裏隻有一個清兒。那時的人是有多單純,喜歡一個人便去找她,跟在她的身旁寸步不離,不會在乎身份和貴賤,也不會想到前途和未來,因為那已是最好。

    可是現在呢?愛一個人,不敢說;恨一個人,也不敢說。將所有的一切都深藏於內心,這樣的話,即便受傷,那也隻有傷了自己。

    青衣人看著那孩子,神色也漸漸黯淡下來,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子黍低聲道:“你是來殺我的?”

    “是。”

    “除了你呢?”

    “當然還有元家的人。”

    元亓音聽到此處,眼裏一下子亮了起來。

    子黍道:“你想救她?”

    聖麟盯著子黍,根本沒有瞧元亓音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元亓音見此,不禁氣道:“喂!你什麽意思!”

    聖麟這才稍有歉意地看了元亓音一眼,道:“我救不了元姑娘。”

    確實,在這麽近的距離下,子黍揮手間便可殺了元亓音,哪怕她已經偷偷解開了身上的禁製,但在不久前,子黍又給她封了回去。

    元亓音看著聖麟,冷笑了一聲,又轉向子黍,“一個大男人,卻要靠女人來保命,不覺得丟臉嗎?”

    子黍淡淡道:“你既然不覺得丟臉,我又怎會覺得丟臉。”

    元亓音臉色一紅,轉身看向聖麟,道:“我不管!你要是救不了我,就趁早滾回去!”

    她近來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使盡了刁蠻千金的性子,換了另一個人,隻怕真有些受不了。

    可惜聖麟不是元家的人,他也如子黍一般,已是天涯的浪子。

    浪子做事往往沒有太多顧慮,此刻也一樣。

    “元姑娘,我雖救不了你,也許能殺了他替你報仇。”聖麟搖了搖頭,忽然一掌向子黍打去。

    子黍一拉元亓音的手腕,將她拉到前方,倒要看看聖麟是不是真的下得去手。

    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聖麟一掌拍下來,哪怕見了元亓音也沒有分毫留情,反倒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你!”元亓音瞪大了眼睛,眼裏終於流露出了幾分驚恐之色。

    一掌拍來,若真的就此殺了元亓音,對他也沒有好處,子黍冷哼一聲,隻得推開元亓音,掌心星光浮動,硬接了聖麟一掌。

    妖族肉體強悍,土麒麟更是有撼山之力,他接下這一掌後,連連倒退數步,臉色都白了幾分。

    “你真敢動手!”龍勿離見此大怒,揮掌向聖麟打去。

    聖麟知道她的厲害,眼裏閃過一分忌憚之色,腳步一動,竟是以土遁之術挪移出去了數尺,雖不算遠,但也恰好避過了龍勿離的攻擊。

    “殺!”

    附近人叢中忽然跳出十幾人,皆是北國薩滿,手持火神刀,朝著子黍和龍勿離劈來。

    瓦肆之中頓時大亂,人群尖叫著四散而逃。

    “你們!”元亓音看著這些人,簡直是目眥欲裂。

    這些人都是一身元家的打扮,可沒有一個人想救她,甚至巴不得她早點死了,紛紛揮刀朝她砍來。

    刀光無情,僅僅片刻間,元亓音身上已是多了十幾道傷口,甚至有人一刀劈在她臉上,雖然閃避及時,卻也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刀傷。

    對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來說,臉上多了一道刀疤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若非子黍還不想她死,隻怕此刻她早已被亂刀分屍。

    “啊!!!”

    她捂著臉,披頭散發,近乎瘋狂。

    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到,自己的族人竟會狠下心來殺她。天府曆來殘酷,她雖深知這一點,卻想不到自己這樣的元家嫡係,一等星官,竟也有淪為棄子的一天。

    子黍也沒有想到這些人這麽狠,眼見事態緊急,當即抽出了幽篁劍。

    一劍驚雷!

    幾名薩滿召喚來的亡靈方才凝聚,便被紫雷掃滅,雷霆之力本就克製陰氣,剩下的幾名薩滿手舞七星法器,念念有詞,還準備以咒術對付子黍,可是看到這一道紫雷,也是腦中一片空白,幾乎連咒語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快走!”

    子黍知道寡不敵眾,何況在天府之內鬧大了絕沒有好處,一劍逼退四周的薩滿,當即拉著元亓音躍上了屋頂。

    龍勿離見此,也不再和聖麟纏鬥,腳尖一點,跟著子黍遠去。

    “要追嗎?”聖麟轉頭看向一名一直未曾出手的薩滿。

    那名薩滿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下,輕輕擺了擺手,道:“足夠了。”

    聽聲音,竟是悅耳的女聲。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