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漸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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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響晴白日陡轉陰雲密布。
    地氣翻湧浮動,到處都是濃鬱的草腥味兒,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江連橫乘車前往大帥府,準備匯報省府戒嚴工作。
    不想,走到大青樓門口時,警衛員卻說:“江老板,大帥現在有要客會麵,麻煩你先在樓下等一會兒吧!”
    江連橫點點頭,本打算在接待室裏等候,無奈房間裏實在悶熱,於是就在大帥府的花園前庭信步徘徊。
    如此等了大半個鍾頭,庭院裏漸漸起風,空氣總算清涼了不少。
    回身望向大青樓,警衛員依然沒有動靜。
    江連橫無所事事,隨即行至一處花壇階下。
    本想稍坐片刻,不料餘光一掃,卻見地麵上黑壓壓、密匝匝,竟是一派忙碌景象。
    定睛細看,原來是一窩螻蟻。
    此刻,那些小蟲正群聚在洞口附近,幾乎傾巢而出,綿密得瘮人,彼此互相踐踏,顯得驚慌失措。
    螞蟻搬家,暴雨將至。
    不多時,就見蟻穴深處,忽然湧出數百隻螞蟻,簇擁著一條白色蠕蟲,正朝著洞口緩緩爬出來。
    江連橫看得入神,不覺大青樓方向,竟也隨之傳來一陣說笑聲。
    直到那說笑聲漸漸逼近,他才恍然驚醒過來。
    側身張望,卻見十幾個小東洋,此刻正從大青樓裏緩步而出。
    那似乎是一支頗具規模的東洋使團。
    人群中,不僅有身著戎裝的關東軍士官,還有身穿西服的財閥代表,更不乏一襲傳統和服、上衣下裳的大陸浪人。
    他們談笑風生,喜形於色,也不知到底得了什麽便宜。
    江連橫有些詫異。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大帥府看見東洋人,但卻是第一次在這裏看到人員配置如此完整的東洋使團。
    他知道,張大帥聘請了不少東洋顧問,平日裏自然常常要跟小鬼子打交道。
    這事兒並不稀奇。
    畢竟,小東洋手握關東鐵路命脈,無論誰當“東北王”,都免不了要跟鬼子拉扯周旋。
    但是,大帥府到底也隻是一座私宅。
    盡管這座私宅早已相當於半個官邸,但在接見外國使團時,多半還是要在公署衙門舉行會晤。
    除非這場會晤見不得光,需要避人耳目,才會在這裏見麵,全當是一場非正式談判。
    談了什麽,江連橫自然沒資格打探。
    正在暗自揣測的時候,不料,人群中竟突然傳來一聲招呼。
    “江先生——”
    一個小東洋衝身邊的友人點頭示意,隨即快步走過來,笑嗬嗬地伸出手來。
    “江先生,真巧,我們又見麵了。”
    來人三十幾歲,個子不高,油頭粉麵,言行舉止極其謙遜。
    江連橫一愣,上下打量幾眼,忽然覺得對方有點麵熟,於是便跟他握了握手。
    “嘶,你不是……那個誰麽!”
    “武田信。”小東洋頷首微笑,“江先生,去年年末,我們曾經在滬上見過一麵,你還記得麽?”
    江連橫想起來了,點點頭說:“對對對,想起來了,是武先生啊!”
    武田信麵露尷尬,陪笑著糾正道:“嗬嗬……是我,敝姓武田。”
    “哦,武先生在滬上待得好好的,咋突然跑奉天來了?”
    “呃……也沒什麽,無非是工作調動,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東北、華北、江南……鄙人居無定所,經常出差。”
    “辛苦辛苦!”
    “江先生才是辛苦,這一次,鄙人估計要在奉天久居,還請江先生多多關照。”
    “不敢當,不敢當,武先生抬舉我了。”
    兩人站在庭前,客套寒暄了幾句。
    雖說上次沒能達成合作,但武田信並未心懷芥蒂,或許是因為心情大好,整個人反而顯得格外熱忱。
    他回身看了看大青樓,旋即笑著問:“江先生要去見張大帥?”
    “是啊!”
    江連橫坦然承認,當然也不得不承認。
    人都到了大帥府,不見大帥,還能幹啥?
    路過借個廁所方便方便?
    說出去誰信呐?
    江連橫轉而反問:“武先生剛才也去見了大帥?待了這麽久,想必是有大事要談吧?”
    武田信笑了笑,思忖片刻,卻道:“按理來說,我是不該講的,但江先生既然問了,鄙人願意破例一回,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朝庭院深處走了幾步。
    武田信停下來,低聲說:“其實,情況也不複雜,隻不過張大帥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而我們恰好有這份能力。”
    “比如?”江連橫問。
    武田信當然不肯透露具體細節,隻是笑著說:“江先生,打仗是要錢的,奉軍這次慘敗,光是軍費,就花了三千多萬。”
    話到此處,無需後文,江連橫就已經猜出了這次會麵的議題。
    奉張若想重振旗鼓,便急需大量資金。
    雖說在王鐵龕治下,關東三省的稅收連年攀高,但在戰爭麵前,仍顯得捉襟見肘。
    向洋人借款,擴充武備,也是各大軍閥的通例。
    想要借款,就要有抵押物。
    拿什麽抵押,武田信卻不願繼續透露了。
    江連橫也無心多問,橫豎也輪不到他來說三道四。
    但他還是敏銳地覺察到,直奉戰爭當中,奉軍失利,絕不僅僅關乎於老張的麵子。
    關東三省的某些情況,正在悄然轉變,他不知道具體細節,但卻隱隱有所預感。
    武田信頗為得意,自顧自地說:“我們大東洋帝國,對待朋友總是很慷慨的,如果江先生需要幫助,也可以來找我,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麻煩,鄙人願意效勞。”
    有道是,伸手難打笑臉人。
    江連橫尋思片刻,順勢笑問:“好好好,那我就先謝過武先生了。”
    “不客氣,敝姓武田。”
    “可是話說回來,不是我不相信武先生的實力,而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武先生是幹啥的,真有麻煩了,我上哪找你呀?”
    “哦,你可以——”
    話沒說完,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兩人立即沉默,循聲望去,卻是大青樓的警衛員找了過來。
    “江老板,你怎麽還在這嘮上了?”警衛員催促道,“大帥今天的日程很緊,你快跟我上去呀!”
    江連橫不敢耽擱,立馬應聲要走。
    武田信也沒假意挽留,當即便說:“江先生,來日方長,我們還會見麵的,改天再說。”
    說罷,二人就此分別。
    江連橫隨同警衛員的腳步,急忙朝著大青樓匆匆趕去。
    上樓梯時,警衛員不禁悄聲提醒:“江老板,待會兒你最好長話短說,大帥這兩天心情不好,還沒吃晌午飯呢。”
    江連橫應聲道謝,拐上兩層樓梯,便來到大帥的辦公室門前。
    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卻見老張側身坐在桌前,仿佛石雕泥塑一般,麵朝窗外,滿臉陰沉。
    江連橫頓時懸起心來。
    平日裏,老張素來風趣詼諧,沒什麽架子,且常跟手下說笑逗趣,從來不曾像今天這般嚴肅。
    悄悄帶上房門,江連橫踮腳上前,輕聲喚道:“大帥?”
    “講!”
    張大帥麵不改色,連看都不看一眼。
    江連橫見狀,立馬省卻諸多廢話,刪繁就簡,將這些天來,省城的戒嚴情況說了個大概。
    其間,也順便提了幾句吳大舌頭途徑奉天的事。
    整體而言,奉天城毫無波瀾。
    言畢,江連橫便靜靜地垂手而立,聽候差遣。
    張大帥似無所聞,末了,隻是悶悶地問:“說完了?還有沒有別的事兒?”
    “有,但這事兒跟省城戒嚴無關——”
    “那就快講,還得我問你才說麽?”
    江連橫聞聲一愕,他還從未見過老張如此急躁。
    奉軍戰敗對老張的打擊有多大,江連橫自然無從知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張大帥已經將近半百,不年輕了。
    古往今來,成就王圖霸業者,到了這個歲數,能成的多半已經成了。
    問鼎中原的宏願,似乎正在漸行漸遠。
    追不上了,人便開始急躁,也愈發不計代價。
    江連橫省過神來,忙說:“大帥,最近黑吉兩省交界地段,聽說有胡匪造反。”
    張大帥終於側過臉,看了看江連橫,隨即點點頭道:“這事兒我聽說了,他媽了個巴子的,幾千人也想造我的反!”
    江連橫不敢表態。
    張大帥自顧自地說:“他們是做給吳秀才看的,我現在沒功夫搭理他們。”
    “是,不過他們最近挺囂張,到處搶劫挑事兒,我想——”
    “這還輪不到你操心!”張大帥打斷道,“你最近就給我專心幹好一件事兒,省議會籌辦得咋樣了?”
    “商會那邊都已經安排好了,隨時可以開會。”
    “記住,這是民意。”
    “當然,據我所知,奉天的老百姓,都是自發自願地希望大帥繼續主持關東。”
    江連橫本打算趁機奉承幾句,可眼見張大帥心氣兒不順,悶不吭聲,便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這時,窗外突然響起一陣悶雷。
    江連橫舉目遠眺,卻見玻璃窗上,零星滑過幾道細細的雨絲。
    隻眨眼間,雨勢便陡然增強。
    屋內變得愈發晦暗。
    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地砸下來,很快便勢同瓢潑,連同窗外的景物,也隨之變得模糊不堪。
    “小江——”
    張大帥同樣在看這場疾風驟雨,忽然開口道:“最近多留意留意省城的情況。”
    江連橫一皺眉,卻問:“大帥,具體是指?”
    “奉天的鬼子越來越多了,估計以後還會更多。”張大帥喃喃自語道,“要是有一天,奉天的鬼子比咱們的人還多,那奉天就不是奉天了。”
    江連橫雖然一知半解,但也自然聯想到了東洋僑民。
    將近二十年來,小東洋移民到關外的人數,始終在穩步增長,奉天百姓對此都有切身體會。
    不過,形勢還遠遠談不上嚴峻。
    張大帥先前從未提過此事,今天既然提了,必定有所緣由。
    “奉天人數還是太少,省府打算在關內開幾個‘移民站’,直魯豫津,多招些人來咱東北,小江,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連橫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
    幾十年來,“闖關東”的浪潮從未停歇,但多半還是發於民間自願,來的都是逃荒的災民。
    如今,省府卻突然出麵牽頭,鼓勵民間“闖關東”,再加上老張先前所言,必定是東洋僑民不久以後,將迎來一次人數暴增。
    為什麽?
    江連橫不禁聯想起方才那幫東洋使團。
    盡管隻是無端的猜測,但他還是堅信,用不了多久,奉天城裏的小東洋,恐怕會越來越多。
    於此同時,伴隨著“闖關東”人數激增,省城裏的同鄉會勢力,也可能隨之增強。
    江連橫立刻警惕起來,趕忙點頭應道:“大帥放心,有什麽情況,我隨時反映。”
    “行,就這,沒啥事兒就回去吧!”張大帥無精打采地擺了擺手。
    江連橫應聲告辭。
    離開辦公室,走到大門外時,才發現雨勢已經大得不成樣子。
    大雨隨同風勢,一陣一陣地拍下來,下得滿地冒泡,積水橫流,淤泥滿目。
    江連橫靜靜站了一會兒,警衛員忽然走過來,遞上一把黑傘。
    “江老板,這傘你拿著,是大帥讓我送過來的,要是不著急的話,就在這多坐一會兒,等雨停了再走。”
    “哦,多謝,我車就在外頭,先走了。老弟你抽煙。”
    江連橫拍給警衛員一包萬寶路,旋即接過雨傘,撐開,“啪嗒”一聲,踩在濕漉漉的台階上,緩步離開大青樓。
    這傘著實不小,十八股鐵簽支撐,就算再裝一個人,也顯得綽綽有餘。
    可是,雨乘風勢,越下越大,一把傘畢竟護不住全身,眨眼間,衣褲便洇濕了一大片。
    行至中庭,忽有勁風襲來,隻見那傘猛烈震顫,頓時逆翻上去,鐵簽傘骨立即折斷。
    瓢潑大雨撲麵而至,澆得江連橫狼狽不堪,再看那軟趴趴的雨傘,明明擋不住風雨,卻又丟不得,便隻好拿在手裏,頂著大雨艱難前行。
    他快步穿過花園,奔向帥府院門,其身影漸漸遠去,隻在泥地上留下一排注滿雨水的腳印。
    腳印旁邊,正是一處花壇階下。
    地麵上,是成千上百隻垂死掙紮的螻蟻,方才的蟻穴早已毀於一旦,似乎一切都太遲了,而那隻蟻後,竟也不知所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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