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江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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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江連橫沒說大話。
    經他一番上下打點,疏通關係,北風幾乎立刻就被整編到了奉天陸軍第八旅,掛靠二團團部,列為首席候補團長,重點考核對象,先把坑位占了,再由旅部選派,趁著養傷假期,入學講武堂進修,待到期滿畢業,即可正式歸隊,出任第二團團長。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北風的軍功夠硬。
    但軍功隻是前提,晉升容易,若想撈到實缺,則免不了些許醃臢齷齪。
    畢竟,金剛佛祖,尚索三分人事;肉體凡胎,又豈能免於俗情?
    原本至少要等個把月的通知,因為使了銀子,其間不過三兩天光景,諸事便已如期辦妥。
    自此以後,趙正北白天去講武堂進修講義,夜裏回江宅靜養,總算是過上了一段太平安生日子。
    其間,江連橫威逼利誘,動用各種手段,忙於開辦砂石廠的種種瑣碎,因大抵如願以償,免得繁絮,權且不在話下。
    卻說一件小事:江雅學校舉辦的運動會就要開幕了。
    王正南也沒妄下海口,那晚受了東風囑托,離開江宅以後,沒過幾天功夫,還真就給倆侄兒淘來了兩雙康沃斯帆布鞋。
    美國牌子,橡膠軟底,款式相當時髦,好不好用另說,穿上就顯得有排麵兒。
    江雅喜歡得不行,拿到了鞋子,立馬上腳試穿,整天在院子裏蹦蹦躂躂,就盼著運動會早點兒開幕。
    相比之下,江承業倒是空歡喜了一場。
    這美國鞋子太窄,擠腳,穿上它走道都嫌疼,更別提賽跑了。
    可惜康沃斯是緊俏貨,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合腳也沒處調換鞋碼。
    好在江承業懂事,不哭不鬧,也不撒嬌,隻是恭恭敬敬地謝過東叔,平時仍舊穿著布鞋行走。
    幾天光景,倏然而逝,轉眼就到了運動會開幕的日子。
    江雅起了個大早,緊扒兩口飯,書包也不背了,轉身就飛奔出去,鑽進車廂裏催著東風趕緊去學校。
    這一出鬧得全家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胡小妍皺眉困惑道:“不就是個運動會麽,至於把她興奮成這樣兒?”
    誰知道呢?
    江連橫最近忙於興辦砂石廠,在外尋地包山,接連幾天都不在家,仿佛江雅這場運動會,倒成了江家的頭等大事。
    許如清便笑道:“孩子現在還小,正是貪玩兒的時候,等再過兩年,定了性,就有姑娘樣子了。”
    正說著,江雅就在外頭叫嚷起來。
    “東叔,你快點兒行不行啊?”
    “來了,來了。”
    張正東領著江承業走出大宅,嘴裏的吃食還沒等咽下去,就急忙發動了汽車。
    江雅坐在副駕駛上,信誓旦旦地說:“東叔,比賽的時候,你好好看著,我肯定拿第一!”
    張正東含混著點頭答應,驅車前往奉天城東,照例先把承業送去學校,再去城東女子小學。
    “你是在那看我比賽不?”江雅指著校園圍牆,反複確認道,“在那!到我比賽的時候,我跟你招手,你別忘了!”
    “放心吧,忘不了!”張正東笑著說,“等你拿了第一,我帶你買零嘴兒去!”
    江雅眼前一亮,忙說:“好,不許反悔,拉個勾!”
    叔侄倆小指相疊,拇指相對,按下了手印,證明這份承諾不是假的,一百年也不容改變。
    緊接著,江雅就立馬跳下車,一路衝進女子校園。
    運動會還沒開始,直到九點多鍾,操場上才傳來一陣騷動。
    張正東覺出時間差不多了,便推門下車,四處尋了兩塊踮腳的磚頭,奔去校園西側,扒著牆頭,像個拐孩子的渣子行似地朝裏麵巴望。
    校園內,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搬運桌椅,十來個女教師跟在旁邊指揮。
    學生實在不多,滿打滿算,也就隻有二三百人。
    空地用白石灰畫出幾條簡易的跑道,都是筆直的,圍不成圈兒;另有一處沙坑,大約是跳遠用的;角落還有兩張厚實的棉墊子,支起跳高的橫杆兒;除此以外,再無其他擺設。
    不成規模,不成係統,其實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
    但是,教學樓前拉起了一道橫幅,上麵寫著八個大字——健身強國,抵禦外侵——這是少帥近期在省府提出的號召,學界紛紛響應,從無到有,總歸是需要一點時間。
    江雅抬著椅子走在操場上,不時踮腳朝西牆頭望去,一見東叔,便立馬放下椅子,衝他揮手。
    張正東也在牆頭上衝她揮手,但不知怎麽,一晃神的功夫,竟又消失不見了。
    江雅皺了下眉,急忙朝圍牆跑去,行至半路,才見東叔又探出頭來。
    “東叔,你要走了?”姑娘懸著一顆心,有些不滿地喊道。
    “沒有!”張正東笑著擺了擺手,“剛才門衛過來找我,他以為我是拍花子的呢!”
    江雅鬆了口氣,又喊:“待會兒看我比賽!”
    “知道了,快回去吧!”張正東無奈地搖了搖頭,簡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是中途走了,這丫頭得氣成什麽樣子。
    江雅重新歸隊。
    緊接著,就見女校長站在操場上講了幾句話,叮囑大家注意安全。
    旋即,城東女子小學運動會便已正式開幕。
    學生們興高采烈,隻當是一場玩鬧而已,女教師也領著大家唱歌兒加油,目之所及,一派童真趣味,倒是江雅顯得過於鄭重其事了。
    明明還沒輪到五十米短跑比賽,她就在椅子上坐得板板正正,也不再去看東叔了,兩隻手不停蹭著膝蓋,好像還挺緊張。
    大約過了半個鍾頭,女教師起身清空操場,叫了幾個學生走向跑道一側。
    短跑比賽即將開始,江雅身在其中,轉頭去看院牆,東叔還在,正笑著衝她招手。
    未曾想,這姑娘竟然不苟言笑,隻是朝東風微微點頭,旋即便提了一口氣,跟其他同學並排來到起點,等候比賽開始。
    張正東一看,心裏就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原來,這比賽實在太過兒戲,因為學生少,學製教育又抓得不緊,從而導致入學年紀參差不齊,參賽學生彼此相差太多。
    十來歲的年紀,相差一歲,那便是判若雲泥。
    放眼望去,就見江雅身邊那兩個學生,竟然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兒,身板放在那裏,不等比賽,勝負已分。
    果然,隨著女教師一聲令下,江雅起初還能憑借身形靈巧、反應迅捷,搶占了起步優勢,但這優勢沒能持續多久,不出三五步的距離,就被其他高個兒女生一舉反超。
    操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大家都在為各自的朋友呐喊助威。
    體育到底還是有魅力的,雖說隻是一幫小孩子,卻也是拚盡全力、一較高低,競爭的氛圍頓時爆發出來,就連張正東也不禁握緊了拳頭,在心裏替侄女兒叫好。
    江雅的跑姿並不標準,仰著頭,辮子在肩頸上來回拍打。
    五十米很短,需要卯足了勁兒,不至終點,絕不罷休。
    在這種短促暴烈的競技中,即便是小姑娘家,也顧不上任何端莊嫻靜。
    江雅的眼裏竟然閃過一絲凶狠,甚至有些猙獰,無需近看,隻需遠觀,便可輕易覺察出那是誰的神情舉止。
    生平第一次,姑娘顯露出了體內流淌著的江家血脈。
    然而,她畢竟隻是個孩子,麵對比自己大兩歲的同學,縱使咬緊牙關,拚盡全力,也始終隻能望其項背。
    轉瞬之間,操場上的歡呼聲便已達頂點。
    “嘀——”
    哨響,衝線,比賽結束了。
    七人參賽,江雅得了第三,隻輸給那兩個明顯比她年長的女學生,從而無緣挺進決賽。
    張正東扒在牆頭上,緊衝侄女兒揮手,大拇哥高高舉過頭頂,示意她表現得已經很好了。
    可是,江雅始終沒再去看東叔。
    因為劇烈運動,她的臉色微微泛白,獨自站在終點線附近,雙手叉腰,沉重地喘著粗氣,耳邊盡是同學們為冠軍送去的歡呼呐喊,與她無關。
    歇了一會兒,江雅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有女教師迎接她,為她鼓掌,大約是說了幾句再接再厲之類的話,她也不答應,就那麽呆呆地坐下來,悶不吭聲。
    張正東衝她接連招手,也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
    臨近中午,運動會宣告落幕,下午沒課,學生直接放學回家。
    張正東早就在門口等著了,一見江雅出來,便立刻迎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為她送上鼓勵。
    “大侄女,今天表現不錯,已經很好了,那兩個女生比你大太多,沒跑過她們也情有可原。”
    江雅不說話,徑直走向汽車。
    看得出來,她其實很在意。
    張正東見狀,連忙跟在後頭笑著安慰道:“大侄女,別生氣了,我剛才還看到有人搶跑呢,不是也沒跑過你麽?”
    江雅依然不說話。
    “誒,要不這樣吧?”張正東接著又勸,“正好今天放學早,我帶你和承業去買零嘴兒,你想吃什麽都行,回去我幫你藏起來,別告訴你媽。”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
    然而,江雅卻說:“我不要,我又沒拿第一。”
    “那不重要,反正前三名就算是贏了。”張正東搭著侄女的肩膀,微微笑道,“走,我帶你去小西關雜貨店。”
    東風自然是一片好心,不料這話卻觸了江雅較真的性子。
    姑娘當即掙了下肩膀,神情已有幾分不快,說:“贏了就是贏了,什麽叫算是贏了?什麽她比我大,還是她搶跑了,反正我已經輸了,不用你給我買零嘴兒!”
    “沒事兒,這次沒贏,下次就贏了,以後有的是機會,我提前給你買來當獎勵。”張正東替她拽開車門,“好了好了,大侄女,一場比賽而已,也不贏天贏地的,別生氣了,犯不上。”
    萬萬沒想到,這話仿佛觸及了姑娘的逆鱗。
    江雅頓時停下腳步,使起了大小姐的性子,猛一回身,竟然氣哭了。
    “你煩不煩人?”她嚷著說,“我就是想拿第一,為什麽非得贏天贏地的,我什麽也不想贏,我就是想爭第一,第一第一第一,我就是想爭第一,不行麽!?”
    張正東一時慌亂。
    長這麽大,江雅還是頭一次對東叔大發脾氣。
    東風眼看著侄女長大,平日裏自是百般寵溺,不然也不會托南風去買康沃斯帆布鞋,更不會特地趕來給侄女呐喊助威,但這一切都隻是基於關心和疼愛。
    如同所有長輩一樣,他也犯了個常見的錯誤:
    將孩童格外看重的事物,統統視為某種兒戲,莫不是天下長輩所共有的通病?
    說到底,東風也沒太看重這場遊戲般的運動會。
    張正東連忙賠罪道:“好好好,我不該說,別鬧脾氣了,上車吧?”
    江雅正在氣頭上,哪肯輕饒了東叔,當即轉過身,氣衝衝地朝遠走去,“我煩你,不用你送我了!”
    “那你幹啥去?”
    “我回家!”
    “大侄女,那個……家在這邊……”
    江雅一怔,扭過臉,愈發惱羞成怒,立馬蹲下來撿起個石子兒,朝東叔扔過去,說:“我不用你管!”
    張正東哪敢棄之不顧,轉身鎖上車門,一邊快步跟上前,一邊連聲賠罪道:“大侄女,別鬧了,快跟我回去,回家以後,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全聽你的還不行?”
    江雅嫌煩,幹脆伸手捂住耳朵,隻管悶頭往前走。
    眾所周知,全天下的女人不論大小,上至六七十歲的老嫗,下至七八歲的女娃,一旦生起氣來,立刻健步如飛,速度賽得過馬,耐力抵得過驢,誇父要有這份勁頭兒,沒準就追上日頭了。
    好在江雅年歲小,就算卯足了勁兒,也始終甩不開東風如影隨形。
    這丫頭是真生氣了,周遭渾然不顧,一門心思在城東地界兒到處亂竄。
    說起來,似乎也有些悲哀,江雅生在奉天,長在奉天,但因為身份的緣故,出門向來車接車送,保鏢隨行看管,以至於直到如今,除了小西關大街和幾處公園,她還從未好好逛過奉天城,就連城內的街區劃分,也是懵懵懂懂。
    走著走著,不覺間就混亂了方向,不知到底該往哪裏走才能回家。
    茫茫然環顧左右,卻見周圍盡是些低矮、破舊的老房子,有些胡同裏傳來一陣陣惡臭,有些暗巷中刮來一陣陣陰風。
    江雅終究是個孩子,行至此時,心裏難免漸漸發虛。
    偶爾回過頭,見東叔還跟在身後,想跟他回去,卻又抹不開麵子,便仍舊氣衝衝地往前走。
    城東地界兒,盡是些破敗的老城區,少不了許多肮髒行當,張正東自然不敢放鬆警惕,始終緊緊地跟在江雅身後。
    然而,在行至一處極其偏僻的老胡同時,他卻忽然有些遲疑,竟下意識放緩了腳步。
    “江雅,咱們走得太遠了。”張正東輕聲喚道,“聽話,趕緊跟我回去吧。”
    江雅應聲轉過頭,見東叔停在原地,以為是在將她,仍舊逞強道:“不用你跟著,我自己能走回家!”
    “你再往前走,就快出城了,還回什麽家?”
    “不用你管!”
    江雅大聲嚷了一句,隨即賭氣似地拐進了那條老胡同。
    胡同裏有幾排老房子,看樣子年久失修,住戶也很少,大約都是些賣苦力的住處。
    四下裏靜悄悄的,陽光倒是格外明媚。
    江雅悶頭走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點過於安靜了,便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竟然不見東叔。
    胡同深處,有幾個老婦正在門前洗衣裳、倒髒水,貨郎的搖鈴聲輕輕響起,到處都很陌生,姑娘終於漸漸害怕了。
    她退了兩步,再也顧不上什麽臉麵,隻想盡快遠路返回。
    未曾想,剛一轉身,也不知從哪幽幽地傳來一聲:
    “小孩兒——”
    江雅一怔,循聲看過去,就見不遠處一座小院兒門口,一個年歲奔五的老漢正坐在板凳上衝她招手:
    “小孩兒,來來來,你過來一下,你是江家的孩子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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