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莊【感謝海底有個老仙女的盟主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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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國硯,你這功夫還得練呐!”
    樓梯拐角處,江連橫靠牆而立,眼見著走廊裏最後一抹微弱的燭光漸漸被黑暗吞噬。
    趙國硯無話可說。
    他這方麵確實不如江連橫,小時候練武,講究力從地起,一步一步,踩得瓷實,身手固然矯健,但卻始終沒法像佛爺那般隱蹤夜行。
    方才不小心踩出個細微的聲響,差點兒讓沈老爺有所覺察。
    江連橫並未苛責,而是饒有興致地笑了笑,說:“這回有意思了。”
    兩人在黑暗中並肩而立,靜默了片刻,確認走廊裏不再有其他響動,這才邁開腳步,繼續朝沈少爺的房間緩緩走去。
    屋內尚存微弱的光線,門框四周鑲著一道金邊兒。
    房門虛掩,一股淡淡的煙土氣味兒飄將出來。
    江連橫抬起腳尖兒,抵住門板,隨後腳後跟輕輕一轉,房門便無聲地推開了。
    此刻,沈誌曄側臥在床上,雙手托著煙槍,正衝著煙燈吞雲吐霧,醉生夢死。
    他像許多富家公子哥那樣,穿著絲綢睡衣,鶴形身姿,弱不禁風,美其名曰“龍鳳頹唐”狀,或訛傳為魏晉風度。
    “沈少爺——”
    江連橫沒想嚇他,所以聲音顯得極其輕緩。
    可沈誌曄還是不禁“呀”了一聲,渾身一顫,手中的煙槍也隨之應聲落地。
    “哐啷——”
    夜色深沉,煙槍落地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仿佛整座碉樓突然咳嗽了一下。
    江連橫見狀,急忙走過去。
    正要俯身去撿時,沈誌曄卻猛地抬手製止,旋即便衝兩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許是剛剛點上大煙兒,神誌還算清醒的緣故,沈少爺身子一轉,立馬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的神色略顯慌張,目光卻不看向江連橫和趙國硯,而是警惕地盯著對麵的牆壁,仿佛一隻炸了毛兒的貓。
    如此靜默了片刻,沈誌曄才起身招了招手,示意兩人關上房門。
    江連橫有些愕然,不知這位大少爺在怕什麽,但也隻好如數照做。
    緊接著,沈誌曄匆匆走到書桌前,拿起筆,舔了墨,在宣紙上草草寫了幾個大字,遞給兩人,又指了指北側牆壁。
    江連橫接過來低頭一看——
    “隔牆有耳!”
    嘶,這倒有意思了!
    時方才,沈老爺在這屋裏說話,聲音雖然不大,但也談不上是交頭接耳,在走廊裏都能斷斷續續聽見幾句,怎麽如今卻連半點聲音都不敢有了?
    而且,據江連橫所知,住在這屋隔壁的,並非沈老爺,而是負責伺候沈少爺衣食起居的丫鬟。
    莫非就連這丫鬟也有問題?
    江連橫把便簽反扣在書桌上,奪過沈少爺手裏的狼毫筆,歪歪扭扭地寫道:
    “少爺若有不便之處,可以把要說的話寫下來。”
    沈誌曄看了看,立馬擰起眉心,拚命搖頭,似乎不是不想寫,而是說來話長,筆下難以詳盡。
    江連橫見狀,換了一張紙,提筆又寫:“既然如此,可來我屋內詳談。”
    沈誌曄驚慌失措,恨不能手腳並用,連忙否決,這次不是不情願,而是怕了。
    怎麽也想不通,地主家的二少爺,何以在自家碉樓裏怕成這樣?
    江連橫實在費解,轉過身來,不由得跟趙國硯麵麵相覷。
    三個大男人,就這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僵在了原地。
    少頃,沈誌曄示意兩人稍安勿躁,旋即提筆又寫:“明日下午三點,莊園後院,貂籠附近,或可麵談——”
    江連橫的目光隨筆鋒而動,正要欣喜時,卻見便簽還未寫完:
    “且先行藏匿等我,唯我獨身一人時,方可露麵……”
    臨到結尾時,沈誌曄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連帶著字跡也愈發潦草,似乎是有些後怕。
    偏在此時,隔壁房裏竟幽幽傳來一聲輕喚:
    “少爺,早點兒睡吧,別抽了,那東西對身體不好!”
    人就怕未知,姑娘輕飄飄的一句問安,因為來得突兀,就連江連橫和趙國硯都莫名其妙地心頭一緊。
    沈誌曄更是大驚失色,慌忙將書桌上的便簽揉成一團,一邊放在煙燈上引燃,一邊戰戰兢兢地顫聲回道:
    “啊……那個那個,我就快要睡了……”
    丫鬟沒有回應,幾張便簽燒了起來,四下裏靜得叫人心慌。
    沈誌曄這才省過神來,覺出自己的語氣有點反常,於是立馬換了一副口吻,端起少爺架勢,低聲訓斥道:
    “他媽的,我什麽時候睡覺,還輪得著你管麽……你、你別忘了,這他媽的是我家……”
    盡管他的措辭變得嚴厲且苛刻,但其聲音還是有些發顫,以至於說著說著,喉頭便不受控製地猛地一緊。
    隔壁房間裏仍然沒有回應,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挲聲。
    那丫鬟正在換衣裳!
    沈誌曄急忙衝江連橫和趙國硯揮了揮手,驅趕著兩人趕緊離開房間。
    線索隻此一條,還不到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江連橫自然片刻不怠,一抹身,便煙似的從沈少爺的房間裏溜走。
    退至樓梯口,側身窺探,走廊裏再次亮起燭光。
    “吱呀——”
    房門推開,姑娘的聲音隨之響起。
    “少爺,什麽味兒,你燒東西了?”
    “我、我幹什麽,還用的著你管麽……這家都是我的,我想燒就燒!”
    “沒人想要管你,我隻是問問……你剛才燒什麽了?”
    “我燒地契、房契!怎麽了?”
    “……這筆杆子上的墨還沒幹呢,你是要寫信麽,寫給誰的,我讓他們幫你送……”
    “不用!我寫日記行不行?”
    “好好好,你愛寫什麽寫什麽,幹啥置氣呀?你身體不好,早點睡吧,我幫你把燈吹了,別瞎想,紙筆我拿走了啊!”
    “……”
    “……”
    回到客房,趙國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懷裏的手槍掏出來,遞給江連橫。
    “東家,這槍還是你拿著吧!”
    趙國硯說:“我總感覺這莊上有點兒邪乎,一大家子都神叨叨的,不行咱明兒還是搬出去吧,跟劉快腿他們待著,人多也好有個照應。”
    然而,江連橫卻搖了搖頭,說:“目前看來,他們隻是防著我,又沒說要害我。晚飯的時候,我剛跟沈老爺說,打算在這多住幾天,那幾個丫鬟也聽見了,明兒就走的話,反倒容易讓人生疑,搞不好就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害了。”
    “那現在咋辦?”
    “裝傻!”
    趙國硯有點猶豫。
    仔細想想,盡管沈家店聯莊會疑雲重重,處處反常,但目前為止,確實看不出這裏的人對江家有任何歹意,最多隻是不太歡迎,若是反應過激,的確有可能適得其反。
    “關鍵咱們現在就這一把槍!”趙國硯往前遞了遞,“東家,你拿著吧,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江連橫想了想,卻把手槍推了回去,說:“槍在你手裏,更有利於我的安全,你揣著吧!另外……明天下午三點,你去見沈少爺。”
    “什麽意思?”趙國硯有些不解,“東家,你不去了?”
    江連橫點點頭,旋即解釋道:“我是東家麽,客隨主便,我估計明天一早,沈老爺就會帶著我參觀碉樓,不會讓我離開他的視線,到時候我抽不開身,其實最好你也別去,但別人我信不過,隻能你去了。”
    “什麽借口?”
    “到時候,你就說去找劉快腿,告訴他們還得多待幾天。”
    趙國硯點頭默記下來,隨後掏出懷表,小心擰了兩圈兒,又對了下時間。
    今天有夠忙的,趕了大老遠的路,一直折騰到現在,轉眼已是後半夜時分了。
    江連橫難免有點兒困倦,打了幾個哈欠,隨即將衣裳脫下來搭在床頭,自顧自地先睡了下去。
    趙國硯揉了揉眼睛,卻沒有走,而是相當自覺地拖過來一把椅子,坐在門口兒,把腿抵在門上,一手悄悄入懷,一手托住下巴,斜靠在椅子裏,默不作聲,半睡半醒。
    …………
    一夜無話。
    果然,待到次日清晨,沈老爺便早早地候在餐廳,等著江連橫一行人下樓用飯。
    沈誌曄身為二少爺,照例出席作陪,餐桌上隻顧悶頭喝粥,一句話也不說,更不敢有眼神接觸,多少有些刻意了。
    席間,沈家的幾個女眷,也都逐一見過了。
    沈老爺的原配死得早,如今隻剩下二房,似乎不太得寵,整日吃齋念佛,人便愈發顯老。
    大少奶奶模樣端莊,但眼神如同幹枯的河床,一看就是守了多年的活寡。
    二少奶奶帶著個小孩兒,話也不多,跟沈誌曄貌合神離,看不出半點親近,若有,豈能分房而睡?
    總而言之,這一大家子都怪怪的,聚在一起時,不見歡聲笑語,氣氛反倒有些壓抑。
    唯獨沈老爺還算健談。
    “江老板,昨兒晚上睡得還好?不擇床吧?”
    “挺好,挺好!”
    江連橫笑著說:“沈老爺太客氣了,人要是累了,沾枕頭就著,哪還顧得上擇床呀!”
    “累就多多休息!”沈老爺忙說,“少時不知養生,老了難免一身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才是本錢。江老板操持這麽大的生意,絕不能意氣用事,凡事還得斟酌掂量,切莫因小失大呀!”
    老爺子話裏有話,顯然就是不想讓江家繼續追查下去。
    江連橫不願搭茬兒,自顧自地吃完了早飯。
    隨後,沈老爺也果真如昨晚料想那般,領著江連橫四處參觀碉樓內部。
    時而走到畫像前,談起祖上的光輝歲月;時而走到觀景台上,介紹起老爺嶺的風俗物產;時而行至莊園庭中,憶起當年修築碉樓時的盛況,以及抵禦匪患的戰績——就是不聊劫貨的事兒。
    這原本也不算奇怪。
    畢竟,沈家已經得到了賠償。
    而且,正如沈老爺所言,他根本不指望賣糧食掙錢。
    地主家的大頭兒收益,永遠都是放租、放貸,趁著小災小荒,利滾利,兼並土地才是掙錢的營生。
    可是,老爺子明知江家是為了劫貨案而來,卻始終閉口不談,就無論如何也說不通了。
    江連橫揣著明白裝糊塗,也不心急,隻是默默地跟在旁邊,時不時奉承幾句。
    吃過午飯,下晌時候,幾人又相繼走出碉樓。
    大院兒裏雖然安靜,但卻完全不像私產,處處都彌漫著煙火氣息。
    聯莊會的男人們下地幹活兒還沒回來,隻剩些老弱婦孺坐在各自門口兒,閑話家常。
    趙國硯跟在江連橫身後,本來不過是隨性參觀罷了,卻總覺得周圍的婦女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他,大約是把他當成了色狼,所以都有些防範。
    沈老爺經過時,老弱婦孺便立刻停止交談,囁喏著起身問安。
    “老爺……”
    “好好好,你們聊著!”沈老爺嗬嗬笑道,“大夥兒都挺好的吧,家裏有什麽困難,隨時來找我。”
    “多謝老爺……”
    幾個女人悄聲回應,直到沈老爺走遠,方才重新坐下來竊竊私語。
    江連橫見狀,不由得低聲奉承道:“沈老爺家財萬貫,卻能庇佑一方,實在是功德無量,晚輩佩服!”
    “誒,世道艱難,人人都不容易,沈某也隻是盡了點綿薄之力,隻求百年以後,能留個好名聲,哪敢談什麽功德無量啊!”沈老爺文縐縐地說,“老夫這也是遵循先賢聖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罷了!”
    說話間,忽見海潮山帶著幾個壯漢,從不遠處快步走過來。
    “沈老爺,賣皮貨的來了。”
    “哦,讓他們進來吧!”
    沈家不僅自己養貂剝皮,也是老爺嶺這片地界兒收買皮草的大買家。
    遠近的獵戶零敲碎打,有料不成貨,進趟城也不容易,若是碰見上好的皮草,便統統賣給沈家周轉。
    不多時,就見三五個中年獵人,頂著炎炎夏日,肩上搭著各式皮草走了過來。
    粗略一看,兔皮最多,狐皮次之,另有兩張鹿皮。
    幾人將皮貨搭在架子上,展示成色,忽然操起一口生硬的語調,說:“沈老爺,東西都是好的,現在很需要錢,你多給我們一些行不行?”
    江連橫眉頭一皺,總覺得對方這幾句話說得不太順溜,忍不住問:“哥幾個是從哪來的,聽口音不像是關外人呐!”
    沈老爺聽了,連忙笑嗬嗬地解釋道:
    “江老板,這幾位都是高麗人,隔三差五的,就翻山過來給我送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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