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休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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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葉以為,離別在即,無論為了什麽,王敬都該來單獨見她一麵,來一次促膝長談之類的。

    要知道,自從接了玉兒到身邊之後,桃葉幾乎都沒有過與王敬單獨相處的機會,更別提長談了。

    夜已深,桃葉獨坐房中,靜靜感受著屬於她一個人的孤獨。

    望著窗外那一輪明月,她偶爾也會思索,她揮霍著大好的青春年華,滯留古代,為的到底是什麽?

    王敬不會出現,她隻好來到他的房門外。

    “啪——啪——啪——”

    王敬房內傳出算盤的聲音。

    桃葉從窗外往裏看,隻見王敬坐在燈下,一手翻動著記錄金庫的賬簿,一手撥動著算盤。

    她推了一下門,果然,王敬的房門還和從前一樣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

    王敬看到,便停下了手中的事,微笑看向桃葉:“這麽晚了還沒睡?”

    “我就要去建康了,我們應該會分別挺久,難道……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單獨對我說?”桃葉走到王敬身旁,雙目癡癡望著他。

    “你當真要一個人走這一趟?”

    “父親不都已經同意了嗎?”

    王敬低頭,似乎在猶豫著什麽,半晌,才慢慢問出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我父親對你很好?”

    桃葉笑點點頭:“他從見到我開始,就對我像一家人一樣,我從小沒有父親,心裏自然格外渴望父愛。”

    王敬看著桃葉笑得那樣純真,不忍心再往下說,可是在他看來,父親對桃葉的好,更多是出自於利用之心,比如安排他們成親是為了取信於永昌王、也比如桃葉這次即將遠行……

    桃葉在走進這間屋子之前,好像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跟王敬說,可是見了麵,卻又不知要說什麽。

    她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你晚上怎麽從來不上門?以前是在你府裏,還安全些!現在這荒山下,我們連個院牆都沒有!不怕半夜鬼敲門啊?”

    王敬答道:“我就是在等鬼敲門……”

    桃葉原是隨口問的,可王敬的回答卻讓她深感意外,她似乎明白了,王敬口中的“鬼”指得應該是阿嬌的魂魄。

    果然,王敬接下來的解釋讓她更明確了這一點:“那時,我以為你是阿嬌,總想著你夜裏可能會找我,所以要留著門。後來……我知道她已經不在了,就更要留著門了……”

    桃葉有點心塞,提起她冒充滿堂嬌一事,她隨之想起了住在建康司徒府那半年多的許多事。

    她記得在公主戳瞎青杏一隻眼、青杏懸梁自縊的那個夜晚,她猶豫著要離開司徒府,然後,她在後門遇到了王敬。

    當時,王敬以為她是滿堂嬌,曾強烈地要求一起私奔,那個時候的王敬不僅忘了他有個身處遠方險境的父親、更是明言要撇下唯一的女兒。

    當她做回自己的身份桃葉時,王敬雖然對她也不錯,可父親的安危、女兒的情緒,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想到這兒,桃葉頓時不想再與王敬說話。

    她一言不發,轉身向屋門走去。

    王敬忙站起,攔在了她前麵:“你生氣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在你麵前提她的……”

    “你會在意我生氣嗎?於你而言,我不過是一個贗品罷了!”桃葉苦笑著,從前王敬也曾在她麵前提過阿嬌無數次,她卻從不曾把自己的吃醋表達出來。

    她總以為,自己不該吃一個死人的醋,而今日,她也不止是在吃醋。

    “我怎麽會不在意你生氣呢?”王敬雙手握住桃葉雙肩,他的眼神,像是在致歉。

    “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桃葉推開了王敬的手,又往前走。

    王敬卻突然在後麵抱住了她的腰:“今晚,就不要走了吧……”

    桃葉回頭,冷冷地笑著:“為什麽呢?四年了,怎麽今晚想起了要挽留我了?”

    王敬答不上來。

    “是因為我要離開,你給的臨別施舍嗎?”

    王敬更無言以對。

    “謝了。我不需要。”桃葉再次扒開王敬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王敬站在原地,想不出一句應對之言。

    走出幾步,桃葉又丟下一句話,但仍沒有回頭:“明日你便入宮稟明大王,要派我去建康傳信。在永昌的生活很無聊,我已經不想呆了,越早離開越好。”

    王敬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看著桃葉走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桃葉回屋躺下,睡是睡不著的,她回味著方才撂給王敬的那些話,好像才是自己的真心話。

    在永昌的生活,真的很無聊!

    永昌人煙稀少,她身邊更是沒有可以說話的人,白天就做些瑣碎的家務、晚上隻能一個人失眠。

    這樣的生活,能有什麽意思?

    自從追隨王敬來永昌開始,她活得很沒有自我,她起初以為她可以為了愛犧牲一切,她努力去做王敬需要的每一件事,卻越來越覺得——不值得。

    後媽難當,難道她就甘心這樣一直去做一個免費保姆?

    可別人家的後媽,也不至於為了顧忌孩子的心情,在成婚後一直分居、就做有名無實的夫妻吧?

    不對……她和王敬,哪能稱得上“有名無實”?

    王敬名義上是駙馬!是司姚公主的丈夫!

    那麽,她的名分算什麽?

    她突發奇想,翻身坐起,拿起桌上的毛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休書”。

    這個時代的文字太繁瑣,她不會寫,於是她用她所熟悉的現代文字寫下了一封她給王敬的休書。

    次日,王敬又到永昌宮求見司元,稟明桃葉即將去建康傳信之事,司元應允。

    桃葉接到這個消息,便立刻收拾行裝。

    王逸寫了一封書信,交與桃葉,要她到建康王家時轉交長子王敦或三子王敖,信中已經說明一切要做之事。

    桃葉將王逸的信、她的幾件衣服,以及路上所需的幾樣物件裝成一個布包袱,搭在一匹馬上,然後牽著馬出發。

    她回去的路上其實用不著馬,而且她這幾年雖學會了騎馬,技術也不怎麽樣。

    這馬隻不過是個道具,因為在永昌境內,她的一舉一動可能還在永昌王眼線的監控之中,她是不敢隨便飛上天空的。

    王逸和王敬一起送了桃葉一小段之後,便命王敬單獨再送桃葉一程,自己先回避了。

    於是隻剩下了王敬和桃葉兩個人,大約是昨夜遺留的氛圍太尷尬,讓他們好大一會兒都保持著沉默。

    在他們身側,有一片金黃色的麥田,是王逸親手所種,麥子已經到了快成熟的季節,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閃耀著金光。

    沿著麥田走了許久,桃葉先開了口:“你的腳走不得遠路,就不必再往前送了。”

    “我……我有話要對你說。”王敬的眼睛與桃葉一樣疲憊,因為他昨夜也失眠了。

    桃葉停下了腳步,目不轉睛地看著王敬,這是為了表達她準備聆聽王敬之言的鄭重,也是因為她不想讓王敬再走路了。

    “我昨晚想了很多,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希望未來有機會可以補償你。等我父親平安脫離了永昌、玉兒有了好的歸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王敬這番承諾,很正式,也很誠懇。

    可是,換來的卻是桃葉淡然一笑。

    “等你父親平安脫離了永昌?玉兒有了好的歸宿?”桃葉點點頭,她其實並不想笑:“這便是我與滿堂嬌在你心中的差距了?”

    王敬沒太懂桃葉的意思。

    “我想你應該記得,當年你以為我是滿堂嬌的時候,為了私奔,你情願拋下女兒、更別提你父親!現在的我,卻要等你做好這麽多事,才可以和你有未來!同樣是你承認的妻子,我就這麽不如她?”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王敬眼中一陣慌亂,解釋著:“當年我父親還是自由之身、玉兒也還是個正常的孩子,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

    “因為他們不正常了,所以你就連和我做正常的夫妻也不能了嗎?”桃葉截住了王敬的話。

    王敬頓時又無法作答。

    桃葉繼續追問:“如果你父親永遠也不能脫離大王的掌控呢?如果玉兒永遠都嫁不出去呢?我和你,是不是永遠都沒有未來可言?”

    王敬更無話可說。

    桃葉從衣袖中取出了她昨晚寫好的休書,展示在王敬麵前。

    但王敬沒太懂:“這是什麽?”

    桃葉猛然想起,王敬大概是看不懂她的時代的簡易文字的,於是念給他聽:“休書。即日起,桃葉與王敬解除婚姻關係,以此為證。立書人——“桃葉”。”

    王敬大驚失色:“你要休了我?”

    “一旦回到建康,你名義上仍是司姚公主的駙馬。我與你的名分不被承認、我們之間也算不上有夫妻之實,那麽我們的成親又有什麽意義?不如我就此“休夫”!”桃葉說罷,將一紙休書強塞進王敬懷中。

    王敬攥緊休書,拚命搖頭,他的神色越發慌張:“不!我昨晚反思了很久,我不該為顧忌玉兒就一直冰著你!我已經對自己發誓,回到建康之後,我會想辦法與公主和離,正式迎你進門……若不能,我就與你遠走高飛。無論餘生有一年兩年、或是五年十年,我都會把你當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那就等你正式迎我進門再說。但願你今天說這番話,是出自於愛,而不是你欠我的債。”桃葉長長舒緩了一口氣,遞交了“休書”,就好像她卸下了千斤重擔。

    “二哥,珍重!”桃葉雙手合在腰間,對著王敬輕輕屈膝一拜,立即上馬,揚鞭而去。

    王敬懵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對他執著了多年的桃葉,會突然有一日將他拋棄,而且態度竟是如此決絕!

    望著桃葉背影遠去,他不由自主追了出去,聲聲呼喚著:“桃葉……桃葉……”

    雖然桃葉馬術不佳,那也不是王敬靠兩隻腳、一根手杖就能夠追得上的。

    “我對你是愛……不是債……”王敬終於喊出了一句桃葉最想聽到的話。

    可惜,桃葉漸行漸遠,已經聽不到了。

    空蕩蕩的大道上,風卷起沙塵,從王敬的身旁呼嘯而過,他的耳畔,仿佛又傳來桃葉悠揚的歌聲: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