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麵之人——希諾(三)

字數:8592   加入書籤

A+A-




    “這就是你要說的?”拿著台燈對準我的審判長簡短地問道,窗戶外一位蒙麵的書記員正在記錄著。我渾身疼痛地被魔法束縛在椅子上,為自己的故事收尾。“唔……感覺沒有那麽嚴重的樣子,不過還需要收集更多的證據。當然,殺人罪這一點,你沒有要說的吧?”

    “沒有。”我也簡短地回答他之後審問便停止了,被那些蒙麵的警察帶進了監獄裏。

    “聽說我們這裏來了個雞賊啊。”監獄裏的人明知故問地對嘲笑著我。

    “看啊,他被打了!說不定就是‘做事’的時候被看到的。”

    “好像還是個殺人犯誒,你是怎麽做到的?”

    監獄裏的眾人響起了激烈的笑聲,我隻能縮在自己的床上等著獄卒為我解開鐐銬。不過很快有幾個人看到我耷拉著雙眼軟弱地坐在床邊時,眼神出現了變化。兩個星期之後他們的行為被發現後很快地被秘密帶出監獄燒死在了木樁上。

    什麽都沒有必要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對於我來說什麽都沒有了意義,沒有意義。

    可憐我的母親,我那可憐的母親隻能和我一樣坐在家族的族人麵前一個孤零零的座位上,臉上是數不清的皺紋與淚痕。

    “卓因卡(對族人年長女性的一般稱呼,尊稱是卓爾卡),您還是快點同意吧,我們可受不起別人的冷眼。”年輕小夥的聲音中帶著勸說的意味,而那些長輩和已經發家的族人則坐在更高一級的座位上側眼看向她。

    “卓因卡,你要知道,和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可不會有好事發生。”

    “我說,卓因卡,我們是一個家族的人,一個家族要以集體為先,這是我們家族延續至今的信念。”

    “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母親為了讓聲音清晰而捂住了自己的雙眼不讓情緒崩潰。大家在一陣歎息之後繼續軟硬兼施地勸說著我的母親,我也能理解他們,因為承擔這一切的應該是我才對,我的母親抗下了所有。

    直到戰爭爆發,軍政府和宗教委員會被起義和外部的入侵推翻,我因為優先級較高的宗教罪獲釋而免除了牢獄之災。我甚至沒有時間去為在戰爭中精神崩潰最後餓死的母親掃墓,二次內戰就爆發了,我的父親依然是在他們的手下當長工,而我和很多的難民逃上了離開這裏的政府軍船隻躲在甲板下飄揚渡過海到了不知道哪裏的地方,這裏的一切令我眼花繚亂。

    這個地方需要人,所以我就獲得了難民的準移居身份留了下來,這裏爆發過比我的故土更加慘烈的戰爭,隨處可見的戰爭機器殘骸,很多的地方都被劃為危險區域被隔離開來。由於年齡適合,我可以作為大學生在這個島上的國家公立大學進行學習。

    大學是六年製,離開學校之後我也許就會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半工半學的日子讓我在疲憊之餘也有著一些指望。我已經紮根在了這座島上,這個仿佛有無限麵積寬闊的島。

    在大學裏我認識了一個傻大個穆勒和一個喜歡看書的奇美拉兩個朋友,業餘的時間去參加空手道,是穆勒將我們兩人引進被稱作“武神”的半役特種雇傭兵阿喀亞斯膝下教學的,可是我們兩人的技藝並不精湛,隻能作為平時鍛煉的消遣。

    我將在這個地方待上八年,在我感歎自己運氣好逃出生天時,運氣並沒有繼續眷顧於我。

    在為自己的成績和工作煩惱時,一天我的手機裏收到了短信,我以為是一條廣告就毫不在意,不過還是因為沒有頭緒而隨意打開看了看。就在我打開消息的同時,宿舍的門就被推開了。

    “嗨,小夥子,有沒有興趣賺大錢?”一個皮膚有些曬黑的男子站在宿舍門口問我,然後緩緩關上了門,我的舍友們都不在宿舍裏,讓我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什麽意思?”

    “就是做事情換錢,”他筆出兩根手指示意這個簡單的關係,“而且比很多的工作要賺的多得多得多。”

    “你是來搞詐騙的嗎?”

    他聽到之後並沒有就此啞火,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大筆的錢拋在了我的桌上。“答應了,那這些就是你的了。”

    我當時肯定被眼前令人眼紅的鈔票迷了眼才會聽他繼續說下去,可是後來知道他就是未來的聯邦第一宗教的領袖時我才明白也許這一切都是必然。

    “不會是要我去做那種賣命的工作吧。”我膽戰心驚地去拿起那一摞的鈔票,這簡直就是在我困難生活中的一種希望。

    “當然不是,是一種人類原始的勞動。首先,你的名字,希諾,沒錯吧?”

    我接過了他遞過來的公司簡介,臉上瞬間失去了臉色,上麵那些畫麵至今讓我難以抹去,如同陰影一般活在我的影子裏。

    “你知道的,聯邦有著最嚴密的信息科技係統,每個人的過去都能追溯。尋找未來出路的時候,絆倒自己的可能是自己邁出的另一條腿,所以我致力於此,為他們尋找合適的‘工作’。”

    我的背上冒出了冷汗,就仿佛是在看現場的處決一樣令人震撼。他們做了那樣的事情,可是他們還笑得出來。

    “這種東西,不會有人願意做,也不會有人願意看的吧。”

    黝黑的皮膚與他那白皙的牙齒形成巨大的反差。

    “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有人願意看,才會有人願意做。有了需求,就有了市場,他們可是會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和欲望花大價錢的人啊,隻是你不知道而已,畢竟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啊。”

    “我覺得我還沒有做這樣事情的必要。”

    “原本隻是一些負債累累的人會來做這樣的事情,可是如此暴利,任何人都會心動的吧,這可是別人幾個月的薪水啊,你也不可以一直堅持這樣被束縛著的生活的,對吧?錢啊,永遠不嫌多。”

    “我……有點難以接受。”

    “沒問題,我們並沒有多大的競爭壓力,隻要你回心轉意了便可以再次聯係上我,就在那條短信裏。這筆錢可以夠你開銷一個星期,就當是我們充滿誠意的見麵禮。”

    說完他就推門離開了,我最後看了一眼他交給我的那張令人麵紅耳赤的簡介,咋舌地把它塞到了書架的最裏端。後來一場全球性的經濟蕭條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未來,穆勒說他以後會像老師一樣去當雇傭兵,而成績很好的奇美拉則已經在海務所預訂了未來的工作。

    比任何人都平平無奇的我未來一片慘淡,平時打工的商店也不景氣地關門了,物價卻在不斷變化著,一切都看不到頭。舍友們也逐漸變得浮躁徹夜沉迷遊戲和煙酒,讓我的精神也受到了打擊。直到現在,我依然沒有站出來的能力。

    而且那個人的話語也提醒了我,我會被我的過去束縛,在失去了我的信仰之後,我開始重新審視一切。我在手機裏翻找著,找到了那條廣告消息,撥通了那個電話,還是那個人接的電話。

    “好久不見啊,老朋友。”明明沒有達到那個程度,“所以你考慮清楚了嗎?對了對了,有一點不對要向你道歉,現在競爭也有些激烈了,速來哦。”

    然後一番確認之後,他告訴了我見麵的地址。我走在夜晚半亮半暗的霓虹街道上,為眼前的一片蕭條歎息。可是如果我挺過這一關,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了,我也會繼續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

    “來見一見你的新同事吧。”他將我帶到了一座別墅的地下室裏,那裏似乎是一處布景地,幾個沒有統一服裝的工作人員在準備著場地的清潔與布置,三四個和我性別一樣,年齡有長有幼的人站在一邊等待著安排。他們的臉上居然還有笑容,他們怎麽笑得出來?

    “不會有事吧?”我擔心地問道。

    “沒事的放心吧,我們有善後措施的,應急創傷的費用我們可以承擔。除去這些,我們按時計費,半個小時五萬克裏爾,好好幹。”

    於是我成為了一名“演員”,在幾個不同的地方留下了我的影片,我也逐漸由抵觸變得沉淪其中,因為這可是人性最純樸的欲望啊。可是我感覺我病了,身體上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創傷,空手道館也一直在找理由推脫不去了,就連學業也沒用繼續下去的動力。

    漸漸地,我再次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讓我害怕和崩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為什麽他們都在看著我,卻不來和我說話?為什麽他們要把我的臉作為自己的頭像,做成表情包?為什麽他們在模仿我的聲音,無法控製像是野獸一般的咆哮?那都不是我,隻是我演出來的一個樣子,可是他們卻對這樣的形象更加在意?他們是在哪看到的?難道那個未來的神說的話是真的,幾乎每個人都會為這種人性的醜陋買單?

    “他們喜歡看別人的醜態,畢竟生活總要有樂子的嘛。也許他們比你還醜呢?”

    “要不要考慮做一些明星包裝?”

    在與公司的爭辯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在完成契約指定的指標之後我拿到了很可觀的一筆錢,但是我的精神也在那一刻崩潰了。我再也無心學業,注銷了所有的社交賬號,因為他們看見我出演的照片就會發笑,而這個笑聲能直接傳進我的耳中。我已經成為了笑話,我的一生可能都是笑話。

    我踏上了遠離城市的列車,去到了西江區的森林之中,在那裏也許我能逃避現實,可是逃避現實本身就是一件逃避現實的事情。萬不得已,我還是在荒村之中以超低價買下了一間房屋,因為我無法像野人那樣生活,在這一點上我有些欽佩他們。

    我的生活開始圍繞著這一點旋轉,這裏沒人能找到我,可是我並沒有因此獲得愉悅和安心。我依然會有時走到山上有信號基站的地方拿手機上網,不想與外界失去聯係,可是總能在某些角落裏發現“我”的身影,而且那些“我”變得越來越醜,仿佛是被人踩著的踏板作為替身去試著突破人性的底線。

    “他不會是同性戀吧?”

    “那還用說?都去做那種事了嘻嘻。”

    “不是吧,我們感覺他還是挺正常的一個人啊。”麵對外來者的一些騷擾我的舍友們一開始十分地反感,但是當那些人在我的書架最裏端發現了那張簡介傳單後,就再也沒有人為我說話了。

    幸運的是我一次又一次打消了回去的念頭,日複一日地走遍千山萬水,用疲勞帶來的睡眠麻痹自己。可是我依然沒法重歸野性,終於有一天,我拿起刮胡刀的時候,看著鏡子前有些邋遢和失魂落魄的自己,朝著臉上割去。

    這張臉已經被玷汙了,比起留給他們,我最好自己把它處理掉。

    當我回過神來時,臉上已經是一道道的血痕,急忙用冷水清洗時劇烈的疼痛讓我無法承受。我最後瞪大了雙眼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這還是我嗎?我害怕地跑了出去,伸手遮住臉逃避著村民的目光,他們也在看我!

    在山路和樹林中跑了不知道多遠,臉上的灼燒感與痛感長久不斷地折磨著我,沒有攜帶食物出來的我在返回的途中暈倒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在一座山洞之中,一個渾身散發著光芒的人正坐在不遠處,從那邊傳來了工具敲打的聲音。

    “請問,這裏是哪?”

    “我在為世人鍛造新的麵具。”一個輕柔的女聲回答道,專心於自己手上的工作。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上麵的傷痕已經結出了疤,很容易想象如果麵前有個水潭,那我看到的會是什麽樣子。

    “我的臉……”

    “很遺憾我並不精於醫術,不過我會為你重新鑄一副和原來一樣的臉。”

    “感謝……可是,如果可以的話,能為我換一張臉嗎?”我意識到了麵前的這個人一定非同凡響,鬥膽地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可以是可以,可是,每個被我拯救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為什麽呢?”

    “也許,他們是覺得不太好看吧……”我想不出別的理由,並不是因為自己是這樣想的,而是實在沒有別的理由了。

    “世人都是如此在意外表的美醜嗎……我明白了。”她輕撫著自己的臉說道,那裏並沒有五官的輪廓,有的隻是一段像是火焰一般匯集起的魔力支撐起臉部的輪廓。

    “不不不,您誤會了,我不是對自己的長相有意見,隻是……我沒有麵目去見人了。”不善言談的我在這位可能是神明或者隱士的麵前顯得格外局促拘謹。

    “你是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嗎?”

    “不是,我在很多人麵前做了令人羞恥的事情,現在我的臉……就是一個不需要字的笑話了。”在她的麵前我吐露了自己的心聲,她聽完之後微微點了點頭。

    “我的時日不多,支撐這副身體的魔力已經快要凋零了。如此一說,人間很需要這樣的東西,可是我不曾為自己的工藝流於世人而收徒,你有學習這個工藝的想法嗎?”

    “我?可是我完全不懂這些東西,看起來像是用魔法做出來的。”我看向她手中的那個不斷吸納著周圍的魔力出現一層淡藍色的麵具說道。

    “人間對魔法又有幾分了解呢?”

    我想了想,以我個人的見解回答了她。“有很多人都在使用,不過人們還是對其充滿敬畏——就像對待神明一樣。”

    “明白了。我的魔法也是一脈相承,可是神界中的人並不需要如此工藝,也許就要失傳了。可是對於凡人來說,這份能力的重量幾何?”

    聽到這句話之後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擔心人類會因此而陷入苦難,在大學的通識學習中我就聽聞到了曾經魔法帶給人的災難,其中就包括濫用魔法帶來的惡果,這也是學者推斷多次魔法崩潰的主要原因。我立刻雙膝跪下磕頭行禮求她賜教,她見到我這樣的態度一時間不知所適,因為她並沒有見過向她行禮的追隨者。

    “請救救我,請教導我!”

    也許是我表現出的誠意打動了她,她緩緩站起身來,身體突然像沙崩一般化作一股魔力的煙氣彌散在了這座山洞裏,我驚歎地看著像是滿天的星辰般飄浮在空中的魔力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人回應我,我漸漸明白隻需要安靜地坐在原地就好,就像冰浴一般,背後有一陣寒冷的感覺在滲透進來,在這一過程中突然轉化成了炙熱的烙鐵一般在身上不斷地烙下,我立刻起身四處奔跑打滾著,身上就像著了火一般痛苦折磨。

    我不知道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深邃的山洞無法告知我時間,當我回過神來時隻感覺背後燒焦的痛感在逐漸退去,伸手去摸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麽變化。

    “神明大人?”我的聲音在山洞中回蕩著,魔力構成的光輝已經不再,隻有像是水滴一般的魔力懸在石乳柱尖端微微發光。

    我坐到了她之前的位置上,拿起了她的工具,那是一柄像是用玉和鐵做出的錘子,而且我居然能感受到其中蘊藏著的魔力。我似乎已經對這門工藝得心應手,她似乎將一個工匠需要的經驗和能力都傳遞給了我。

    而麵前就是一張麵具,那是我每天都能在鏡子前見到的模樣,已經完全打造好了。把它捧起覆在我的麵上時,感覺有一種像是要吸進我皮膚裏的感覺一般,皮膚像是在被向外拉扯。

    我立刻將它丟在了桌麵上,舉起玉錘重重地砸了下去。

    “您好,需要點一些什麽嗎?”服務員為我端來了一壺紅茶,裏麵的冰塊發出微微碰撞的聲音。

    “雪頂黑茶,少冰加抹茶,加兩粒清醒丸。”我以一個熟客的做態比劃道,他點點頭之後便走了下去。

    這個位置不錯,比地麵更高一些的平台,能夠看到街上的行人,再高一些就是穿過馬路的天橋和從樓間穿過的電車軌道。他們低著頭走在路上,無論是什麽樣的表情,每個人的臉都有著不一樣的形態,卻都是和他們原有的樣子不同,我甚至看見了不少的“我”。

    他們在成為“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再是我。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