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老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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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什麽體育?”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陽光照進餐廳裏,胡小妍正陪著一雙兒女吃早飯,許如清和花姐也在身邊。
從起床到現在,江雅的小嘴兒就沒停過,絮絮叨叨,仿佛不知疲倦。
自打這孩子上學以後,嘴裏就時不時蹦出幾個“新詞兒”,聽得讓人雲裏霧裏,不知所謂,倒顯得她好像見過世麵了。
按理來說,“體育”本不算是什麽新詞兒,但報紙上的每日新聞多如牛毛,時局變動,商界風向,文化爭論,輿論的焦點實在太多,誰會留心所謂的體育?
胡小妍自然也是一知半解。
“體育都不知道?”江雅來了能耐,立馬從椅子上滑下去,一邊蹦蹦跳跳地比劃,一邊解釋道,“體育就是跑步、跳高、跳遠,運動會你總知道吧?”
“坐下,好好吃飯。”
胡小妍指了指桌上的碗筷,江雅隻好老老實實地回到座位上。
一提運動會,胡小妍大概也就明白了,但卻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值得用心的事兒,隻當是孩童間無謂的嬉鬧,遊戲罷了。
當然,她的看法並不稀奇,大家都是這麽想的。
事實上,“華北運動會”自民國二年開始舉辦,一連六屆,關東三省均無代表參賽。
直到去年,奉天承辦了第九屆“華北運動會”,省府才漸漸重視起來,特批經費,在小河沿兒附近興建了一座大型運動場,那是西風的地麵兒,江家自然也是知道的,運動會雖然隆重,但觀賽者寥寥無幾,更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自娛自樂。
不過,教育界倒是對此頗為看重。
以此為開端,奉天各校紛紛效仿,相繼舉辦小型運動會,省府甚至打算出資籌辦一所體育專門學校。
簡直荒唐!
很多人不理解,不就是一場運動會,何以時髦到這種程度?
沒辦法,少帥喜好體育,不僅喜好,而且還積極倡導,時常敦促奉天各校盡早開設體育課程,言稱體育不應以一試為止,而當強國強種,早日滌除東亞病夫之罵名。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終於就連小學也開始響應號召,紛紛開設體育課程,舉辦校園運動會了。
“學校是念書的地方,別老想著貪玩兒。”胡小妍徑自下了定論。
“這不是貪玩兒,要比賽的!”江雅爭辯,忽然用手肘碰了碰承業,“小弟,你們學校有沒有運動會?”
姐姐是在女子小學念書,並不了解弟弟的情況。
江承業點了點頭,悶聲說:“有!”
“你看!”江雅仿佛占了公理,連忙轉頭看向母親,“我小弟他們學校也有!”
胡小妍被她吵得頭疼,擺擺手說:“有就有吧,我是讓你心別野了,好好念書,那東西沒什麽用。”
“怎麽沒用?我要參加比賽,拿第一呢!”
“拿了第一名,有什麽好處?”
江雅一愕,的確沒什麽好處,“可是……可那是第一啊!”
“你先拿到第一再說吧!”胡小妍反應平平,隻顧催促道,“快點吃飯,待會兒又要遲到了!”
“我不吃了!”江雅撂下碗筷,環抱雙臂,嘟著嘴,像個小受氣包。
這時,張正東從客廳裏走過來,問:“要走了麽?”
“再等一會兒吧,讓她把飯吃完……”
胡小妍正說著,江雅卻已經從椅子上滑下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說:“東叔,咱們走,不跟他們玩兒了!”
“啊?”張正東一臉茫然。
胡小妍見狀,隻好歎聲道:“算了,餓不著她,先把他倆送學校去吧!”
江承業還差一口沒吃完,見姐姐走了,立馬狼吞虎咽,鼓著腮幫子跟了過去,臨到門口時,又想起什麽,便轉過身,把嘴裏的飯食硬吞進去,恭恭敬敬地說:“媽,大姑奶,我上學去了。”
“去吧,去吧!”三人微笑著齊聲回應。
唯獨胡小妍莫名囑咐了一句,“東風,今天順便把事兒辦了。”
張正東點了點頭,轉身告退。
到底是什麽差事,兩人心照不宣,沒有明說,許如清和花姐也很識趣地沒有多問。
家裏早已漸漸形成了共識:除胡小妍以外,其餘女眷隻管踏踏實實地過好日子,缺錢就要,有事就說,不必為任何瑣事勞心傷神。
離席之前,許如清隻是淡淡地笑道:“江雅這丫頭,還是像小道多一些。”
大家都看得出來,便也跟著笑了笑。
宋媽和英子進屋收拾碗筷,許如清和花姐默默上樓,胡小妍獨自推著輪椅來到客廳窗前。
院子裏陽光滿地,張正東帶著兩個孩子鑽進車廂,發動機響起一陣轟鳴,厚重的鐵門隨之緩緩拉開,汽車走遠,拐了一道彎兒,大宅裏頓時沉靜下來,隻有落地鍾還在“嗒嗒”作響。
胡小妍輕柔兩下額頭,正要轉身招呼宋媽帶她上樓時,卻見剛剛關上的院門竟又忽然敞開了。
她皺了皺眉,凝神望去,原來是南風。
王正南並非獨自前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麵相有點生疏,眉宇間帶著一股濃厚的書卷氣。
按江家的規矩,就算來人是“響子”,隻要未經允許,也不能隨便進宅。
如今,南風既然膽敢堂而皇之地把人領進來,那就隻能說明,大嫂曾經見過這個小書生,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胡小妍又輕輕揉了兩下額頭。
房門已開,玄關處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嫂子——”王正南笑嗬嗬地走進客廳,隨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這是孟鐸,還有印象沒?”
一提名字,胡小妍當即回想起來。
十年前——不,準確地說是九年半——江家曾出錢資助過十二個小靠扇的入學念書,孟鐸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原本就認得幾個字,可惜生逢戰亂年月,未及成年,便失雙親,萬般無奈之下,隻好靠著沿街乞討為生,有幸被西風點名,方才得以拜入江家門下。
歲月凶猛,當年那批小靠扇的,也終於陸續長起來了。
其中有幾個,因學業不濟,勉強混完了小學,再到中學時,實在難以更進一步,雖然草草收場,但無論怎麽說,終究也是念過書的,離開學校以後,也都陸續在南風的安排下,或是進了江家的場子,或是在衙署裏混個小職,總歸是不愁吃穿了。
孟鐸卻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以來,始終都在念書,而且在學業方麵頗有些成就。
如今再看看,小夥子油頭粉麵,戴著一副無框眼鏡,身穿寶藍色長衫,文質彬彬,儒雅隨和,哪裏還有半點小時候的窮困模樣,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胡小妍眼前一亮,倍感欣慰地點了點頭,忙說:“記得,記得!”
孟鐸一點兒也不含糊,當即“咣當”一聲,跪伏在地,顫聲說道:“多謝大嫂這些年以來的栽培,再生之恩,身死以報!”
“快起來,快起來,又不是逢年過節的,用不著這樣!”胡小妍格外欣喜,連忙衝下房高聲招呼,“宋媽,沏壺茶來!”
孟鐸磕頭起身,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倒顯得跟江家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了。
胡小妍上下打量幾眼,不由得微微笑道:“還得是人家讀書人,往這一坐,感覺都不一樣。”又說,“南風,你少吃點吧!”
王正南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擺擺手,顫著倆腮幫子說:“嘿嘿,今兒不聊我,聊聊孟鐸!”
這時,宋媽走過來上茶,孟鐸連忙起身道謝。
王正南端起茶杯,接著說:“嫂子,當年那批小靠扇的,現在就數孟鐸最有出息,真給咱長臉呐!”
“是麽!”胡小妍故作慚愧地笑了笑,“孟鐸,嫂子平時事兒太多,太忙,也沒功夫多關心關心你們,你現在哪所學校念書呢?”
“嗐,他呀——”王正南忽然頓了頓,忙改口笑道,“算了,我不跟著瞎白話。孟鐸,你自己跟大嫂說吧!”
孟鐸點點頭,恭恭敬敬地說:“回大嫂的話,我現在同文商業學校念書,就快畢業了。”
奉天同文商業學校,校名取自《中庸》:“普天之下,車同軌,書同文。”
聽起來頗具本土色彩,其實卻是一所東洋人創辦的商科院校。
這也不奇怪,奉天的各級學校雖然不少,但真正能稱得上是有水平的學校,多半還是由洋人創辦,尤其是工科、理科、醫科、商科,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這類學校多半也沒那麽容易進去,學生往往非富即貴,至少也得家境殷實,除非學業極其出眾,否則概與尋常百姓無緣,而孟鐸恰恰就是後者,甚至還拿到了學校發放的補貼。
“那你的洋文水平怎麽樣?”胡小妍問。
“呃……”孟鐸難為情地撓了撓頭,“日文還好,英文的話……也就馬馬虎虎。”
“嫂子,他謙虛了。”王正南接話說,“這小子洋文說得賊地道,洋人聽了都誇,比方言那兩下子正宗多了。”
胡小妍斜了一眼,略顯責備道:“方言可不隻是會說洋文,各有優勢,不要比來比去的,省得寒了人家的心。”
孟鐸立馬謙遜地應和起來,“對對對,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大家都是為了江家,沒必要爭個高下之分。聽說方兄是在碼頭上學的洋文,那裏的語言更鮮活,我這種課本上學來的,往往拘泥於形式和文法了。”
到底是個讀書人,說話難免文縐縐的。
王正南也點了點頭,忙賠笑道:“嫂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拿方言當個參照,好讓你心裏有個大概。”
胡小妍抿一口茶,又將目光望向孟鐸,繼而問了幾句學校都教了什麽,怎奈“新詞兒”太多,終於聽不大懂,隻好幹脆地問:“孟鐸,你既然去念了同文商業學校,那以後是準備要做生意麽?”
“其實,我做什麽都可以。”孟鐸說,“大嫂,當年要不是您出錢供我念書,我恐怕還在大街上要飯呢,最多也就是扛包當個苦力。我現在馬上就要畢業了,今天剛二哥帶我過來,就是想來問問大嫂,您希望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家裏的生意要是忙不開,我就來幫家裏;家裏要是希望我進衙署當差,我就去衙署當差,一切全聽大嫂的安排。”
胡小妍心裏湧出一絲暖意,“哎呀,你現在是個文化人了,就算不用江家照應,憑你自己,肯定也能在奉天站穩腳跟。”
“大嫂,可我是江家的人呐!”
一句話,孟鐸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以後我在哪裏,江家的耳目就在哪裏。”
言至於此,胡小妍也就沒再客氣,再客氣,反倒顯得假了。
“嗯……你要是想來家裏幫忙,倒是少不了你的位置,但我總覺得有點大材小用了。”她說,“最近這陣子,省府人事調動頻繁,家裏有幾個老交情都落馬了,你學業這麽好,家裏幫你搭個關係,應該很順利就能進去,我看你還是去當差吧?”
胡小妍能有這般考量,也與奉天的時勢有關。
奉軍戰敗以後,少帥突然被委以重任,擔當陸軍整理處參謀長。
當然,受“整軍經武”影響的,不僅僅是軍界,畢竟已經封關自治,三省聯合,所以省府的各個衙署也多有變動,一番汰舊換新之後,許多僅憑資曆輩分才當上省府大員的人,紛紛解甲歸田,隻落得個沒實權的閑差,江家自然也跟著受到了影響。
現如今,老帥、少帥銳意革新,再要任免文武官員時,學曆已經成了最基本的條件。
孟鐸恰在此時學成歸來,既符合奉張求賢若渴的形勢,又能續上江家在省府裏的人脈,實在是一舉兩得。
正如胡小妍當年許下的願景那般,省府裏要有江家的人,而不是隻認江家錢財的人。
不過,具體要去哪個衙門口兒,還需仔細考量、從長計議。
孟鐸倒是不在乎,隻恭敬地點了點頭:“一切全聽大嫂的安排。”
這時,王正南卻說:“行了,孟鐸,這回你也知道大嫂的想法了,沒什麽事的話,你先去院兒裏等我一下,我有幾句話要跟大嫂說。”
孟鐸應了一聲,起身告退。
胡小妍的目光隨他而去,點點頭,自言自語地微笑道:“這年輕人不錯,以後沒準兒會有大用。”
“嫂子……”王正南忽然有點緊張,“我哥剛才拍了電報,說他明天晚上能到家。”
“噢,吉省那邊的事兒結了,辦得順不順,沒折什麽人吧?”
“沒折……就是,這個這個……好像還多了一個。”
“多了一個?”胡小妍皺了皺眉,“什麽意思?”
王正南提心吊膽,不敢高聲,隻敢俯身貼耳,悄悄嘀咕了幾句。
胡小妍聽後,“啪”的一聲,把茶杯撂在幾案上,臉上殘存的笑意頓時蕩然無存,“你哥真是越來越出息了,以前回來頂多帶雙破鞋,現在直接領回來個兒子,他是要氣死我!”
“不不不,是幹兒子,幹兒子……”王正南連忙解釋。
胡小妍稍稍平息下來,卻又覺得不對勁,自顧自地念叨著,“好端端的,認什麽幹兒子,他又不是沒有親生的,是不是哪來的野種,打算找機會往家裏領?”
王正南咂了咂嘴,“這個……應該不能吧?嫂子,你先消消氣,現在還沒看見人呢,你別急著下定論呀!”
胡小妍的反應有點過激,但這也不奇怪,倘若她也有一個兒子,想必對此就沒那麽在意了。
可話又說回來,每天看著江雅慢慢長大,她心裏也不曾悔過,惱過,更不曾怨過。
也許是出於偏心,胡小妍已經漸漸從女兒身上,看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