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豪門世界完 雲曳好像,慢慢把自己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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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總, 這是今天需要您簽字的文件,請過目。”
秘書將一遝文件送進辦公室,恭敬地放到桌前。
一聲鋼筆扣上的輕響, 緊接著, 老板椅轉過來,秘書於是終於看見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一雙鳳眼裏裝著的是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從麵前傳來“辛苦你了,下去吧。”
秘書應了一聲,心裏暗暗感歎,現在的老板像是換個了人。
在商場上,他始終如一的狠辣如刀,像個殺伐果斷的帝王, 所有的競爭對手都對這位梟雄敬而遠之;
但私下裏,溫柔體貼, 善解人意,關心下屬, 體恤不易。
這些美好而被人尊敬的詞,都能往現在的他身上套。
誰能想到, 雲總以前曾經那麽
秘書及時打住了這個過界的想法“對了,雲總。”
“您承辦的浴火慈善基金,今天下午會在本市舉行揭牌儀式, 市長請您務必留出時間到場。”
說到這個, 秘書心裏湧動起一股自豪之情。
這是自家老板經手創建的第十家慈善基金, 幾年來, 他先後在慈善事業上捐贈超過百億,不知道救助過多少人。
能跟著這樣的老板,實在是她的幸運。
雲曳卻沒有流露出神色的改變, 已經開始垂眸看文件,溫聲道“知道了。”
見他沒有打算去的意思,秘書欲言又止,最後識趣地沒有繼續。
剛打算不聲不響地退出去,卻又想起什麽似的,她猶豫兩秒,道“以及林小姐給您送來了一封邀請函。”
一封粉紅色的信箋被放到雲曳麵前。
“她要結婚了,請您去參加她的婚禮。”
這次,雲曳的動作頓了一下。
片刻後,他抬起眼,神色毫無異樣“什麽時候”
結婚時間選在初秋。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綿延綠草如茵。
親朋好友、合作夥伴紛紛到場,為這對幸福的新人送上祝福。
林蕭落從來沒這麽美過,她挽著丈夫的手,笑意明媚而甜蜜地站在草坪上,挨個接受他們的道賀,以及送上的新婚禮物。
人來人往,送過禮物的賓客自覺退開;最後,一道挺拔人影緩步走來,站定到兩人麵前。
看清來人後,林蕭落唇邊燦爛的笑意微微收起。
賓客裏隱隱喧嘩,竊竊私語“那不是雲總他今天竟然也到場了”
“林老爺子嘴都要笑裂了吧雲氏隻和林氏有合作,現在又這麽給麵子。”
“這兩家交情是真的深,要是我也能和雲總搭上線就好了。”
新郎當然也聽說過雲曳在生意場上的威名,態度越發恭敬“雲總,感謝您能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到場。”
雲曳衝他客氣點點頭,把手裏的禮盒遞給新郎,又看向林蕭落,溫聲道“恭喜,新婚快樂。”
林蕭落也頷首致意,輕聲回答“謝謝。”
送完了禮物,與還打算套個近乎的新郎攀談了兩句,雲曳並不打算多待,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一聲“雲曳”
林蕭落笑意大方,神色卻藏不住難過,輕聲說“你今天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她捧著花束的手指收緊“我知道你還惦記著他,但是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他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折磨自己。”
“快點放下吧。”
雲曳微微側著臉,目光悠遠地落在藍天中飄蕩的氣球上。
半晌,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林蕭落的話,隻是溫和道“祝你幸福。”
於是林蕭落瞬間懂了他的偏執。
現在的雲曳,與之前截然不同。
他的確是溫和體貼的,卻也是冷漠疏離的,永遠獨立行走在人群之外,不會再靠近任何人。
看著溫柔,實際上一顆心早就冷透了,陷在自己給自己的懲罰裏,不見天日。
迎著丈夫關切的目光,林蕭落回過神來,悵然搖頭“我沒事。”
“隻是想起了一個人。”
“要是他還在的話”
見雲總緩步離開,賓客如潮水般退散,自覺給他留出通道。
兩人剛剛的交談聲沒有被周遭賓客聽見,有個不知情的人好奇問起“說起來,雲總年齡也不小了,身邊怎麽從來沒有過女伴”
“他這麽出眾,脾氣又好的鑽石王老五,肯定有不少人追求吧,怎麽到現在都單著,孤家寡人”
本以為這應該是個喜聞樂見的八卦,沒想到所有人全都沉了表情,諱莫如深。
不知情的人很茫然,不明白為什麽沒人回答,難道大家都不喜歡豪門八卦
他又問了幾句,最後還是有人看不下去了,言簡意賅地提示“你沒看過雲總的訪談”
“他親口承認過,自己是有愛人的。”
“而且他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婚戒,什麽意思不用我多說了吧。”
那人愣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可是可是雲太太,從來沒有出現過啊”
說得這麽篤定,你們都見過不成
回答他的人歎了口氣。
等雲曳的身影徹底離開,再也看不見半點,他才低聲道“因為他已經去世了。”
所有人都知道,雲氏集團的掌權者,有個深愛的同性戀人。
每當提起他,那雙眼中就會爆發出驚人的光輝,和無窮無盡的溫柔。
即使對方從來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也沒有人敢質疑那個愛人的存在。
因為沒人敢招惹一個清醒的瘋子,
也沒人敢接受他溫柔卻不留情麵的報複。
從林蕭落的婚禮上出來之後,雲曳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趟私人療養院。
這是雲曳本人名下的財產,療養院的客戶也隻有一個人。
已經到了黃昏,天邊染上爛漫的金黃,療養院裏種著大片大片的楓樹,一位坐著輪椅的老人被護工推著,在樹下看風景。
她合著眼,腿上披了條毛毯,像是已經睡過去。
雲曳踩在落了滿地的楓葉上,他手裏搭著西裝外套,慢慢走到老人麵前蹲下身,柔著聲音道“伯母。”
“我來看您了。”
像是從瞌睡中醒來,陸母這才睜開了眼,下意識喊了句“燃灰”
喊出這個名字,她才像是反應過來,對著雲曳笑笑,笑容慈祥“小雲來啦。”
雲曳溫柔地垂眸一笑,沒有計較陸母的叫錯,站起身來讓護工回去休息,自己親自推著輪椅,陪著陸母在院子裏散心。
一邊走,一邊低聲和她分享今日份的見聞。
語氣低沉柔和,娓娓道來。
“我今天工作不忙,去參加了林蕭落的婚禮。”
陸母花了點力氣才回想起來林蕭落是誰“哦,是那個小姑娘是個好孩子。”
“結婚好,結婚好她今年多大啦”
雲曳輕聲回答“三十一歲。”
“三十一了。”陸母重複了一遍,問雲曳“你今年多大啦”
雲曳聲音平緩“伯母,我今年三十一歲。”
“三十一,三十一”陸母喃喃,枯瘦的手指放在扶手上,茫然地看向晚霞。
雲曳也跟著看過去,任憑金光揮灑在雕塑般的眼角眉梢,靜默著沒說話。
那一瞬間,他們都想到
如果有個人還在的話,應該也已經三十一歲了。
良久,陸母歎息似的從喉嚨裏吐出一口氣“時間過得真快啊,一眨眼功夫,就十年啦。”
雲曳溫柔地應和“對啊,十年了。”
“小姑娘都長成大姑娘,談婚論嫁了。”
陸母顫巍巍地回過臉來,望向身後的男人“你什麽時候放下”
雲曳垂下眼,沒回答。
陸母卻像是早就習慣了他的沉默那樣,絮絮叨叨,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老太太,在念叨自己想不通關竅的孩子“別老是困在京城裏,我知道你沒那麽忙。沒事幹也不用老是來找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麵的風景。”
“人不能一輩子活在自己給自己建的圍牆裏呀。”
見雲曳還是不說話,陸母歎了口氣。
最開始,陸母對雲曳當然是恨的。
唯一的兒子死了,身為母親,誰能不恨
陸母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最該怪的人當然是雲渡,以及他買通的肇事司機但她控製不住自己。
雲渡被判了終身,後來不知為什麽瘋了,又進了精神病院;司機現在還在坐牢;雲夫人都出了國,雲老沒多久也去世了。
所有人都遠在天邊,陸母夠不到。
近在眼前的隻有雲曳。
更何況,他也和自己兒子的死有直接關聯,不是嗎
陸母情緒崩潰時,撕打,咒罵,哭著讓雲曳滾,讓他給自己的兒子償命。
雲曳全都一聲不吭地忍了。
不僅接受,甚至還彎腰低頭,好讓她打罵得更舒服些。
等陸母打罵累了,繼續給她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最好的居住環境,每天風雨無阻地探視。
有時候忙,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就在陸母房門口站會兒再安靜離開。
那藏在寬大西裝裏的身形蕭索,像是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似的。
慢慢的,陸母也下不去手去打罵他了。
雲曳像是把所有能的好東西都用在了陸母身上,對她的照顧堪稱無微不至,請了國外的專家來設計方案會診,最後簡直像個醫學奇跡似的,讓原本癱瘓在床的陸母可以坐輪椅活動,見見外麵的景色。
如果這樣的討好隻是一段時間,那大概率是裝出來的,陸母也不會那麽輕易被打動。
但雲曳自虐一樣贖了整整十年的罪,十年如一日,陸母當然看得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是真的打心眼裏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陸燃灰。
也是真的打算用餘生償還。
歲月流逝,時間一長,就連陸母的記憶都模糊了,那些濃烈的愛恨逐漸褪色,也慢慢接受了現實。
再加上這麽多年,雲曳一直想方設法地帶她出去玩,帶她去享受生活,看風景,品嚐美食,去體驗各種各樣豐富多彩的人生。
視野漸漸開闊,想通了不少東西,很多執念也就放下了。
這時候,她甚至有些同情起雲曳來,也默許了對方把陸燃灰的骨灰盒留在身邊。
畢竟痛失所愛,對他這種記性實在太好的天才來說,是常人百千倍的折磨。
陸燃灰是自己的兒子,又何嚐不是雲曳的愛人
知道他的死訊時雲曳肯定也和自己一樣就像有刀子在割那麽痛吧
自打陸燃灰死後,雲曳像是把自己困在那一天,徹底出不去了。
到了現在,反倒是陸母開始勸他走出來,去散散心,認識些新朋友。
有時候,陸母甚至覺得,自己其實是那個在這人間綁著雲曳的人。
要不是因為自己還活在這世上,還需要人照料
可能雲曳早就死了。
遍地金黃中,一老一少的畫麵驀然定格,像是時間靜止在了此刻。
純白色的空間裏,燃灰盤腿坐在巨大的屏幕前,琥珀色的眼珠定定注視著屏幕上那個男人消瘦如刀的背影。
此時的燃灰還是那副俊秀如玉的長相,但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如果說陸燃灰是溫柔的,眼角眉梢間都是柔和的神采;
那現在的燃灰,就是漠然的,隨性的,神情裏習慣性帶著點漫不經心。
倒也不至於說無情無義,隻是萬事都不真正往心裏去,在心頭隨便打個轉就散了。
002疑惑地小聲問“宿主,為什麽不繼續看回放了”
現在回到了係統空間,它可以隨意和宿主進行交流了,不用繼續在腦子裏說話。
燃灰瞥了眼002,手指輕輕敲著純白色地麵“這真的是我任務失敗後,那個世界裏繼續發生的事”
你真沒給我偷偷換碟
002頓時感覺很冤枉“怎麽可能呢宿主這就是你離開之後的後續呀”
於是燃灰沉默下來。
老實說,他現在很是不解,甚至可以稱得上困惑。
剛剛的屏幕上短暫的十分鍾,是這個小說世界的十年。
也就是說,自己死遁之後,雲曳這樣過了整整十年。
人一生有幾個十年
心煩意亂之下,燃灰想拖動進度條快進,去看雲曳的結局。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手指右劃了好幾次,這個進度條就是一動不動,屏幕中的身影照舊靜止著。
“宿主”002小聲道,“你拖不動的,因為進度條快到底啦。”
燃灰一怔,下意識去看屏幕底部的進度條,這才發現,進度條已經過去了十分之九。
這段回放的長度,就是男主的生命長度。
可他今年,不是剛剛三十一歲嗎
這也就意味著
燃灰驟然沉默。
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燃灰曾經真的認為,雲曳對自己的那種感情,隻是一時間的放不下。
天之驕子,栽了個跟頭會念念不忘是很正常的。等自己死了,悲痛一兩年也就過去了。他見過那麽多人,好的時候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說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可一旦對方離開,不也很快找了下一個
雲曳總會放下的。
但現在看來,對方並沒有如他所想,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把傷口愈合。
表麵上,他的傷口被很好地掩藏起來了,但那也隻是表象,血與傷痛都被藏在了心裏,慢慢腐爛,再也無法愈合。
看著男主把自己折騰成這幅熊樣,燃灰隱隱有點後悔,早知道這樣,自己不該被雲渡如願撞死。
但凡換種與雲曳無關的死法,恐怕對方都不會這樣折磨自己十年。
但真的不會嗎
人的感情,真的有這麽強烈嗎
就像人麵對完全未知的領域,曾經的燃灰麵對這個問題,按照自己的邏輯,堅定地給出了“否”的答案。
但現在,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002提心吊膽地看著宿主,也不敢出聲。
好半天,燃灰才再次伸手,按下了繼續播放。
於是屏幕裏靜止的光影在一瞬間重新流動,一老一少的衣角又在秋風中獵獵鼓起。
燃灰看著屏幕裏,溫柔親和的雲曳,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是錯覺嗎
夕陽下,楓林裏,陸母沉默,半晌後,緩緩道“其實自打燃灰上大學之後,他就再也沒回過家。”
她陷入了回憶,人年紀大了,就喜歡翻來覆去地把過去拿出來說,“每個月會打點錢回來,不多,多了也沒用他爸都會賭幹淨。”
“我知道,是我和他爸拖累了他。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聯係他,怕耽誤了他的學習,耽誤了他出人頭地”
雲曳眼睫微顫,手指控製不住地緩緩收緊。
陸母眨眨眼,模糊掉水汽“我本來一直想著,他在大城市裏打拚出頭,娶個好姑娘,順順利利成家立業,以後再也別回來。”
“像我們這種家庭,都是拖累,哪裏有享福的命呢”
“燃灰從沒說過,但我知道他是怨我們的。”
怎麽可能沒想過如果出生在一個但凡條件沒有這麽差的家庭,也許就不用每天那麽辛苦地打工,輕輕鬆鬆擁有普通人的一切。
陸母再清楚不過,因此對兒子愧疚至極。即使他大學四年裏都沒回過家,她也沒有絲毫怨言,隻殷殷盼望著兒子能過上好日子。
但萬萬沒想到,在陸母出於焦急,和兒子打過那通四年來的第一個電話之後,一切都變了。
燃灰開始頻頻給她打電話,關心她的起居,甚至還給她托人買了一部老人用手機。
雖然語氣有一點不自然的生疏,但陸母以為是他們太久沒打電話疏遠了,隻顧著高興,哪裏還會在意這點小細節,每晚守在手機前,期盼著兒子把電話打來。
更別說之後,像是早早立好了遺囑那樣,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自己。
陸母手指顫抖著,從衣服口袋裏翻出一張被仔細保管的照片,含著淚微笑“這大學四年,他又懂事了不少。”
懂事得都不像以前的他了。
雲曳配合地低下臉來,目光極盡克製地落在上麵,不出意料地看見了陸燃灰。
他竭盡全力,才控製著自己的視線從上麵挪開。
說來也奇怪,陸燃灰很不喜歡拍照,大學四年裏,硬是一張照片都沒存。
最後保存下來的,都是雲曳下屬拍來的照片。
因為是偷拍,照片上往往都是青年無知無覺的背影和側臉,氣質溫柔安寧。
視線偶然和鏡頭相對,桃花眼裏帶著尚未收回的笑意,灼灼生輝。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善良又溫暖的孩子。
而現在
陸母的手指憐愛擦過照片上青年的臉,又抬起臉,看向雲曳。
而現在,這種獨特柔軟的氣質,早就無聲地鑄在了雲曳身上。
“不知道怎麽回事,我這些年,總是感覺著”
陸母看著被輪椅慢慢碾壓過去的落葉,聲音低不可聞“你和那孩子越來越像。”
昏沉的暮色裏,雲曳推著她慢慢往落日的方向走,聞言睫毛一顫,竟然微微彎起眼來“是嗎。”
陸母沒文化,也說不出雲曳身上的具體變化。
隻是她也不傻,能夠很明顯感受到雲曳的異樣。
畢竟一個人從張揚輕狂,忽然間變得溫和體貼,這轉變實在是太難以忽視。
連帶著發型,衣著,坐姿,生活中的小習慣。
有時候遠遠望著他的背影,陸母會一心驚,恍惚間,隻覺得看見了照片裏的陸燃灰。
乍涼的秋風吹來,陸母輕輕打了個哆嗦,一個念頭浮出腦海。
雲曳好像,
慢慢把自己活成了陸燃灰的影子。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不對,雲曳垂下眼“抱歉,伯母。”
他輕聲說“我隻是太想他了。”
太想太想了。
陸母啞然,很想說什麽,但她也見識過了雲曳濃烈到偏執的感情,擔心一個不留神,再刺激到雲曳。
隻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試試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輕人交流,別老是宅在公寓裏啦。”
雲曳溫柔地答應一聲“伯母,我明白了。”
陸母一聽他說這話,就明白,雲曳還是在敷衍她,並不打算改變。
陸燃灰死後,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一並燒成了灰,從此對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關心,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人活著,應該往前看,這個樸素淺顯的道理,陸母都懂。
偏偏雲曳甘之如飴,寧可永遠把自己困在以陸燃灰為名的牢籠裏。
這孩子在某些時候,固執得讓人害怕。
陸母長歎一聲,默不作聲地收攏了圍巾。
太陽徹底墜入地平線,視野慢慢暗下來。
在院子裏閑逛的時間差不多了,雲曳推著陸母往回走去。
輪椅滾過石板磚,軋出規律的輕響,兩旁傳來不知名小蟲窸窣聲。
泛涼的秋風裏,陸母出神地望著沉沉黑夜,滿頭華發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聲“小雲。”
“你說老實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不會立刻去找燃灰”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雲曳卻像是已經設想過無數遍那樣,微微一笑,輕聲說“不會的,伯母。”
“我哪裏敢死。”
雲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甚至對他而言,死亡是解脫,更是恩賜。
雲曳無數次想過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贖罪贖得還不夠,等下去了,陸燃灰還是不肯原諒自己,不肯見自己,該怎麽辦
雲曳不敢死,於是隻能自我厭棄地活著,想用自己的餘生償還罪孽。
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贖罪。
陸燃灰和自己糾纏的那段時間,既沒有要過錢,也沒有要過權。
他隻想要一顆真心。
所以雲曳對陸母好,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的虧欠。同時,他以陸燃灰的名義做了無數慈善事業。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換來再多虛名,這也不是陸燃灰想要的。
雲曳熟練地咽下喉間泛起的腥甜氣,忍受著胃部再次痙攣的劇痛,臉上帶笑,眼神卻像是在哭。
更何況他已經不在了。
也許是陸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問出了最後那個問題。
自打那天之後,她的身體就迅速衰敗下來。
不過她前半生過得太苦,底子早就虧空垮了。能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地活到現在,對陸母來說,已經是個奇跡。
雲曳當然想盡一切辦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規律並不是可以違背的。
最後的時光,陸母躺在病床上,儀器滴滴滴地響作一團。
雲曳麵色蒼白,眼神卻驚懼慌亂,拚命打著一個又一個電話。
他掌控雲氏多年,盡管平時的氣場再怎麽像陸燃灰,在這種緊要關頭,掌權者的威壓驟然爆發,把在場的醫生護士都嚇得像小雞仔。
陸母望著這一切,像是終於積攢起了一點力氣,聲音微弱地開口。
病房裏明明是一片混亂,雲曳卻硬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疾步走到陸母床邊,半跪下來。
陸母溫和地看著他,好半晌,用盡全力伸出手,摸了摸雲曳的鬢發。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麽十年下來,她早就把雲曳當成了自己半個兒子。
陸母插著鼻管,費力開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雲曳拉住她的手,瞳孔輕微地發著抖,語無倫次“您還年輕呢,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我還能再想想辦法”
陸母笑笑,費力地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
她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好好活著,他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其實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樣”
雲曳驟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緊了陸母的手指,攥得很緊,哽著喉嚨問“真的嗎”
像是那個童話裏擦亮火柴許下願望的小孩,生怕自己聽到的,隻是一觸就碎的海市蜃樓。
陸母用盡最後的力氣,朝他微微眨眼。
雲曳呆呆地看著她,猝不及防滾下兩顆眼淚。
自打十年前開始,雲曳就隻哭過一次。
第一次哭,是在很多年前,那個抱著骨灰盒的午後。
這是他第一次哭。
先是劈裏啪啦往下掉眼淚,緊接著,慢慢演變成崩潰的嚎啕。
像是要把這十年的份兒都給痛痛快快地哭夠,向來穩重的雲氏總裁趴在床邊,嘴裏的聲音是像個孩子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以後,天塌一般的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陸母很想幫他擦擦眼淚,卻沒了力氣,隻能吃力地用口型道“傻孩子。”
然後帶著笑,慢慢閉上了眼。
陸母的葬禮結束,雲曳帶著她的遺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陸母的遺物很簡單,絕大部分其實都是陸燃灰的。
現在兜兜轉轉,又全都回到了雲曳手裏。
除此之外,屬於她自己的東西,隻有幾張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上麵是小時候的陸燃灰。
那時候的他虎頭虎腦,很是可愛,被陸母摩挲了太久,照片邊緣都隱隱破損。
雲曳曾經看過,但當時隻看了幾眼,就又還給了陸母,還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畢竟她覺得,雲曳那麽愛陸燃灰,應該會愛屋及烏,對他的小時候也很好奇。
但雲曳看著小小的陸燃灰,卻並沒有感受到心中那種油然而生的喜歡和痛楚。
具體說不上來,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就好像,這個小時候的陸燃灰,和現在的陸燃灰不是同一個人。
但怎麽可能呢
這個念頭當時一閃而逝,沒有被在意分毫。
現在坐在沒有開燈的公寓裏,雲曳垂眼,再次看向那張老照片。
之前他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如今看著看著,心中突然劃過一絲怪異感。
窗外一道驚雷,緊接著閃電晃過,照亮了手裏小孩的笑,也照亮了雲曳擰眉的臉。
一道聲音在心底叫囂,說陸燃灰小時候,不該長這副模樣。
雲曳腦中再次閃過陸母曾經提起的話。
一十多年前家裏窮,小陸燃灰連蘋果都不舍得吃,好不容易吃到一個,珍惜到了極點
他盯著這張幼年的照片,一瞬間像是想到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陸燃灰
腦子裏隱隱約約傳來了某種模糊的、空曠的聲音,像是來自於大地深處的回聲。
警告警告
回聲剛開始微乎其微,卻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越發轟鳴,像是快要衝破某種規則的束縛
燃灰
回聲戛然而止。
雲曳心髒一跳,驟然回神。
看了眼表,他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麽,對著這張陸燃灰童年時的照片發了半個小時的呆。
心髒跳得厲害,雲曳垂下眼按按胸口,心道應該隻是長時間睡眠不足帶來的錯覺。
陸燃灰陸燃灰就是陸燃灰還能有什麽
雲曳的離世距離陸母離世,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沒有任何人提前察覺到異樣,等秘書發現自己的老板怎麽也聯係不到之後,才匆匆趕到公寓破門而入。
那時的雲曳抱著骨灰盒躺在床上,眉眼柔和,唇邊帶笑,像是做了個最絢爛盛大的美夢。
骨節分明的無名指上,婚戒熠熠生輝。
一代天之驕子年紀輕輕就突然離世,媒體爭相報道,紛紛揣測死因是否另有隱情。雲氏群龍無首,股價也陷入一片動亂。
但人死如燈滅,這一切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按照發小早就設立好的遺願,蘇展親自操手了他的喪事。
火化後的骨灰盒被埋進一片高檔墓園,上麵豎起一塊石碑。
不過與其他墓碑截然不同的是,這塊墓碑麵朝西方而立。
在它的對麵,並肩立著兩塊朝東的墓碑。
這場麵乍看很不和諧,但仔細想想,就仿佛那塊形單影隻的墓碑,是在自下而上守護著什麽似的。
黑白照片上,兩個遙遙相望的年輕男人都微笑著。
笑容格外相似,帶著如出一轍的溫柔。,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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