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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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江老板來訪,粗茶淡飯,招待不周,實在是罪過罪過。”
    偌大的餐廳內顯得有些空曠,牆壁上懸掛著一麵巨幅工筆畫,畫上是個中年人,身穿前清官服,正襟危坐,品級雖然不太高,卻也算得上是家族榮光。
    江連橫和趙國硯坐在客位,眼見著沈家的下人、仆從來來往往,端上一盤盤美饌佳肴。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不多時,就見桌麵上擺滿了醬燉林蛙、榛蘑燉飛龍、酥炸小河蝦之類的山珍野味。
    時間匆忙,來不及準備地三鮮這類生猛食材,沈老爺便開了一壇虎鞭藥酒,聊以款待。
    老爺子說話文縐縐的,不接地氣,搞得江連橫也隻好拿腔拿調地應聲回話。
    幾番交涉下,沈老爺終於同意讓劉快腿等人在莊園外的佃戶房子裏歇腳,並安排了飯食。
    那些土房原本就是沈家的私產,佃戶們自然不敢有任何怨言。
    久在山中坐,不聞天下事。
    聽說東三省現已封關自治,沈老爺還很驚奇,連忙轉頭向身邊的年輕人求證。
    看得出,老爺子在家裏已經是半個撒手掌櫃,平日裏不大勞心戮力了。
    這年輕人是沈老爺的小兒子,年歲跟江連橫相仿,隻是看起來病殃殃的,無精打采,時不時就要走神溜號兒,竟是一副難堪重任的樣子。
    沈家的貨,就是在他手上弄丟的。
    聽見老爹問話,他恍然愣了一下,竟反問道:“啊?什麽自治?”
    沈老爺便拉下臉來,幹笑了兩聲,頗為無奈道:“犬子無能,讓江老板見笑了。”
    “豈敢,豈敢!”江連橫隻好硬著頭皮奉承道,“沈少爺大概是初次當家,總得有個過程,多跑跑就好了。”
    沈老爺乜了一眼幺兒,搖了搖頭,卻說:“可惜我那長子留學東洋,現在看來,我這份家業,還是得指望他回來接手。”
    若按老爺子的最初構想,合該是長子海歸從政,幺兒繼業經商,二者相輔相成,彼此照應。
    涉及對方家事,江連橫自然不便評價,轉而岔開話題,順勢問道:
    “說起家業,我看沈老爺您這聯莊會辦得有模有樣,碉樓修得固若金湯,晚輩今天還真算是開了眼界了,佩服佩服。”
    事實上,江連橫早就覺得奇怪。
    沈家的財力在他眼中,顯得有些過於誇張了。
    雖說大地主從不缺錢,可老爺嶺畢竟是山林地段,耕地不像平原那麽多,莊園修得這般氣派,實在令人生疑。
    沈老爺也不隱瞞,笑嗬嗬地捋著白須,神情頗為自豪,說話間便開始遙想當年了。
    “江老板有所不知,老夫不才,過去曾經當過吉省林務局幫辦,主做木材和皮貨生意,田產隻是個添頭兒。早在光緒年間,老夫就受吉林將軍的吩咐,編練地方鄉勇,抵禦山林匪患。年輕那會兒,老夫也算是風光過,跟那些勾結胡匪的地主可不一樣。後來鬧了革命,我才辦了這沈家店聯莊會。”
    “怪不得海潮山他們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武裝隊,原來都是沈老爺調教有方啊!”
    “嗐,都過去了!”
    沈老爺擺了擺手,似是自謙道:“我老了,精神頭跟不上了,現在這支武裝隊,是海潮山自己帶出來的,我隻管出錢,再讓我去過問,也實在沒有那份心力了。”
    “哼,說的好像有心力就能管得了似的!”
    沈家幺兒冷不防竄出一句話,引得老爺子怒目相向,頓時漲紅了臉。
    “誌曄——”
    老爺子陡然拔高了嗓門兒,拿起搭在桌邊的拐棍兒,一邊敲著地麵,一邊低聲訓斥道:“我在跟江老板說話,輪得到你來接茬兒麽,沒教養的東西!”
    沈少爺仿佛有點自暴自棄,哼哼了兩聲,夾起一隻酥炸小河蝦,嚼了嚼,便提起酒盅,自顧自地飲了一杯,不再吭聲。
    江連橫和趙國硯相視一眼,很快便又若無其事地別過臉去。
    “嗬嗬嗬,這河蝦炸得恰到好處,又酥又脆,多謝沈老爺款待,來來來,晚輩敬您一杯!”
    江連橫欠起身子,同沈老爺碰了下杯,仰頭酒盡,旋即說明來意。
    “沈老爺,晚輩這次來得唐突,不為別的,隻為沈家上次的劫貨案而來。”
    “哦,猜到了,猜到了。”
    沈老爺嗬嗬一笑,接著卻又皺起眉頭,似乎有些困惑:“不過,保險理賠的事……不是已經結了麽?江老板信譽為先,這年頭可不多見,老夫也敬你一杯。”
    趙國硯見機插話道:“沈老爺,你家得了理賠,事情當然可以算是結了,可江家的臉麵,到現在還沒找回來呢!”
    “是是是,我年輕那會兒,其實也跟江老板一樣,眼裏不容沙子,誰要是敢打沈家店的主意,老夫絕不姑息,可是——”
    沈老爺的語調忽然柔和起來,“世道如此,又豈能強求?我現在算是看明白了,冤冤相報何時了,有時候,吃虧是福啊!”
    “前輩說的對!”江連橫笑道,“可我江某人從來都是吃苦的命,這份福報,還是交給別人受用吧!”
    沈老爺雖說是頭一次跟江家打交道,但對江家的行事作風,卻也早有耳聞,聽了這話,自知勸解無用,便把目光轉向了幺兒身上。
    “誌曄,那你就把當天的情況,再跟江老板他們說說吧!”
    “啊?什麽情況?”
    “不成器的東西,家裏上個月運出去的皮貨和糧食,到底是怎麽被劫的!”
    “該說的,我都已經在電報上說過了,還說什麽?”
    沈少爺軟塌塌的靠在椅子上,點了支煙,不像是目中無人,倒像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
    “那你就再說一遍!”老爺子又敲起了拐棍兒。
    沈少爺“嘁”了一聲,看了看江、趙二人,有氣無力地說:“行,但我也不知道從哪說起,幹脆你們問吧!”
    “劫你貨的人,報過匪號沒有?”江連橫問。
    “沒——也可能報了,但我沒聽見。”
    “胡匪大概有多少人?”
    “一堆人。”
    “他們是剪徑劫道,打著誰算誰,還是盯著你們家?”
    “不清楚,都有可能。”
    “見過他們大當家的麽,劫貨的時候,總得有個人跟你盤道吧?”
    “有。”
    “那人長什麽樣兒?”
    “嗯……是個男人,四體健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帥不醜。”
    “不像話,簡直就是不像話!”沈老爺聽見幺兒如此作答,忍不住氣得渾身發顫,“江老板給咱家的貨物擔保,出了事,該理賠理賠,現在就想跟咱們了解一下情況,你、你怎麽這麽說話?”
    “那不然呢?”沈少爺頹喪著說,“爹,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我總不能編瞎話吧,萬一說錯了,不光江老板的帳沒算明白,咱家還平添了一個對頭,那成什麽了?”
    沈老爺愁眉苦臉,不由得長籲短歎道:“江老板,你看看,這……豎子無禮,豎子無禮呀!”
    不料,江連橫卻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不僅沒有絲毫不滿,眼裏甚至還略帶了些許欣喜。
    “無妨無妨,那胡匪劫了你的貨以後,又奔哪邊兒去了呢?”
    “當時情況危急,不怕江老板笑話,我早就嚇破膽了,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非得讓我說的話,大概是奔北邊兒去了,可能是正北偏南吧,應該是這樣。”
    正北偏南,是東是西?
    沈老爺氣得差點兒翻白眼,怒氣衝衝地喝道:“混賬東西,滿嘴胡話,我看你那腦子全長女人身上了,下去,趕緊給我下去,別在這丟人現眼了!”
    沈少爺逆來順受,既不反駁,也不惱火,拿起絲絹手帕擦了擦嘴,旋即又在丫頭的攙扶下站起身,輕輕咳了兩聲,拱手告辭道:“江老板,我身體不好,就先不奉陪了。”
    “理解,理解!”江連橫起身致意,“沈少爺慢走,多謝提點。”
    沈誌曄仍舊是病殃殃的架勢,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轉身便回房歇息去了。
    “江老板,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幺兒一走,沈老爺兀自賠罪道:“犬子讓我給寵壞了,胡說八道,您二位務必海涵。”
    “哪裏哪裏,江某雖然歲年輕淺,但也算見過些世麵,我看令郎絕不是那種紈絝公子,您這份家業,想必也守得住了。”
    “借您吉言!”
    沈老爺招呼江連橫坐下,沉吟片刻,接著又說:“江老板,容老夫倚老賣老一回,您的保險生意這麽大,我這點小事,實在是九牛一毛,不足掛齒,往後我照舊會買您家的保險,聽說官府已經出兵剿匪,您又何必非得跟他們爭個高低呢?”
    “誒,沈老爺,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晚輩替你出手,把那劫貨的匪頭子辦了,老爺嶺一帶日後也能太平,你怎麽……還不樂意呢?”
    “沒有沒有,老夫隻是不想給你添麻煩。”
    “要說麻煩,還得是我麻煩您呢!”
    江連橫說:“沈老爺,寧安縣城離這裏太遠,我來回折騰也不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讓晚輩在您這多住些日子?”
    “啊,這……”老爺子雙手搭在拐棍兒上,盯著麵前的酒盅,許久沒有答應。
    “您放心,這幾天的吃喝挑費,包括莊外那二十個兵,全都由我來出錢,不會少了您的。”
    “唉,何必談錢呢,無非是多幾雙筷子,老夫還招待得起……”
    “那您還有什麽為難的地方?”
    老爺子左思右想,實在是不敢得罪江家,便隻好強笑著應承道:“沒有了,江老板要住就住吧,正好我也想聽聽奉天那邊的近況,就是不知道江老板準備怎麽找那胡匪頭子呢?”
    江連橫用手指敲了敲桌麵,搖搖頭說:“還沒想好,不過劫了貨,總是要銷贓的,就算留下自用,也總該有點風聲才對!”
    …………
    席散。
    沈老爺親自為江家眾人安排了客房,彼此又閑話了幾句,便陸續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已深,屋裏更黑,江連橫負手立在窗前。
    鄉間的夜晚並不比城裏安靜,群山巍峨,黑壓壓的,時不時就能聽見各式各樣的奇怪聲響。
    聯莊會不止能抵禦胡匪,還兼顧著防範野獸侵襲。
    深山老林,野豬、熊瞎子、東北虎……隨便一樣野獸,都足以取人性命。
    “咚咚咚——”
    房門聲忽然響起來,聲音很輕,幾不可聞。
    “東家,是我。”
    “進!”
    趙國硯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卻還是不小心發出“吱呀”一聲——溜門兒撬鎖,他到底不是行家。
    所幸整個碉樓都已熄燈,靜了片刻,不見異樣,這才緩步走了進來。
    兩人都沒有換衣裳,盡管不曾明說,彼此卻很有默契。
    “東家,那個沈少爺不太對勁兒呀!”趙國硯湊到窗前,月光勾勒出半邊銀灰色的臉。
    江連橫點了點頭:“他什麽都知道,但是嘴巴讓人給封上了。”
    “難不成是沈老爺勾結胡匪?可是,這也說不通啊!”
    “不像,這老爺子還算正派。”
    “那是被胡匪威脅了?”趙國硯仔細回憶道,“剛才沒看見幾個女眷,會不會是有人質在胡匪手上?”
    “你覺得那個海潮山像是吃幹飯的麽?”江連橫冷哼道,“我倒覺得,可能就是他封了沈少爺的嘴!”
    “倒反天罡?把這的地主給架空了?”
    “嘶——也有點兒講不通,按理來說,既然能架空,為啥不幹脆搶了自己當地主?就算不當,拿錢跑路,也沒必要賴在這不走。而且,這老沈頭兒看起來也沒屈著,真是挾持的話,那少爺哪還有進城的機會?”
    江連橫冥思苦想,總覺得每種說法都有漏洞。
    想了半晌兒,終於搖了搖頭,說:“算了,再等等,待會兒當麵去問吧!”
    趙國硯點點頭,暗自摸了摸懷裏的配槍。
    不知不覺間,便已到了午夜時分。
    江連橫換上“黑紗蟬翼雲紋履”,領著趙國硯走到門口,輕輕推開房門。
    同樣一扇門,在他手裏,卻像是一隻溫順的小貓。
    走廊裏黑漆漆的,由於碉樓太大,竟莫名有些陰風陣陣。
    江連橫並未刻意放緩腳步,卻像孤魂野鬼般悄無聲息,很快就經過了樓梯口,奔著沈少爺的臥房而去。
    便在此時,他又驀地停了下來。
    卻見沈少爺的臥房門下,竟滲出一條暖黃色的光亮——沒睡?
    正在猶疑間,忽聽門內隱約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沙沙的,似乎強壓著怒氣,如同蛇在昂首吐信。
    “你是要把咱家害死……別做夢了,有什麽用……他隻是個過客,你這是引火燒身……我能怎麽辦……你哥要是在的話,咱家還至於現在這樣……廢物,沒用的東西,給祖上丟臉蒙羞……”
    毋庸置疑,那是沈老爺的聲音。
    隻不過,同晚飯時相比,他不再彬彬有禮,而是莫名顯得有些狠毒。
    爭吵持續了五六分鍾……
    旋即,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卻見沈老爺身穿白布短衫,佝僂著身子,手裏擎著一盞燭台,顫顫巍巍地從沈少爺的房間裏走出來。
    燭光跳躍,映出一張年邁、衰朽、甚至有些枯槁的臉。
    他輕輕帶上房門,用手嗬護著如豆的火苗,轉而朝陰森森的走廊深處走去,瘦削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沈老爺慢吞吞地往前挪蹭了幾步。
    忽然,卻又毫無征兆地停下來,靜了片刻,緊接著又時分迅捷地轉過頭,舉著燭台,看向身後。
    走廊裏空空如也,不見任何人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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