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神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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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盛樂城。
一路舟車勞頓,方到盛樂城,元亓音便迫不及待地躍下馬車,看著眼前的街市。
仍是她記憶中的地方,記憶中的人。
子黍跟著下了車,看著四周,默然不語。
天府的城鎮也和中天一樣,雖然建築風格稍有差異,人們的衣著打扮也大相徑庭,可盛樂城畢竟是一座城市,世界上的城市都是一樣的,少不了富麗的高樓和恢弘的庭院,也少不了街上的商鋪和往來的行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盛樂城內的大教堂,薩滿神教的大教堂。
天府不同於中天,隻有一個勢力,那就是薩滿教。
所以天府大大小小的城鎮中都可以見到薩滿教堂,當中盡是身著羽衣的薩滿巫師。
就在子黍望著遠處的薩滿教堂發呆時,元亓音已是眨著眼對他笑道:“到了盛樂城,就都是我的熟人了。”
她好似已忘了雙方的仇怨,笑得天真活潑,像是在對親密的朋友說話。
子黍朝她笑了笑,道:“走,我們先去宇文家。”
宇文家和元家都是盛樂城內的大氏族,彼此有合作也有矛盾,近期來看,矛盾或許比合作還多些。
元亓音的笑容也隨著這一句話凝固了。
“你……你什麽意思?”她忽然有些害怕,往後退了幾步,左右四顧,想要趁機逃跑。
子黍揚了揚腰間的狼首令牌,“我覺得去宇文家,比去元家好些。”
元亓音臉色蒼白,顫聲道:“你……你想多了,我們元家和宇文家關係最要好了。他們要是看到你把我帶到宇文家,一定會很生氣的。”
“我不信。”子黍笑了笑,又道:“那就先去看看薩滿教堂。”
元亓音一怔,不知道子黍打得是什麽鬼主意。
子黍卻已經和龍勿離向著教堂走去,她咬了咬嘴唇,也默默跟了上去。
薩滿神教作為天府唯一的勢力,信奉長生天神騰格裏,而太微天帝便被認為是長生天神的化身,是天神在世俗的代言人,享有無上權威。
因此,太微天帝也是薩滿神教的教主,正如紫微大帝是紫微宮的宮主一般。
不過太微教主比起紫微宮主來說,手上的權利卻更大。
畢竟,天府隻有一個薩滿神教,而中天卻有五大道門和兩大道教。
薩滿神教的教徽很奇特,白色的基調上是黑色的火焰,子黍看了半晌也不知是何意思。
元亓音解釋道:“天府主要信奉四位神明,分別是生命之聲、轉生之神、大地之神和烈火之神。白色象征著生命之神和大地之神,黑色象征著轉生之神和烈火之神。白色帶來生命,黑色帶來毀滅。因此我們天府的薩滿主要分為黑薩滿和白薩滿,修習的內容也截然不同。”
子黍點了點頭,又道:“看來你是黑薩滿。”
元亓音撇了撇嘴,道:“家裏想讓我當白薩滿,可我覺得白薩滿很無聊,就學了黑薩滿的手段。”
正交談間,隻見薩滿教堂中走出一人,身披羽衣,頭戴七星鳥羽冠,手持火神杖,腰間還係著精美的腰鈴,正是一位標準的白薩滿。
這白薩滿麵容姣好,氣質嫻靜,有一種子黍前所未見的虔誠,因而容貌雖稱不上絕美,可那一雙眼睛卻一塵不染,仿佛超脫塵世的仙子,本不屬於這凡塵。
元亓音看了這人,卻是神色一變,目光有些閃躲。
那白薩滿見了她,先是微微一笑,而後朝著子黍在心口打了個奇怪的手勢,微微躬身,道:“長生天神在上,幾位貴客可要占卜?”
“占卜?”子黍一怔,看向元亓音。
元亓音勉強笑道:“燕秋姐姐,你就別開玩笑了。”
這位女白薩滿仍是帶著微笑,道:“世事皆有緣,一切早已在長生天的眼中,這兩位貴客遠道而來,定有許多困惑,占卜之道,天自注定,又豈可輕言兒戲?”
子黍看著她,目光閃動,忽然問道:“不知這天府的占卜之術,比起中天的紫微鬥數來又如何?”
女白薩滿道:“鬥數精於算命,占卜精於測運,鬥數可斷個人吉凶,占卜卻可見天下大勢,不知貴客以為如何?”
子黍點了點頭,數術一道需要天分,他雖然憑借原道經而精通道法,對數術卻始終摸不著門檻,隻是大致知道,中天的數術,都是從個人吉凶算起的。見微知著,從個人吉凶算命,本也沒什麽,不過上古時期數術卻並不怎麽興盛,反倒是盛行占卜,測算的多是家國大事,可見占卜和數術推斷的領域不同,各有所長。
“不知我能占些什麽?”子黍試探著問道。
女白薩滿微微一笑,道:“命運二字,玄妙無窮,命雖注定,運卻是變化萬千。好比人人皆會死,可每個人卻有每個人的死法。公子若真想占卜,隨心而問,小女自是隨心而答了。”
子黍聽後苦笑道:“你這個比喻雖然貼切,可聽著卻不怎麽舒服。”
女白薩滿笑道:“占卜有吉有凶,我自然不會一味說好話。”
子黍吐了口氣,問了一個很俗的問題,“要錢嗎?”
女白薩滿的神色有些尷尬,元亓音則是噗嗤一笑,道:“對對對,一次一萬兩!”
“一萬兩?”子黍還沒說什麽,龍勿離先嚇了一跳,“那要多少條魚啊?”
女白薩滿幽幽一歎,道:“占卜之道,變化萬千,先前我見公子,頗覺有緣,或可一占,如今公子縱出千金,亦是難有結果了。”
子黍看著她轉身離去,這才有些後悔自己出言無忌,忙道:“姑娘且慢,先前戲言,何必生氣?”
女白薩滿搖搖頭,道:“無事不占,公子為占而占,亦難有結果。”
說罷,又低頭看看子黍的腰間,直到看見那枚狼首令,這才神色微微一變,道:“你認識阿晏?”
“阿晏?”子黍聽了名字隻覺得有些奇怪,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才知道說的是宇文晏。
狼首令是宇文家的身份象征,每個族人的都略有不同,這女子能一眼認出,顯然是宇文晏的親密之人。
“原來公子是阿晏的朋友。”見了狼首令,她的神色稍稍親切了一些,“一別多年,不知他如今可好?”
“你是……”子黍看著眼前的女薩滿,不知她和宇文晏到底是什麽關係。
元亓音倒是趁機奚落道:“姐姐不是精於占卜嗎?掐指一算,不就什麽都明白了?”
女薩滿好似聽不出她話裏的譏諷之意,仍是淡淡笑道:“無事不占,若沒有因,又怎能有果?近些年來,我連阿晏的半點消息都不曾聽到,又怎能知道他過得如何?”
“什麽無事不占,你就是沒把他放在心上。”元亓音撇了撇嘴,還不忘補充一句,“你這個姐姐當的真不走心。”
子黍聽到此處,才明白眼前這人就是宇文晏的姐姐宇文燕秋。
宇文燕秋聽了仍是沒有動怒,隻是淡淡道:“各自安好,不必互相打擾,那也很好。”
說這話時,她眼裏帶著幾分出塵的淡漠,果真是神教中人,對世俗並無太大牽掛。
“姑娘平素也住在教堂之中?”子黍看著她轉身的身影,不禁問道。
不料宇文燕秋卻道:“我白日在神教內供職,晚間便回家了。公子既然是阿晏的朋友,不妨稍等片刻,稍後我自會帶公子去府中歇息。”
子黍嘴角流露出幾分苦笑,“我還以為姑娘這般人物,定是一心神教,原來也要回家。”
宇文燕秋沒有回答,隻是默默走入教堂之中。
薩滿神教的教堂內,還有不少火神信徒,這個信徒不是普通的信眾,人人皆修習真元,放到中天,那就是妥妥的星師。
如今這些火神信徒就盤膝端坐在神教教堂內的大火壇邊,默念古怪口訣。
子黍看得出來,他們這是在修煉,神殿上是長生天神的雕像,而長生天神的腳下還有一隻巨獸,龜首蛇尾,正是北方玄武。
神殿教堂的上方穹頂是露天的,露出井口一般的天空。因為神殿有好幾層,所以這天空也像是井口一般渺遠,神秘。
唯一的一點天光落下,就落在大火壇的上方,火光閃爍,照映在四周火神信徒的臉上,顯得有幾分詭異。
“哢嚓……”
一聲輕微的響動吸引了子黍的注意。
他這才發現大火壇之中還有著一片龜甲,這一片龜甲目前已經碎裂。
宇文燕秋默念長生天之名,一步步走到大火壇前。
火光照亮了她,她整個人看上去也像是在烈火之中。
緊接著,他便看到宇文燕秋伸出了火神杖,輕輕將大火壇中的龜甲撥出。
而後,她將龜甲擺近了一些,盤膝端坐,也和四周的火神信徒一般默念起了口訣。
元亓音低聲在子黍耳旁道:“看見了吧?這些白薩滿神神叨叨的,多少都有些毛病。”
子黍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覺得有些奇怪。
元亓音似乎對宇文燕秋有些敵意,甚至,是一些嫉妒。
宇文燕秋忽然睜開了眼,起身將龜甲收斂在一塊紅布之中,走到一處神龕前放下,又沿著階梯上了二樓,不知在做些什麽。
“她在占卜什麽?”子黍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問了一句。
元亓音道:“還能占什麽,無非是前線的軍事。她是天府的大占卜師,占卜所得的結果,就連太微教主都會拿來參考一二。”
子黍聽後沉思片刻,道:“我沒看錯的話,她似乎也是位星官?”
元亓音默然不語,臉色有些難看。
光從她的臉色上,已經可以證實這一點了,那就是宇文燕秋的修為至少不會比元亓音低。
片刻之後,宇文燕秋已是重新來到子黍身前,對於先前占卜之事隻字不提,隻是淡淡一笑,道:“走吧,我們去宇文府。”
子黍從她臉上依稀能看出幾分憂慮,顯然占卜的結果不太好,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算不算是中天之福?
龍勿離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神色有幾分怪異。
子黍不解地看著她。
龍勿離道:“我把錢袋丟了,你快幫我找找。”
“錢袋?”子黍一怔,他確實給過龍勿離一些零散的銀錢,不過那和他身上的相比實在是九牛一毛,不知她為何突然為此緊張起來。
“是啊,就是在附近丟的。”她看看左右,神色有些懊惱。
“算了,我再給你些就是。”子黍擺了擺手,不知她為何突然在意起了那幾兩銀子。
龍勿離卻是跺了跺腳,嗔道:“我不嘛!我一定要找回來。”
女人撒起嬌來,往往令男人毫無辦法,子黍苦笑一聲,隻得道:“在哪丟的?我陪你找找。”
龍勿離這才轉怒為喜,拉著他道:“你過來。”
說罷,匆匆拉著子黍往一側街巷走,把元亓音和宇文燕秋丟在了一邊。
待到走得有些遠了後,龍勿離才低聲道:“她在做記號。”
子黍一怔,這才明白過來,龍勿離說的是元亓音。
“這幾天晚上她都在做暗號,而且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回應她了。”龍勿離飛快說道,抓緊了子黍的衣袖。
子黍心中一動,“你怎麽知道的?”
“我看了她晚上睡過的地方,昨晚多出了一些痕跡,和她之前的字跡有些不一樣。”龍勿離低下頭去,假裝在尋找丟失的錢袋,緊接著又道:“而且宇文燕秋的反應也很奇怪,她見了元亓音,好像早就知道她會來。”
子黍低聲道:“這不能是占卜出來的?”
龍勿離白了他一眼,道:“你真的信她們的鬼話?”
子黍苦笑搖頭,指尖一動,卻是勾了一名路人的錢袋,轉手放了幾兩銀子在那路人身上,而後大聲道:“好了,找到了。”
龍勿離也不得不陪著他演戲,捧著那錢袋笑道:“總算找到了,我就說是在附近丟的嘛。”
元亓音走上前來,嘻嘻笑道:“龍姐姐既然找到了錢袋,不如請我吃一根糖葫蘆吧?”
龍勿離橫了她一眼,道:“又不是你找到的,為什麽要請你?”
元亓音也不以為忤,仍是笑道:“見者有份,一根糖葫蘆總不過分吧?”
她顯然已看出了一些端倪。
子黍看著她,她笑得很甜,不過心裏在想些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同樣,他也不會忘記元亓音當初打他的一掌。
“不就是一根糖葫蘆麽,哥哥我請你吃,好不好?”子黍看著她,忽然也笑了起來。
元亓音目光閃爍,道:“好啊。反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也不怕被拐走了。”
子黍淡淡笑道:“你可以是我的人,也可以是我的錢,還可以是我的命!”
說到最後一句,他臉色一變,已是再無半分笑意。
元亓音嚇了一跳,轉身想往後退,卻見子黍的手已經搭在了她的脖頸上,掐著她的脖子。
“你……你做什麽?!”元亓音雙手拉住子黍掐著她脖子的手,臉色漸漸漲紅。
子黍道:“很厲害啊,什麽時候恢複的?”
元亓音臉色變化,隻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咳咳,你說什麽?我不懂啊……咳咳,讓我喘口氣!”
子黍冷笑一聲,忽然在她肚子上打了一拳。
“唔……”元亓音眼裏淚光一閃,身子半蹲下來,顯得十分可憐和無助。
宇文燕秋一直在一旁看著,直到此刻,才淡淡道:“公子如此對付一個女人,不覺得有些過分嗎?”
子黍看著她,心裏一陣發寒,道:“我總算知道宇文晏為什麽要走了。”
宇文燕秋默默看著他,沒有說話。
子黍冷笑一聲,接著道:“有你這樣的姐姐,他若不走,隻怕要瘋了。”
宇文燕秋眼眸一動,這才淡淡道:“你錯了。”
“哦?”子黍的手搭在元亓音的心脈上,看著宇文燕秋,眼裏滿是戒備。
“我隻不過想讓公子放過她而已,元家和宇文家是世交,公子這樣挾製一個女人,不免有失風度。”
子黍仍是冷笑。
宇文燕秋接著道:“公子若願放了她,看在阿晏的情分上,我們宇文家仍會將公子視為貴客,絕無人敢傷公子分毫。”
子黍道:“隻怕到時候,淪為階下囚的就是在下了。”
宇文燕秋神色不變,竟是伸出了右手,道:“公子若願信燕秋,燕秋定不會讓公子失望。”
白嫩的右手,素淨的佳人,此時的宇文燕秋看上去就像天上神女,一塵不染。
她看著子黍,眼裏純淨真摯,絕無半分虛偽。
就像虔誠的信徒在對著天神起誓。
子黍猶豫了。
宇文燕秋很美,雖不是他見過最美的女人,可她眼裏的真摯卻勝過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她仿佛天底下最純潔最純粹的聖處女,說的話天生就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曆史上有不少教派都有聖女,聖女的實力或許不是最高的,可她們的魅力顯然能折服任何男人,甚至女人。
因為比起美貌來,她們擁有一種更珍貴的東西,那就是真摯。
這種真摯,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變成犧牲的狂熱。
當一個女子甘願犧牲自己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都會成功。
子黍能看出來,宇文燕秋沒有說謊。
說謊的人不會有這樣一雙眼睛。
他看著那隻白嫩的小手,緩緩抬起了自己的手。
“別信她!”龍勿離忽然在他耳旁喊道。
子黍一驚,仿佛從夢中驚醒,眼前的聖女身上的光彩消失了,又漸漸化為平凡。
她還是那個宇文燕秋,可是在他眼裏早已沒有先前的那種聖潔之感。
宇文燕秋輕歎了一聲,收回了手,默默退後一步。
子黍額頭上卻已是有了冷汗。
剛才,她顯然對他動用了某種神秘巫術,影響了他的想法。
北國薩滿最精通的就是操縱神魂,當中的強者甚至可以將自己的意念強加給他人,讓他人變成自己的傀儡,為自己所驅使。
若沒有龍勿離從旁提醒,隻怕他也早已淪為了宇文燕秋的傀儡。
“好手段,你比元亓音強多了。”他抓著元亓音退後兩步,如臨大敵般看著宇文燕秋。
元亓音在這種情況下仍忍不住反駁道:“胡說,我,我才不會比她弱……”
宇文燕秋搖頭輕歎,道:“燕秋本真心相待,奈何公子卻不願相信。”
子黍冷笑道:“我若信了你,隻怕早已淪為了你的傀儡。”
宇文燕秋正色道:“天下間事,信則有,不信則無。若真如公子所言,神教中萬千教眾,豈非皆是天神的傀儡?可我們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愛恨,之所以願為長生天獻出一切,便是相信長生天能帶來真正永恒的幸福,也將是所有人永恒的歸宿。若是長生天做不到這一點,又如何能夠令人信服?燕秋若不能做到對公子的承諾,又怎敢要求公子相信燕秋?”
子黍道:“你要的信任,代價太大。”
宇文燕秋嫣然一笑,道:“代價雖大,可你永遠不會後悔。”
她沒有再對子黍動用精神攻擊,隻是緩緩道:“眾生皆苦,誰又不願有一個永恒的歸宿?公子可想過前世,想過來生?人生天地間,渺渺一沙塵,這世間萬物由何處誕生,又終將走向何處?天地之廣大,命運之玄遠,又有幾人能夠參透?萬靈生滅,苦樂悲喜,世上種種幻象,又如何方能勘破?”
子黍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
宇文燕秋道:“你若真的入了神教,就明白了。”
子黍確實明白了,他雖然還不明白薩滿神教的世界觀是怎樣的,但好歹已經明白了宇文燕秋的意思。她確實沒有說謊,她確實會庇佑他的安全,因為一位信仰神教的信徒,又怎會是天府的敵人?
隻可惜他雖然對薩滿神教充滿興趣,卻還沒到甘願為之獻出一切的地步。
於是他搖了搖頭,帶著元亓音走了。
宇文燕秋默默看著他,沒有出手阻攔,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隻有一聲悠悠的歎息,仿佛在悲歎世人的苦楚。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