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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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被風雪吹得搖搖欲墜,其中一隻已經滅了。薑熠沒有叩門,翻牆而入。所有人都睡下了,老宅裏靜謐而溫暖。他悄悄的溜進暖閣,疲累加酒精麻醉,很快就睡著了。
天蒙蒙亮,耳聽一聲驚叫,他隨手抓起一個枕頭,按到了聲音的來源處。隨之而來的是床板劇烈的震動。他無奈鬆開了手,不情願的睜開一隻眼,正看到驚慌失措、頭發散亂、緊緊抱著被子的玉謹。
他瞬間酒醒,跳下了床。玉謹也跟著跳下了床,急忙辯解道:“請少爺原諒,我原本不想搬來暖閣的,這幾日實在是太冷了,薑伯伯他們又太過熱情,我……我也是昨夜才搬過來的。”
老宅這幾個老仆雖然年紀大了,卻也最懂少爺。薑熠一走,輪番有人來遊說玉謹搬進暖閣去住。連薑家敗落,柴火錢要緊著花的借口也用上了。玉謹萬分窘迫,又有些委屈,不知如何解釋。
“是我不好,我喝多了,忘記了叫你搬進暖閣的事了。”
“是奴婢不好,睡得太沉,竟沒聽到少爺回來。”
昨夜薑熠踉蹌進來之後,直接合衣趴在了床邊,連被子都沒蓋就睡了。玉謹縮在床裏邊,兩個人倒是互不相幹,誰也沒礙著誰。
“我馬上去給少爺打水。”
玉謹倉皇逃走了。薑熠坐在床邊愣了會兒神,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抓過被子,蒙頭又躺下了。片刻後,他慢慢的將被子從臉上拿開,被子上那淡淡的香味讓他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竟有幾絲沉醉。
玉謹端水進來,服侍他洗漱。見他手臂上有新傷,胸口又有血跡,顯然是舊傷又裂開了,她立刻去拿藥箱幫他處理傷口。再次離得那麽近,兩個人尷尬的都沒有說話。嗅著那淡淡的體香,薑熠難以抑製的想要抱抱她,開始在心裏瘋狂的罵自己人民獸性,見色起意。
包紮完傷口後,薑熠開始用早膳。兩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玉謹就站在外間,連麵都不肯露了。
薑熠終於忍不住,抻著脖子道:“你也餓了吧,過來陪我吃些。”
“多謝公子好意,奴婢待會兒同大家一起吃。”
靜默了一會兒,他又道:“你今日還住暖閣,我住外間的房間,若怕我冷,再給我加個火盆就可以了。”
他說完後又覺得這話也不大合適,兩個人隔著一門挨著住,怕是那幾個老貨也要笑掉牙。
“不是,我,我今夜住薑老頭那裏。”
許久,玉謹才回道:“少爺又說笑了,哪有把您趕去同下人住的道理?”
薑熠還未說話,薑老頭不請自來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後。
薑老頭看了看別別扭扭的二人道:“少爺,今冬太冷,家裏的柴火儲的不多,還是要省著些用。是我讓蘇荷住進暖閣的,不是丫頭的錯。”
薑熠白了他一眼,玉謹實在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本少爺都病了,你還要省著柴火?”
“薑家今非昔比,開源節流終是要的。若哪日再落難……”
“薑老頭,你還是念我點好吧。我若有事,你們可別哭死了。”薑熠見玉謹出去了,立刻道:“薑老頭,我昨夜回來時為何不阻攔我?”
“老奴老了,耳聾眼花,不知道少爺回來。即便知道,少爺回自己房,哪裏有阻攔的道理。怎麽?昨夜蘇荷衝撞了少爺?”
薑熠被氣笑了。
“是我……”薑熠頓住道:“是他們讓你來打聽消息的?”
“老奴不敢。”
薑管家聽他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知道他定是夜裏冒雪趕來,染了風寒。剛要吩咐人去煮碗薑湯來,玉謹恰在這時端來了一碗薑湯,放到了桌子上。
“丫頭乖巧,不用人吩咐就給少爺煮了薑湯,待會少爺記得喝。這些飯菜都是劉媽做的,可合少爺口味?”
“很好。”
“雖不如丫頭做的可口,少爺對付著用吧。”
薑熠又瞪了他一眼。薑老頭又絮絮叨叨了幾句離開了。
薑熠對著外麵的玉謹道:“丫頭,薑湯很好喝,多謝!”
“蘇荷就在外邊候著,少爺有什麽吩咐就叫我。”
“蘇荷?誰幫你換的名字?”
“我自己胡亂起的。”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你便是這樣同你的未婚夫撒嬌的不曾?”
玉謹沒回話。
飯已吃完了許久,薑湯也喝光了,他竟不好意思離開,怕出去後撞見玉謹。
許久,門外的玉謹硬著頭皮走了進來,扶著他回到床上。
“少爺受了風寒,再多睡一會兒吧。我已讓劉媽他們去熬藥了。”
薑熠點頭,突然覺得頭沉的厲害,合上眼就睡著了,迷糊的隻知道自己燒了起來,輪番有人進進出出的照顧他。每當玉謹靠近時,聞到那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體香,他都會眉頭自動舒展,嘴角上揚。就這樣睡了一日一夜。再醒來時,他神氣活現的蹦下了床。推門而出,淩冽寒風撲麵而來。他舒服的伸了個懶腰,
門外天地一片雪白,梅樹下一身緋衣的玉謹流連花間,缺不舍得摘一支。婆娑倩影穿梭在花樹間,一時間花人合一,分不清誰是誰。薑熠呆呆的看了一陣子。他走下台階,握了個雪球,砸向梅樹後的玉謹。玉謹回頭見是薑熠,剛要提醒他回去加件衣服,第二個雪球又飛了過來。她左閃右躲的,氣惱的也團了個雪球扔過去,出奇的準,砸在了薑熠臉上。掃雪的幾個仆人哈哈大笑,有幾個也團了雪球,一同扔向薑熠。薑熠急忙跑回了屋。不多時,提著劍又出來了。
“少爺,你風寒剛好,還是加件衣服吧?”
“練武之人沒那麽嬌氣。”
“你的傷口不能再裂開了。”
“沒事,我用另外一隻手。你快回屋子裏去。”
稀稀落落飄下的雪花漸漸轉為鵝毛大雪。薑熠踏雪舞劍,動作飄逸出塵。
玉謹拿著披風站在風雪中,漸漸地看的出了神。薑熠舞出一身汗,終於收了劍。玉謹要替她披上披風,他急忙接了過來,自己披在身上,生怕自己靠的太近,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冒出來。見她看著自己的劍麵露疑惑,遂問道:“怎麽了?”
“為何我覺得這劍法好似在哪裏見過?”
“你會劍法?”
“懂一些皮毛。”
“耍幾下給我看看。”
玉謹鬼使神差的接了薑熠的劍,憑腦海中的記憶,舞了幾個剛剛薑熠使過的劍招,動作幹脆利落,飄逸流暢。
薑熠饒有興致的又指點她幾下。她很快記住了整套動作,像模像樣的練了一遍。
“想不到你竟有練劍的天分,閑了時,我再多教你一些,以後就不會被夫家欺負了。”
玉謹眼前又浮現出鳳燁那張清冷孤傲的臉,已經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心裏的那份思念發芽抽條,似乎再也不能拔除。以他那樣謹慎的人都能暴露行藏,被人跟蹤到新宅,可見對方手法通天,自己呆在這裏越久,越擔心給薑宅的人也帶來麻煩。
“想什麽呢,這樣出神?”
“少爺又出了一身汗,還是趕快進屋吧。”
雪又下了一日,薑熠還是老樣子,看書,寫字,同仆人們打會兒牌,好似有意要躲著玉謹。懷著同樣心思的玉謹也沒覺得有什麽異常。
晚上,薑熠自斟自飲。許久聽不見他聲音,也不知是不是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玉謹悄悄的走到門邊,見他正端著酒杯,站在窗前發呆。下了幾日幾夜的雪終於停了,明月高懸,照的外麵雪亮一片。
他沒有回頭,但知道玉謹在看自己。
“女兒家身體嬌弱,你去暖閣歇了吧。薑家早已敗落,我已習慣身邊沒人伺候,落得自在。”
玉謹心裏難過,雖說薑熠翻案是為了孟昱丞,可當年的案子畢竟是因為自己父親而起。
“少爺還在想著翻案嗎?”
薑熠沉默許久道:“若我利用了公主,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我知道少爺不會那麽做,若是肯,薑家也不會闔族被流放。”
薑熠又坐了下來,斟滿一杯酒。
“人心都會變,公主原也不善權謀……或許,是我害了她吧!”
“我陪少爺喝幾杯。”
“之前求你喝都不肯,今日這樣主動,本少爺不需要你同情。”
“那奴婢告退。”
“哎,坐下,怎的如此沒有誠意。”
薑熠拉著她坐下,替她斟滿酒,兩個人碰了一杯。閑閑碎碎的聊著,漸漸都喝的有些醉意。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感覺?”
“見時歡喜,不見時惦念,我也隻知道這些。”
“你們見過很多次?”
“算是吧。”
“是什麽樣的人兒能讓丫頭這樣惦念?”
“少爺難為我了,兒女情長我也是第一次,不確定是愛意多,還是感恩多。”
“他對你有恩?”
“救命之恩。”
“這也難了,我連第一次都還沒有過。”
“何不給公主一次機會?”
提到公主,薑熠又沉默了。許久道:“如今公主府和薑府都烏煙瘴氣的,我要在這多呆幾日。夜深了,你去歇了吧。我再坐一會兒。”
玉謹起身告退,將自己的被褥拿到了暖閣外間的床上。睡到半夜,忽覺耳畔有鼾聲,嚇得她汗毛倒立,立刻坐了起來,隻是這一次她沒有驚叫。借著月光,她看清床邊躺著的是薑熠,他依舊是合衣,雙腿卷著被趴在床上。玉謹將自己的被褥卷了卷,起身想悄悄的下床。就在她一隻腿邁過薑熠身體之時,薑熠忽然翻了個身,一條腿橫掃千軍萬馬之勢掃向玉謹。玉謹整個身體斜向前撲倒在他身上。薑熠猛地睜開眼,下意識的抱住了往床下滑的玉謹,一個利落的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薑熠眨巴了幾下眼睛,帶著幾分醉意道:“我是在做夢嗎,你怎麽又跑到我床上來了?”
“我……”
是了,薑熠白日裏說過,讓她繼續呆在暖閣,是自己顧忌著主仆身份,又搬到了外間,才出了洋相。
“你身上好香。”
薑熠陶醉的又嗅了嗅,忽然一個機靈,立刻跳下了床。
“丫頭,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走。”
薑熠抱著自己的被褥逃也似的跑了。薑老頭那裏是不能去的,他整日裝聾作啞的,其實心裏明淨的很,嘴巴也很是惡毒利索。他幹脆去了蘇媽的房間,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玉謹,心裏暗道,遭了,他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了。
翻來覆去一夜未睡,天蒙蒙亮,他又偷偷跑回自己的臥房。為了方便照顧少爺,暖閣和外間的臥室隻有一個簾子,並沒有門。路過外間時,他頭也不敢抬,快速跑了進去。
躺在床上許久,還是無法閉眼,薑熠道:“丫頭,你是不是也一夜未睡?”
玉謹“嗯”了一聲。
“我……都是你不好,是不是早就存了吃本少爺豆腐的心思?”
玉謹將臉蒙在被子裏,羞愧不已的同時,想到他灰溜溜的離開,又偷偷摸摸的回來,竟覺得好笑,忍不住就咯咯笑了起來。轉念又想到他摟著自己,嗅自己身上味道時的神情,竟是一陣莫名的悸動。從再度重逢那一刻起,她對他就沒來由的有一種親近感,先時還能用兒時見過幾麵來替自己辯解,如今竟時長冒出奇怪的念頭,覺得萬分對不起鳳燁。她心裏不應隻有鳳燁一人嗎,為什麽這個男子竟如此輕鬆的就闖進了自己的心裏,占據了不可撼動的一席之地。玉謹癡癡的想了許久,直到快透不過氣了,才將被子拉下來。正聽見薑熠道:“不說話就不罰你了嗎,罰你今日做好吃的給我。”
玉謹未說話,起身去了廚房。
尷尬了半日後,薑熠又恢複了常態。看書,寫字,練劍之外,多了一項活動就是指點玉謹練劍。指指點點難免有肌膚接觸,玉謹有些別扭。薑熠看出了她的心思,找了根竹條,用竹條代替手,敲敲打打的指點她練劍。隻是到了晚上,他都要確認幾次玉謹宿在哪裏,才能安心上床睡覺。
十幾日不覺間就過去了。薑熠走出書房,該是他指點玉謹劍法的時間了。二人正對打之時,外邊傳來薑達的聲音。
劉媽道:“薑達來了,一定是公主又鬧幺蛾子了。”
玉謹立刻去取了披風,幫薑熠係好。
薑熠不太敢去看她,怕自己控製不住想要將她摟入懷中的衝動。作為駙馬,他不能喜歡別的女子。為了報仇,他時時有生命危險,更不願將蘇荷再度卷進來。何況她已心有所屬,就該放她離開,無論自己有多麽不舍,有多麽心痛。
“這次一別,怕是許久不能回來了,照顧好自己。”
“少爺,我還是想知道……丞哥哥現在怎麽樣了?”
薑熠呆楞當場,眼睛眨了幾眨,不可置信道:“你,你……你是玉謹?”
見他如此,玉謹也立刻意識到問題出現在什麽地方了。她來到薑宅後,依舊自稱蘇荷。第二日醒來時,第一個見到的是廚娘蘇媽媽。蘇媽媽見她生的漂亮,又手腳勤快,疼的向親閨女一般,非要認她做幹女兒。薑老頭也隻說是少爺送來的,大家就都守規矩的什麽都不問,隨著蘇媽媽一起親切的丫頭、丫頭的叫著。互相也沒有人去談論過關於她的事,心裏卻都默認了是少爺金屋藏嬌。他那些略顯輕浮的言行舉止,不過是因為他一直錯把自己當成了蘇媽媽的女兒,他以前的貼身婢女。
“玉謹以為薑伯伯已經告訴過少爺了?”
薑熠尷尬的原地轉了個圈,背對著玉謹道:“他的腿沒事了,最近也沒有惹禍,可我還沒想到辦法救他出來。”
薑熠也終於明白玉謹為何態度反複變幻。她時而謹小慎微,當自己為奴婢,是因為感念他收留了她,時而像好友般同自己聊天,是因為幼時她們見過幾麵。她是孟昱丞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隨著孟昱丞一起喊自己熠哥哥。怪隻怪自己隻想著自己的事,確沒發現異常。蘇媽怎麽可能放著快要出嫁的閨女在這裏,自己回了老家。而實際上蘇媽的女兒確實來過,又隨著蘇媽回了老家。薑老頭幾人早看出端倪,確一個個沒人提醒他。
“人沒事就好,相信少爺一定能想到辦法救出他。隻是少爺莫要再想著翻案之事,連累更多無辜之人。”
薑熠聲音顫抖道:“我一個人舒舒服服的活著,就總覺得對不起昱丞。當年若不是孟、玉兩家承擔了所有罪責,我薑家人也不能苟延殘喘十幾年。”
“當年案發時,少爺也不過大我幾歲,你又有何罪?”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都曉得。”
“如果沒出事,你們應該已經完婚了。”
“世事弄人,少爺不要太過執著。”
“還叫我少爺嗎?”
玉謹猶豫半天道:“熠哥哥……”
薑熠眼中燃起了無邊的怒火,轉身望著她道:“你真的能放下嗎?”
“即便翻案又能如何?逝者終究無法複生。”
“那你自己呢?”
“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似乎也習慣了。隻是冥冥中覺得,我似乎在等什麽,在那一刻未到臨之前,我必須要堅強的活下去。”
“你安心呆在這裏,待我救出昱丞,我送你們遠走高飛,遠離這爾虞我詐之地。”
玉謹終於明白薑熠那一夜奇怪的話了,原來他真的還在預謀著翻案,並且想要利用公主來翻案。
“公主小我們幾歲,當年之事,不能怪罪到她身上。”
“我沒有怪罪過她,隻是後來種種……”
“熠哥哥,若不能全心全意愛公主,也不要傷害她。她或許是這天下最愛你的人了。”
薑熠愣了片刻,呐呐道:“或許吧。”
玉謹一時情急,抓著薑熠的手臂,含淚道:“熠哥哥,答應玉謹,不要去翻案。若你身陷囹圄,丞哥哥又怎會坐視不理,遠走高飛?隻要救出丞哥哥就好,其他什麽都不要做,玉謹求你了。”
“好,我答應你。”
“熠哥哥,你可否幫我打聽一下……我逃出鳳府多日,不知道鳳家少爺和少奶奶是否受了牽連。”
“你放寬心,鳳家沒事,隻是聽聞鳳大人一病不起,已經許久沒有上朝。我會再幫你留意一下。”
說出這番話,薑熠已是心疼無比。因著孟昱丞,他連喜歡都不應該喜歡她。而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必然就是那位精彩決絕的鳳翰林。那昱丞要怎麽辦,自己又要怎麽辦。一時間心裏千頭萬緒,亂做一團麻。
薑達終於插上話了。
“少爺,您快些吧,再晚些,怕是孟公子真就不行了。”
“怎麽了?”
薑達看了眼玉謹道:“洛雪長公主今日在府上,點名請了清風苑的人去……”
上次已經斷了腿,這次主動送上門來,說不好就要小命不保。薑熠急道:“謹兒,你放心,我不會讓昱丞出事,你安心呆在這裏。”
薑熠不再看玉謹,轉身走入風雪中。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