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秘而不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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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罷電文,江連橫不禁長歎一聲,虛望著窗外,沉吟問道:“雁聲的墳,最近有人去灑掃麽?”
    胡小妍點頭說:“上個月中元節,你不在家,西風帶人剛去掃過。”
    “爹和二叔他們呢?”
    “讓你說的,我還能忘了不成,早就派人上供祭拜過了。”
    江連橫一陣唏噓,終於放下心來。
    早在辛亥那年,江家剛剛開山立櫃的時候,就在省城郊區東北角尋了個傍山處,買地安葬義父等人。
    當時買地,還是劉雁聲幫忙堪輿選定的陰宅寶穴。
    可憐造化弄人,萬沒想到的是,十年以後,連他自己也葬在了那裏。
    墳地距離省城很遠,來回一趟,就要耗費一天光景,自然沒法常去祭拜。
    況且死者為大,入土為安,活人的事兒這般糟心,何必再去叨擾亡魂訴苦?
    江連橫擺擺手,說:“算了,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別提那些晦氣事兒了。”
    胡小妍應了一聲,當然也有此意。
    於是,夫妻倆便趕忙扯了幾句閑話,將往日的傷心事草草遮掩過去。
    窗外夜色漸深,隱隱有煙花聲響起,估計江雅等人也快回來了。
    江連橫從早到晚,忙了一整天的交際應酬,酒席宴上,往往隻能混個水飽,在書房裏稍作片刻,酒勁兒一過,肚子就開始咕嚕嚕亂叫,便起身吆喝幫傭下了一碗熱湯麵,自己下樓去吃。
    山珍海味,不如湯麵就蒜。
    江連橫啼哩吐嚕,滿吃了一大碗,渾身漸漸有些發汗,便又叫人打來一盆熱水,獨坐在客廳裏,泡腳抽煙,解酒解乏。
    兩支煙的功夫,宅院裏便傳來一陣喧嘩吵鬧。
    不用看,光聽那透亮的嗓門兒,就知道是江雅等人回來了。
    眾人說說笑笑,直到走進客廳,仍在爭相回憶著方才的煙花盛況。
    江雅手持紈扇,看見父親,便忙湊過來,窮顯擺道:“看,我猜燈謎贏的,不給你,你看看就行了,這是送給我媽的。”
    “你還知道你有個媽呢?”江連橫忍不住皺眉訓斥,“他們全都去看燈會了,你怎麽不留家裏好好陪陪你媽?”
    本想敲打閨女幾句,但江雅可不是那好拿捏的軟柿子。
    一聽這話,姑娘瞪大了眼睛,當即回敬道:“哎呀,你還好意思說我,你都幾天沒回家了,你怎麽不好好陪陪我媽?”
    “我……”江連橫清了清嗓子,強裝鎮定道,“我最近有應酬,脫不開身,你個小孩崽子,能跟我比麽?”
    “騙人,你都半個多月沒回家了!”
    “我那是、我那是出去做生意,我不想著掙錢,你穿啥吃啥,吃穿都沒了,你還猜個屁的燈謎?”
    江雅誇張地應了一聲,斜眼望向棚頂,陰陽怪氣道:“噢,原來你去我三姨那邊住,是為了做生意啊?”
    別人家的情況不好說,單就江家而論,閨女嗆爹,那真是一嗆一個準。
    孩子漸漸長大,終究不好騙了。
    江連橫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緩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索性端出父道尊嚴,猛拍了下茶幾,厲聲喝道:“混賬東西,怎麽跟你爹說話呢?”
    江雅不甘示弱,抬手指道:“說不過就罵人!”
    “罵你,我還抽你呢!”
    “大姑奶——”
    江雅調頭就跑,忙躲在許如清身後,有恃無恐地筋鼻子做了個鬼臉兒。
    許如清便有些責備道:“小道,你也是的,孩子就去看個燈會,挺高興地回來,你凶她幹什麽?”
    “沒凶她,沒凶她,我剛才逗她玩兒呢!”江連橫忙陪笑臉,“大姑,我看這天兒也不早了,您可得早點休息!”
    大家見狀,便紛紛說:“對對對,這兩天外頭放炮仗,都抓緊時間早點回屋吧!”
    江雅得意了,忙跟在許如清身後,笑嘻嘻地說:“大姑奶,我扶你上樓啊?”
    許如清笑了笑,臨走時,還不忘轉頭衝江連橫誇讚道:“你看,這孩子多懂事兒!”
    “是是是,她可太懂事兒了,一般人擺弄不了她。”江連橫笑得臉僵,卻也無可奈何。
    眾人走到樓梯口,花姐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小聲提醒道:“承業,去跟你爸說話呀!”
    江承業抱著小硯台,悶頭來到父親麵前,怯生生地說:“爸,我去睡了,您早點休息。”
    “嗯,這是你贏的獎品?”江連橫伸手道,“拿過來我看看!”
    江承業應聲點頭,乖乖把小硯台遞過去。
    江連橫把玩片刻,卻問:“現在學校還教毛筆字兒麽?”
    “不教。”江承業搖了搖頭。
    “那你拿它幹什麽?”江連橫皺眉問道,“你都不會寫毛筆字兒,還拿了個硯台,這不純粹是沒用的東西麽?”
    江承業愣在原地,好像做錯了什麽,又好像自己就是父親手中的那方硯台,一時間不知怎麽回話,於是便偷偷瞄向母親。
    花姐見狀,忙湊過來解圍道:“他喜歡,正好謎底也是硯台,所以就選了這個。”
    “是麽?”江連橫把硯台還給長子,難得沒有冷眼相看,卻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歡就行,這也算是個好兆頭。兒子,咱老江家可是出過秀才的,沒準到你這就成狀元了!”
    江承業誠惶誠恐,忙接過來點頭答應。
    見長子別無他話,江連橫也有點累了,便擺擺手說:“行了,你娘倆兒也回屋去吧,我再歇會兒。”
    花姐連忙應聲,旋即領著兒子上樓去了。
    江連橫又點了支煙,靜靜泡腳,直到水溫漸漸冷卻,才準備吆喝下人過來擦腳。
    未曾想,剛一抬頭,就見牆拐角處露出半邊發髻。
    江連橫知道是閨女躲在那邊偷偷觀察,卻不知道這丫頭到底在打什麽算盤,索性不動聲色,隻管靠在沙發上假寐。
    少頃,江雅果然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緩緩朝沙發靠近。
    待她走到茶幾附近,江連橫便單睜開一隻眼,幽幽問道:“不去睡覺,又跑我這來幹啥?”
    聲音來得突然,倒把江雅嚇了一跳。
    好在姑娘立刻穩住心神,背過兩隻手,笑嘻嘻地問:“爸,你沒睡呀?”
    “沒睡,正在這想事兒呢!”
    “想什麽呢?”
    江連橫冷哼一聲,故意恫嚇道:“正想著待會兒怎麽打你呢,趕巧你就來了。”
    “打我?”江雅有點遲疑,斜倚在連排沙發末端,眨著眼睛問,“你舍得麽?打我,你不心疼啊?”
    “他媽的,小兔崽子,你可會拿人了!”江連橫繃不住,笑起來說,“找我到底有啥事兒,沒事兒過來給我擦腳!”
    江雅顯然不大情願,磨磨蹭蹭地湊過來,始終背著兩隻手,卻說:“爸,你讓別人給你擦吧,我想給你變個戲法。”
    變戲法?
    江連橫不禁一怔:“這倒是新鮮了,你什麽時候還學會變戲法了?”
    “我最近剛學的,可神奇了,不騙你!”江雅興致衝衝地說,“你要是想看,我可以給你變一下!”
    “不,我不想看,上樓給你那傻媽變去吧!”
    “哎呀,你說你想看!”
    “嘿,你這丫頭咋回事兒?”江連橫笑道,“咋的,你還要強買強賣不成?”
    江雅像多數孩子一樣,每當學到點新東西,便總是忍不住想在大人麵前顯擺,當即撒嬌磨牙起來,直往父親身上貼,央求著說:“哎呀,別人我都給變過了,就你沒看過,你讓我給你變一下吧!”
    “行行行,別磨蹭了!”江連橫推開閨女說,“要變你就變,但我得先把醜話說在前頭,沒練好,中途失了手,可別怪我不捧你、笑話你!”
    江雅很興奮,忙把右手伸出來,攤開手掌道:“你看,這有一顆糖。”
    “這是變出來的?”江連橫故意逗她。
    “我還沒開始變呢,你看好了,這有一顆糖!”
    “嗯,我看見了。”
    “你把手伸出來!”江雅把糖果放在父親的手掌上,“這個先給你,別吃別吃,你把它揣兜裏,信不信我能把它變沒?”
    江連橫按照要求,把糖果揣進口袋,強忍著笑意說:“行,我揣好了,你變吧!”
    “揣好了?那你把手拿出來呀!”
    “我可以不拿出來麽?”
    “不可以,你這樣我沒法變。”江雅有點著急,又有點緊張,“這戲法叫‘隔空取物’,你把糖揣好了,手拿出來我才能變,但是我今天玩兒累了,所以我還得借助個道具,你看,這可不是鉛筆,這是‘昆侖神木’……”
    姑娘年歲太小,尚不懂得變通,隻知一味生搬硬套,自顧自地照著詞兒往下說,卻渾然沒有注意到,父親的臉色正在漸漸變化,神情也從鬆弛漸漸轉為嚴厲。
    江連橫凝視著江雅,靜靜聽她把話講完,最後突然打岔問道:“姑娘,你最近是不是見過什麽人?”
    江雅一愕,雙頰泛起紅暈,目光自是飄忽躲閃,佯裝沒聽見,隻把鉛筆遞給父親,湊上前,頗為親昵地說:“來,你拿著這個,倆手拿著,有沒有什麽感覺?你舉高點,再舉高點……”
    “現在呢,翻著沒有?”
    江連橫目不斜視,冷不防一問,唬得江雅連忙把手從父親的衣兜裏抽出來。
    “什麽翻著沒有?”姑娘立時有些慌亂,“我、我還沒開始變呢!”
    “那就是沒翻著了?”江連橫鬆開鉛筆,豎著衝閨女探出手掌,卻見方才那塊糖果仿佛沾了膠似的,牢牢固在掌心之中。
    姑娘這點手法,在當爹的看來,別說入門,就算離門口還有八丈遠呢!
    江雅瞪大了眼睛,恍然意識到父親誆她,臉上掛不住,當即便有些氣急敗壞。
    “你怎麽回事兒,我不是讓你把糖放在兜裏麽,你怎麽又拿出來了?”
    說著,伸手就去搶糖。
    江連橫立馬把糖果攥在掌心裏,不給她,卻問:“江雅,我剛才問你話呢,你最近是不是見過什麽人?”
    “你還我!”江雅搶不過,氣得直跺腳,“你把糖還我,我不給你變了!”
    “想要糖也容易,你告訴我,這戲法是誰教你變的?”
    “我……我同學教我變的,咋了?”
    “嘴還挺嚴。”江連橫心裏早已有了答案,但卻仍舊威逼利誘道,“你告訴我,這戲法到底是誰教你的。說出來,你想要什麽,爹都給你買;不說的話,我就告訴你媽,半夜偷摸藏糖吃,找打了是不是?”
    江雅始料未及,原地愣了好長一會兒,依然不肯鬆口,隻咬死了說:“我同學教的,你還我,我不給你變了!”
    “你同學叫什麽名兒?”
    “說了你也不認識,還我,還我!”
    江雅急了,甚至有點惱羞成怒,見搶不過來,竟立馬猛撲到父親身上,連抓帶撓,氣性發作起來,甚至齜牙去咬。
    見狀,江連橫不慌不忙,隻管去撓閨女的肋骨。
    江雅挨不住,惱得又氣又笑,直鬧到肚子都疼了,卻依然死不鬆口,不肯透露半點消息。
    如此掙撕了片刻,江連橫突然抬手作罷,把糖果塞進閨女的衣兜裏,竟頗為欣慰地笑了笑,說:“小兔崽子,嘴夠硬的,行了行了,糖還你了,趕緊回去吧!”
    江雅氣喘籲籲,頭上的發髻都弄亂了,眼裏盡是不甘與惱火。
    江連橫忍不住訕笑兩聲,卻問:“你瞪我幹啥?咋的,不服啊?”
    “不服!”江雅漲紅了臉,氣衝衝地說,“你等我……你等我長大的!”
    說罷,轉身就走,臨到樓梯拐角處,還不忘回頭補了一句:“我再也不跟你玩兒了!”
    江連橫笑而不語,仍舊坐在沙發上,毫無表示。
    江雅氣不過,抹身就奔樓梯走去,結果剛邁開幾步,忽然隱隱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忙就把手伸進兜裏摸索。
    不摸倒好,這一伸手,猛然發現兜裏哪是什麽糖果,竟是她爹剛脫下來的一團臭襪子。
    “大騙子,氣死我了!”
    江雅連忙轉過身,噔噔噔地跑回客廳,將襪子丟在沙發上,嗔聲質問:“我糖呢?”
    “什麽糖?”江連橫口齒含混地說,“剛才不是還你了麽?”
    江雅立刻湊過來,卻見父親身前的茶幾上,正團著一張亮晶晶的糖衣,當下就火了,連說話都帶著哭腔,倒不是因為一顆糖,而是受不了自己接連遭人戲耍。
    “你偷吃我糖!”
    “我沒有。”
    江連橫兩腮一緊,隻聽“咕咚”一聲,像是咽了什麽東西,又衝姑娘張開大嘴,說:“啊——你看,我嘴裏沒有!”
    “你怎麽這樣兒?”江雅這下真要哭了,“你一個大人,怎麽還跟小孩兒搶吃的?”
    江連橫見狀,也不敢再逗了,於是忙把閨女摟過來,賠笑著說:“好了好了,不就吃你一塊糖麽,趕明兒我賠你一整袋,這總行了吧?”
    “我不要,我就要剛才那塊糖!”
    “誒,別這樣,好歹我也是你爹,給我點麵子行不行啊?”
    “不給,你就是個大騙子,把糖還我!”
    “非得要剛才那塊糖?”江連橫沉吟道,“那行吧,你看看你兜裏有沒有?”
    江雅冷哼道:“還翻什麽兜,我兜裏就你的臭襪子!”
    “那個兜你翻了麽?”
    “早翻過了,沒有就是沒有,你別想再騙……”
    正說著,江雅突然愣住,忙去摸索左邊的衣兜,沒想到兜裏果然還有一顆糖,隻是沒有糖衣,糖衣正放在茶幾上呢!
    “你……你沒吃啊?”姑娘這才如夢初醒,緊接著就問,“你什麽時候拆開的,還有……你什麽時候放我兜裏的?”
    “法不可輕傳,那能隨便告訴你麽?”江連橫故作高深,淡淡地說,“姑娘,下回練好了再拿出來現,省得丟人。”
    “誰說我沒練好,那是你不配合我,我媽她們都沒看出來。”
    “那是她們捧你,你爹我可沒那麽好糊弄。”
    說著,江連橫把身子往前一傾,似有些突發奇想,忽然提議道:“姑娘,你那個同學……他那套都是老把戲了,爹教你個新的,你回頭好好練,練熟了,再去給你那同學變,嚇他一跳,怎麽樣?”
    孩子到底是孩子,剛才還說“再也不跟你玩兒了”,這會兒就全忘了。
    “行倒是行,但是……”
    江雅有點遲疑,吞吞吐吐,糾結了老半天,卻說:“爸,其實……剛才我給你變的戲法,不是我同學……”
    話沒說完,卻被江連橫抬手打斷道:
    “你不用告訴我是誰教給你的,說了我也不認識,我就問你,你想不想學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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