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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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香煙在落地燈影下嫋娜升騰,客廳裏有“沙沙”的紙張聲響。
    江連橫和胡小妍端坐主位,趙國硯、李正西和海新年也都圍著茶幾落座,各自交代今日的情報見聞。
    海新年正說著三緯路示威遊行的情況,印刷廠和機械廠的勞工似乎並未全員參與,但集會群眾仍然多達三五百人,聲勢浩大,群情激奮,局麵險些失控。
    示威活動持續了將近兩個鍾頭,隨後官兵到場,強行驅散了聚眾人群。
    海新年嘴笨,說得幹巴巴的,卻也免去了那些誇張的情緒渲染,更好地還原了事態的原貌。
    江連橫聽到最後,也隻問了一句:“官兵開槍了麽?”
    “沒有,”海新年說,“那些洋人都在領事館裏看著呢,還有人在照相,官兵好像也不太敢動手,最多就是拿槍嚇唬嚇唬勞工,主要還是在那保護各國領事館。”
    “抓沒抓人?”胡小妍問。
    海新年點點頭說:“那倒是抓了,光我親眼看見的,就抓了六七個,不然那些人也不走啊!”
    隻抓人,沒開槍,也沒造成流血事件,說明省府的行動還算克製。
    此舉當然有避免激怒勞工的考量,但在強硬派眼中,卻是軟弱無能的象征。
    老張為人匪氣極重,曾在奉天清剿過革命黨和宗社黨,他的手段可不軟弱,但王鐵龕畢竟是個書生,極其看重名聲氣節,在處理這種極端情況時,難免有些束手束腳。
    江連橫對此毫不意外,轉頭看向西風,又問:“那些帶頭鬧事的勞工,他們的住處摸清楚了嗎?”
    李正西應聲道:“都摸清楚了,另外有幾個重點目標,不僅已經找到了他們的住處,他們的家庭情況,現在也已經打聽得差不多了。”
    “有沒有能治他們的軟肋?”
    “那當然有了,”李正西說,“印刷廠有個叫老孟的,家裏住在十間房那條街,上有六十歲的癱巴老娘,下有一兒一女,都十來歲年紀,正是用錢的時候,但他媳婦兒是紡紗廠的女工,兩口子都在廠裏幹活兒,日子倒也能湊合維持。”
    江連橫聞言,不禁冷哼道:“怪不得他不著急複工,敢情是家裏還有別的進項。”
    說著,忽又轉過頭來,低聲吩咐道:“國硯,明天幫我給紡紗廠的劉總辦帶個話,讓他把這個叫老孟的媳婦兒開了,兩口子都不掙錢,他就知道著急了。”
    趙國硯默然點頭。
    李正西接著說:“另外,印刷廠還有個叫小毛的,也是帶頭叫歇的主力,他家裏的情況——”
    話未說完,趙國硯突然打斷道:“等會兒,這個小毛是咱們的人!”
    “什麽?”李正西應聲一愣,“誰的小弟,我怎麽沒聽說過?”
    “別說你沒聽過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趙國硯解釋道,“這小毛是萬德威的妻外甥,兩年前就是家裏的‘在幫’了,隻不過始終沒有用得著他的地方,所以平時也不太顯眼。”
    “哦,敢情沾著親戚呐!”李正西聞言,便索性止住話頭。
    現如今,江家的門徒弟子多如牛毛,雖說核心骨幹及當家打手的數量,始終維持在大幾十人左右,未曾肆意泛濫,但要論起那些“在幫”和“靠幫”的弟兄,卻早已多到數不過來的地步了。
    這些人可以充壯聲勢,江家需要用人的時候,也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並不專職替江家賣命,平日裏各有各的本職工作,投奔江家,隻是為了在省城裏不受欺辱,這也是所有幫派賴以存續的重要根基。
    底層勞工投靠幫派,實在是司空見慣的常態,可江連橫身為當家大櫃,顯然無法巨細無遺、對每個弟兄的情況都了如指掌,有所遺漏,也是在所難免。
    胡小妍心細如發,江家開山立櫃之初,她還能明察秋毫,熟悉江家的所有成員,但一人之心力,終究有限,隨著江家連年擴張、她的身體日漸虛弱、又要管理各處生意的賬目,便也無法再窮盡江家的所有事務了。
    趙國硯和李正西都不了解的弟兄,江連橫和胡小妍自然更是聞所未聞。
    萬德威是江家的“響子”,有他這層關係,那印刷廠的小毛倒也確實算得上是自己人。
    話雖如此,江連橫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嘴:“那他現在是怎麽想的?”
    趙國硯說:“我讓萬德威問過他了,那小子也算幹脆,說不管東家有什麽指示,他那邊肯定領命照辦。”
    “先給他二十塊現洋,”胡小妍立馬接過話茬兒,“告訴他,如果印刷廠叫歇的勞工有什麽困難,就讓他私底下幫個忙,活絡一下交情,家裏需要他當選勞工代表,至少也得是代表之一。”
    “明白了。”
    “西風,你接著說。”
    胡小妍又轉頭看向李正西,隨即問道:“那幾個重點目標的家裏,還有什麽情況,先挑那些難辦的硬茬兒說說,其他有軟肋的,都容易治他們。”
    李正西點了點頭,卻說:“要說誰是硬茬兒,我現在還不了解,但印刷廠有個叫張連富的,這老哥是光棍兒一條,在省城裏無親無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人緣也不錯,他倒是沒什麽能拿捏的地方。”
    江連橫俯身掐滅煙頭兒,冷笑著說:“他們呐,總有些不開眼的以為,老哥自己一個人幹靠,心裏沒有掛礙,就沒人能治得了他們了,其實越是這種人,才越方便解決,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都沒人去找他們。”
    “哥,這也不絕對吧?”李正西皺了下眉,“這張連富在印刷廠裏,可有不少朋友,他要是無緣無故就這麽‘丟了’,保不齊也有哥們兒到處找呢?”
    “別扯淡了,天底下除了父母妻兒,有幾個人真在乎朋友的死活呀,就算在乎,那也就是難受一會兒,出去找幾天,找不著也就拉倒了,放著自己的日子不過,就為了替朋友討個公道,那得是多鐵的交情?”
    江連橫說得言之鑿鑿,對此沒有絲毫懷疑。
    畢竟,生死之交,恐怕也未必如此。
    更何況普通百姓,平常過得都是安生日子,哪有機會碰見生死相托的情況?
    李正西沉吟片刻,忽地抬頭問道:“哥,那你的意思是……插了?”
    “別急,現在得留著他!”江連橫仰頭靠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說,“他王鐵龕瞧不起我,不用我居中調停,那我何必髒了自己的手,等官府派人來請我出山的時候再說吧!”
    “不,這人不能隨隨便便就清了。”胡小妍突然打斷道,“現在勞工剛剛起勢,火氣正是最大的時候,眾怒難犯,如果輕易把他除掉,弄不好不僅不會平息叫歇,反而還會激怒勞工,要是引火燒身可就麻煩了。”
    抗議示威非同兒戲,成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沒經過嚴格組織,那便是烏合之眾,看似目的明確,實際上情緒失控,往往就在一瞬之間,江家若是行事過激,沒準那些勞工就會調轉矛頭,直奔江家而來。
    這種情況並不鮮見。
    比方說,前些年京師動蕩,數千學生原計劃前往列強領事館門前示威,不料受到阻撓,於是便臨時起意,調轉方向,卻一把火燒了趙家樓胡同的曹家大宅。
    該不該燒,權且另說,但此事足以說明,群體行動往往難以預料。
    江連橫卻無所畏懼,聽了這話,眼裏的神情盡是不屑。
    那麽多窮凶極惡的流氓胡匪,他都贏了,如今麵對那些勞工,自然下意識地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我也沒說非得把他清了,但這件事歸根結底,還得看他識不識趣,要是聰明的,知道見好就收,我也不會為難他,可他要是蹬鼻子上臉,就算我說放過他,官府能同意麽,這髒活兒最後不還得是咱們來幹麽。”
    “清是可以清的,但不能太過草率。”胡小妍耐心解釋道,“張連富是印刷廠的勞工,不是線上的老合,這就完全不同。清掉一個幫派分子,官府不僅不會追究,還會很樂意少個麻煩,老百姓也算喜聞樂見。”
    “我知道,”江連橫滿不耐煩地說,“不就是編個故事麽,好讓這事兒變得合情合理,這也簡單,讓闖虎抽空編排編排就行了。”
    然而,胡小妍卻說:“不行,要把他這種人清掉,光是合情合理還不夠,你得讓大家覺得他該死。”
    “得罪了江家,他就該死了。”
    “嘖,我跟你說正事兒呢,你在家裏放什麽狠話。”
    “那你說,好端端的一個人,咋就能讓大家都覺得他該死啊?”
    “這確實不太容易,但就算不能讓大家覺得他該死,至少也得讓大家感覺他死得不冤。”
    胡小妍輕輕咳嗽兩聲,潤了兩口茶水,一邊揉著額頭,一邊小聲嘀咕道:“不行,如果張連富不聽咱們的安排,那就得想辦法把這個人的名聲搞臭,讓他沒法在勞工之中樹立威信。”
    李正西皺起眉頭,尋思片刻,頗有些無奈地說:“嫂子,關鍵是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這人在印刷廠裏還真就沒啥毛病……”
    “不可能!”
    或許是因為有點頭疼,胡小妍的語氣略顯急躁,極其堅定地說:“這世上就沒有完人,工作方麵沒問題,那就在他私德方麵挑毛病,比方說嗜賭成性、欠債不還、酗酒罵人、行為不端……”
    話到此處,她忽然頓了頓,將手從額頭上垂下來,望向西風,又道:“你剛才說,他是光棍兒?”
    “是啊!”
    “他今年多大歲數?”
    “三十五六歲吧。”
    “難不成喜歡男人?”
    “啊?”李正西愣了一下,沒繃住笑起來說,“這……應該不能吧,這事兒恐怕還得查查。”
    胡小妍卻很嚴肅,當即正色道:“他要是個正常的爺們兒,這把歲數,怎麽著都該成親了,勞工的收入雖然不多,但也沒窮到這地步,我看他就算沒成親,至少也得有個相好的才對。”
    李正西不敢再笑,連忙解釋說:“嫂子,這倒的確有可能,十間房那條街到處都是土窯暗娼,有不少是從娼館裏退出來的,去了那邊當‘半掩門子’做生意,他隻要不是個屁精,大概也會找過吧。”
    經典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
    雖說眼下時代進步,許多文人在報紙上疾聲呼籲,倡導禁止娼妓行業,但畢竟官府沒有明令禁止,法無禁止即可為,事兒雖然寒磣,卻也算不上是過錯。
    然而,男人若是有私德方麵的問題,十之八九都出在女人身上,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恰好有句老話——十命九奸——多少人命大案,也都是因情字而起。
    “好好查查他!”胡小妍信誓旦旦地說,“我就不相信,他一個光棍兒,手裏既有閑錢,還住在十間房,這把歲數沒成親,連個相好的都沒有!”
    說罷,轉頭看向江連橫,似在征求意見。
    江連橫沒有表態,心裏發虛,目光閃躲,暗說你愛查誰查誰,別偷摸派人查我就行。
    可是,查清以後,接下來又該作何安排,胡小妍卻並未明說,轉而看向趙國硯,卻問:“國硯,你那邊什麽情況?”
    “大嫂,我真沒有相好的,董二娘跟我絕對沒關係。”
    “我不是問你這個!”胡小妍皺了下眉,“我是問你奉天機械廠那邊的情況!”
    “哦,帶頭叫歇的名單已經拿到了。”趙國硯回過味來,連忙將手中的兩張紙遞過去,“帶頭的總共十來個勞工,有五個是咱們自己人,其他那些,要是使錢的話,應該也能買通一兩個。”
    盡管名單上的人看起來不少,但若仔細深究起來,其實都是小毛、老孟和張連富,隻有名字不同罷了。
    總之橫豎都是那三類人:唯命是從的自家弟兄,可以威脅恐嚇的普通勞工,以及最難擺平、很可能需要痛下殺手的刺兒頭。
    胡小妍看過之後,又把名單還回去,說:“動用一切手段,讓咱們的人當選勞工代表,至少也要占到半數以上,在勞資談判的時候,讓他們提出要求:必須由江家出麵調停,才肯上桌談判,才有可能複工。”
    這便是江連橫和胡小妍的最終目標——江家必須要在平息勞工騷亂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趙國硯不敢怠慢,立時點頭應承下來。
    正說著,忽聽宅院裏傳來聲響,厚重的鐵門徐徐敞開,卻見王正南急匆匆地走進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