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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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窗搖下半扇,晚風拂麵,霓虹燈變幻莫測。
    江連橫和胡小妍並肩而坐,默默遊蕩在夜幕下的奉天城,巡視著二人所擁有的一切。
    十九年前,他們倆初到奉天時,也曾這般遊覽省城的夜景。
    隻不過,當年的馬車,變成了如今的汽車。
    那時,奉天城還很小,遠不如今天這般繁華,皇宮裏駐紮著毛子兵,外城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他們倆一無所有,除了彼此和幾個叔父。
    歲月凶猛,似乎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兩人竟已成了坐擁萬貫家財的龍頭瓢把子。
    時也命也,若不是當年那場驚天巨變,給了太多人趁勢而上的機會,恐怕眼前的一切都不好說。
    不過,這世間最令人欣慰的,莫過於飛黃騰達之日,身邊人尤是當年人。
    一諾千金,不曾悔改。
    隻是幾個叔父終究早已遠去,江連橫和胡小妍除了彼此,卻又添了一個可愛伶俐的女兒。
    江雅到底是個孩子,方才還嚷嚷著要跟父母同行,結果一坐上車,剛開了沒一會兒,便依偎在胡小妍的懷裏睡著了。
    張正東把手伸出窗外,做了個示意轉向的手勢,車子便緩緩向小西關駛去。
    胡小妍順著車窗遍覽奉天的滄海桑田,光影流轉,晚風輕撫,幾縷碎發不小心吹進眼角,眼裏隨即閃出些許淚光。
    夜色迷亂,霓虹燈影仿佛暈開的水彩,在她臉上交替變幻,襯出幾分疲倦,平添一抹溫存。
    江連橫忍不住頻頻側目,偶爾抬起手,指向街麵兒上的某處店鋪,話說從前,感慨當下。
    說著說著,夫妻倆間或一笑,便是某種幸福。
    張正東便識趣地放慢了車速,近似於老牛耕地般緩緩挪蹭。
    一整條鬧市街,最紅火的幾家生意,都是江家的產業。其餘幾處,盡管不是江連橫的私產,多半也有他的股份。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兒。
    這是胡小妍的願景,也是江連橫為之努力的方向。
    不誇張地說,以江家如今的實力而言,就算老張下野,他們也有足夠的人脈和實力作為緩衝,從而不至於一夜之間,便大廈傾頹,一無所有,哪怕不能守成,也有諸多手段可以全身而退——除非乾坤倒轉,關東再遇兵災大劫。
    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
    未雨綢繆者,注定勞心戮力。
    江家的事業越是蒸蒸日上,胡小妍的身體便越是不堪重負。
    她根本無心留意沿途的夜景,腦子裏不知盤算著什麽,總是一副杞人憂天的模樣。
    “公司在吉省丟的那批貨,怎麽樣了?”胡小妍忽然問。
    江連橫有些不耐煩,隻說:“現在還不清楚,我讓國硯去調查了,估計過段時間會有消息。”
    “要不你還是親自跑一趟吧?”胡小妍提議道,“丟貨事小,公然叫反,你這個當家的,多少得有點表態。”
    “我哪有時間呐?”江連橫叫苦不迭,“明兒老張就回奉天了,我得找他匯報戒嚴情況,商會和西家行那邊還得開會,票選議員,籌備聯省自治,還得寫聯名信,抗議京城的任命,破事兒一大堆,忙不開。”
    “那還在這瞎逛什麽,趕緊回家吧!”
    “嘖,不差這一會兒,逛逛,帶你看看咱家的產業。”
    “我是怕這事兒一天不解決,往後去吉省的貨,還會出亂子,敢叫反的,必須下重手,不然以後沒人怕你。”
    “嗐,他們叫反,主要是反老張,隻要老張一派兵,我去露個臉就成了。”
    胡小妍點點頭,靜默了片刻,再次重申道:“記住了,必須下重手。”
    “知道了,知道了。”
    “你之前說,那個張效坤想去剿匪立功?”胡小妍又問。
    江連橫撇撇嘴,說:“他是這麽想的,打算活動活動,不然估計就得一直當先兵營營長了。”
    “那你打算幫他一把?”
    “唔,看情況吧。”江連橫愈發不耐煩起來,“我說媳婦兒,你最近天天磨叨這點事兒,吃飯磨叨,睡覺磨叨,咱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別消停一會兒,行不行?”
    胡小妍不再吭聲。
    妻妾之間,到底是完全不同的相處方式。
    情人可以風花雪月,談情說愛;老夫老妻,卻總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
    汽車途經“和勝坊”,江連橫忙說:“東風,停一下。”
    張正東把車子停在馬路對麵。
    江連橫伸出手,胳膊橫在胡小妍麵前,指向窗外,笑嗬嗬地說:“媳婦兒,你看這是哪,還認識不?”
    “我還不至於連‘和勝坊’在哪都忘了。”胡小妍白了一眼,卻仍舊順勢望向窗外。
    “這不是重新裝修了麽,讓你好好看看,咋樣兒,帶派不?”
    “嗯,還行。”
    “和勝坊”改頭換麵,與其說是裝修,不如說是徹底重建。
    原先的木質小樓,早已變成了水泥石磚建築,現為小西關最上檔次的賭場,增添了抓彩、輪盤等等諸多花樣兒。
    胡小妍對此了如指掌。
    她甚至能準確地說出,賭檔裏的經理、荷官和火將的姓名,以及場內的營收狀況。
    但那畢竟隻是賬本和名冊上冷冰冰的文字,遠不如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這些年來,胡小妍也並非完全不出門,隻是次數很少,非常少,而且都是短途。
    南市場開埠那兩年,江家拓展了不少生意。
    每當有新場子開業時,胡小妍都會讓東風開車,載她過去看看。
    通常,她都隻是遠遠地停在街對角,順著車窗的縫隙,匆匆掃去一眼,隨後便立馬吩咐東風驅車離開。
    而那些線上合字所熟悉的“江家大嫂”,自然都是由花姐出麵,冒名頂替。
    車子停在路邊,不到兩分鍾,就見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雙手提著長衫,從“和勝坊”裏走出來,一路小跑著穿過街麵兒,來到車邊點頭哈腰。
    “哎唷,東家,剛才門外的夥計,跟我說看見您的車來了,我這過來看看,您……有什麽吩咐?”
    “沒啥事兒,順道過來看看。”江連橫隔著胡小妍問,“老呂,最近生意咋樣兒?”
    “挺好,挺好!”呂經理陪笑道,“趕上昨兒城裏剛開禁,這會兒生意正熱鬧呢,東家,要不您進去瞅兩眼?”
    “不用了,你該忙就忙你的去吧!”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打擾了。”
    呂經理連忙拱手作揖,正起身時,目光忽然瞥見胡小妍,神情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當然,他早就看見了江連橫身邊還坐著一個女人。
    隻是因為光線昏暗,所以起初沒能看清,自然也並未在意。
    畢竟,這事兒實在不算新鮮。
    江連橫腰纏萬貫,身邊從來不缺投懷送抱的妙齡少女,隔三差五換個人,大夥兒早就習以為常了。
    而且,其中多半以“思想開明”的新時代女學生為主。
    可眼前這個女人,卻跟以往那些大不相同。
    她並不年輕,看上去大約三十五歲上下。
    盡管容貌端莊大氣,生就一張媳婦兒臉,眉目頗為耐看,但卻遠遠談不上漂亮,更不是那種容易激起旁人非分之想的風流麵相。
    最重要的是,她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姑娘。
    怎麽回事?
    東家突發孟德之癖,換上良家口味了?
    呂經理困惑不解。
    他見過“江家大嫂”,遠比眼前這位年輕,思來想去,隻當是東家在外養的姘頭,便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胡小妍覺察到了他的目光,明知對方看不清車廂內的情形,卻仍舊心虛似地整理一下空蕩蕩的裙擺。
    “你看什麽?”
    胡小妍轉過臉,語氣冰冷地質問。
    “啊?”呂經理茫然無措,冷不防就被真大嫂的氣勢震懾住了,隻管支支吾吾地辯解道,“不是,我——”
    “我問你看什麽?”胡小妍再次逼問。
    “沒有沒有,我……”呂經理無助地望向江連橫,“那個……東家,沒什麽事兒,我就回去忙了。”
    說完,抹身就要逃離現場。
    江連橫衝他擺了擺手,沒有阻攔。
    張正東微微抬起眼皮,通過車內觀後鏡,默默打量著大嫂的神情變化,似乎是在等候某種命令。
    胡小妍瞪著呂經理的背影,片刻過後,轉過臉來,忽見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忍不住,終於墜落下來。
    “嘖,你看你,哭什麽?”江連橫問。
    胡小妍垂下頭,冷冷地說:“他看不起我。”
    “胡說八道,老呂是個厚道人,這些年從沒犯過事兒,當初還是你選的他當經理呢,怎麽會看不起你。”
    “他就是看不起我,我能感覺出來。”
    “你這人太歪了,我咋就沒感覺出來?”
    “你不相信我?”
    “信信信!”江連橫歎了口氣,“那你想咋辦,橫不能讓東風下去把他插了吧?”
    胡小妍不說話了。
    理性告訴她,是她自己想的太多,但她就是無法克服這種過分的敏感,如同耳背的人,總覺得旁人都在悄聲議論著他的是非。
    思緒良久,心情終於漸漸平複下來。
    胡小妍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算了,不走了,我想回家。”
    “別呀!”江連橫趕忙勸說,“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這才剛到‘和勝坊’,還沒到南市場呢,再逛逛,不停車不就行了?”
    胡小妍悶悶的,不置可否。
    江連橫忙說:“東風,趕緊開車,兜一圈兒再回去。”
    張正東點點頭,隨即重新點火發動機。
    車身一陣轟鳴,驚醒了熟睡中的江雅。
    小丫頭立馬蜷縮起來,皺著眉頭,哼哼唧唧地嘟囔道:“嗚嗚嗚,我、我肚子疼,幫我跟老師請個假,今天不去上學了……”
    胡小妍“噗嗤”一樂,輕輕拍了下閨女的額頭,說:“臭丫頭,腦袋裏成天就想著這點事兒!”
    江雅緩緩醒過來,見自己還在車上,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旋即,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突然蹬了一腳江連橫。
    “你怎麽又欺負我媽?”江雅厲聲質問。
    江連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腳,低頭撣了撣褲子上的鞋印,罵道:“臭丫頭,你要造反呐?誰欺負你媽了?”
    江雅轉過頭,眨眨眼睛,問:“媽,是不是我爸欺負你了?”
    胡小妍點點頭,說:“嗯,就是他,剛才還要打我呢!”
    江雅驚詫萬分,猛然間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江連橫,小脖一耿,掐著腰說:“你、你還敢打人?”
    “小兔崽子,我勸你冷靜。”江連橫指著閨女,再三強調道,“我是你爹,別老沒大沒小的,當心我抽你!”
    江雅哪管這些,立馬飛撲上去,一口咬住父親的手,要替母親“報仇雪恨”。
    “哎,小兔崽子,你還真咬你爹!”江連橫立馬去彈閨女的腦瓜崩兒,“鬆口,我可真使勁兒了,趕緊鬆口!”
    江雅額頭吃痛,但卻毫不退縮,兩排尚未完全退換的乳牙,反而咬得更緊了。
    直到胡小妍拍了拍她的後背,輕聲說,“小雅,算了,給你爸一次機會”,她才鬆開嘴,氣衝衝地盯著父親。
    江連橫疼得齜牙咧嘴,甩了甩手,卻見手背上兩排粉嫩的牙印,不禁歎道:“這丫頭,什麽驢脾氣,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誰要娶了你,估計要倒八輩子血黴!”
    胡小妍卻說:“這還用學麽,骨子裏帶來的,隨根兒。”
    “媽,什麽叫隨根兒?”江雅不明白。
    胡小妍笑道:“你爸小時候也像你這樣兒。”
    江雅大驚失色,忙問:“媽,我爸他還咬過你?”
    一聽這話,胡小妍忍不住啞然失笑,就連駕駛位上的張正東,也跟著悶頭樂起來。
    “你這丫頭,就不能把你爹往好處想想?”江連橫鬱悶道,“今天我就先咬你!”
    說罷,趁勢將閨女攔腰抱起,張開血盆大口,一邊咯吱江雅,一邊作勢去咬她的胳膊。
    江雅癢得咯咯直樂,使盡渾身解數,仍舊無法掙脫,旋即便衝駕駛位上大喊:“東叔,救命——”
    張正東無奈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愛莫能助。
    夜色深沉,車子在奉天城裏兜了一大圈兒。
    車速很快,所過之處的空氣裏,充斥著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