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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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南走進客廳,還沒來得及坐下,便急忙說:“哥,省府那邊有消息了。”
“什麽情況?”大家都很好奇。
“老張氣壞了,”王正南尋了個空位,坐下來一邊擦汗,一邊解釋道,“主要是洋人催得急,擔心勞工繼續鬧下去,會引起排外情緒。現在消息已經傳到了京城,老張下了死命令,不管動用什麽手段,必須立刻複工。”
一整天下來,奉天省府始終都在忙於應對各國領事館的質詢,其中尤以小東洋的不滿最為強烈。
如今奉軍意圖南下擴張,自然容不得後院起火,因此對待勞工叫歇格外重視。
張大帥得知以後,也當即決定盡快返回奉天,親自主持大局。
江連橫一聽,深知此事不容再拖,急忙追問道:“那王鐵龕是什麽態度?”
“他還能有什麽態度,當然得立馬照辦了。”王正南笑著說,“另外,因為省府下了指示,朱總辦和莫老五也準備讓步了,現在不論是公署衙門,還是商會行會,大家全都一條心,隻要能複工,什麽條件都可以談。”
“看來,照這勢頭發展下去,應該馬上就要舉行勞資談判了。”胡小妍輕聲應了一句。
王正南點了點頭:“沒錯,商會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陳會長、朱總辦和莫老五他們,全都同意請咱們出麵調停,勞工代表那邊怎麽樣?”
說著,忽然轉頭看向趙國硯。
“印刷廠和機械廠的勞工代表,咱們的人差不多能占一半,要說讓他們同意由江家出麵居中調停,應該沒什麽問題,不過……”
趙國硯瞥了一眼大嫂,這才接著說:“目前來看,咱們的人還沒法占據絕大多數,也就是說,勞資談判的結果最終到底能不能達成,現在還沒法保準。”
“那得抓緊安排呀!”王正南忙說,“別到時候江家出麵調停,結果提議的方案勞工不接受,那咱不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麽!”
這話說的切中要害。
現如今,江家忙前忙後,為的就是在調停勞資糾紛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倘若勞工代表不給麵子,江家豈不成了自取其辱?
李正西聞言,連忙追問道:“勞資談判的預訂時間是什麽時候?”
王正南眉頭緊鎖,嘟囔著說:“按省府的意思,最好明天就進行第一輪談判,最遲後天一早,不能再拖了。”
“時間這麽緊張?”
“唉,夜長夢多,現在印刷廠罷工已經兩天了,明兒就是第三天,勞工叫歇每持續一天,市政公署就一天不得安寧,當然得想辦法盡快解決了。”
道理大家都懂,可事情真要操辦起來,卻顯得有點難了。
當然,對江家而言,想在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幾個點子,實在是易如反掌。
可問題在於,值此敏感關頭,決不能輕易痛下殺手。
否則,一旦勞工發現己方代表莫名失蹤,隻會愈加憤怒,從而致使事態進一步惡化。
即便是奉天省府,在處理這些煽動仇恨的“刁民亂黨”時,也往往傾向於秋後算賬,而非立刻動用雷霆手段。
江家想要以正大光明的形象來調停勞資糾紛,那就不能隨意殺人滅口,至少現在還不能。
眼見著勞方的情況尚未妥善安排,王正南便提議道:“要不……我再去官府和商會那邊活絡活絡,看看能不能把談判的日程再往後推兩天?”
然而,江連橫卻說:“沒必要,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準備,再好的計劃也沒有變化快,既然都已經到這地步了,我要是再往後拖,倒顯得我好像怕了似的,傳出去也沒臉麵見人。”
胡小妍對此也很認同,忙說:“勞工叫歇的變數太大,拖得越久,麻煩越多,別看現在隻有印刷廠和機械廠的勞工參與,保不齊再過兩天,那些製麻廠和卷煙廠之類的地方,就也都跟著摻和進來了。”
“我現在隻關心王鐵龕的態度,”江連橫接著說,“他得給我足夠的權限、足夠的籌碼,我才能居中調停,畢竟我不能什麽事兒都向著官府和朝廷,也得為勞工著想,否則不是長久之計啊!”
眾人點了點頭,自然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恰在此時,樓梯上忽然傳來動靜。
循聲望去,卻見江雅和江承業各自拿著一瓶八王寺汽水兒,好奇地湊過來聽大人交談。
“你們嘮啥呢?”江雅放下玻璃瓶,打了個嗝,“這都幾點了,怎麽還不睡覺啊?”
江連橫皺起眉頭,滿不耐煩地擺擺手,說:“管好你自己得了,回屋睡覺去!”
“咋了,我聽聽還不行?”
“你知道幾個事兒,別擱我這瞎搗亂!”
“嘿,我咋就不知道了?”江雅頗不服氣,“你們不就是在說那些勞工的事兒麽,什麽叫歇不叫歇的,人家那叫工人運動,還說我不懂呢!”
江連橫冷笑一聲,卻道:“行,你啥都明白,那你給我解釋解釋,啥叫工人運動?”
“工人運動就是……就是……”
江雅忽地茫然了。
歸根結底,那四個字對她來說,隻是個新興的名詞而已,最近在學校裏很時髦,所有高年級的同學都在談論,不知道的,甚至無法融入到各式各樣的學生團體之中。
其實,即便是那些高年級同學,對此也沒什麽真知灼見,每每談及此事,大多浮於表麵,說來說去,也無外乎拾人牙慧罷了。
但很狂熱、很興奮、並且滿懷憧憬、堅信不疑。
江雅骨子裏要強,不願輕易承認自己不懂裝懂,眼下被父親一將,麵子上有點掛不住,便搜腸刮肚、胡言亂語,想把這事兒稀裏糊塗地遮過去。
正打算窮對付的時候,忽覺肩膀一沉,轉頭看去,卻是二姨娘站在了身後。
“誰讓你倆跑下來的,快跟我上樓去!”花姐連忙拽起兩個孩子的手,隨即又朝胡小妍略帶歉疚地說,“姐,我這就帶他倆回去,你們繼續聊吧!”
胡小妍點點頭,潤了口茶,目送三人打鬧著走上樓梯,倒也並未苛責什麽。
江家大宅雖然氣派寬敞,但說到底也隻是一座房子。
四麵牆和一頂棚,僅此而已,再躲能躲到哪兒去?
有些事實,終究是瞞不住的。
靜了一會兒,胡小妍才頗有些感慨地說:“孩子大了。”
“是啊,”江連橫也附和道,“咱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差不多就他倆這麽大,可我總感覺江雅還是個小屁孩兒,啥都不懂,嬌生慣養出來的,到底還是不拿事兒呀!”
胡小妍翻了個白眼,沒接茬兒,旋即又衝趙國硯等人吩咐道:“總而言之,事情已經到這步了,江家絕沒有再往回退的道理,繼續照常準備吧。南風打點官府和商會,國硯處理好聯合工會,西風繼續打探勞工代表。”
眾人紛紛點頭,唯獨李正西忽然想起了什麽。
“嫂子,東哥呢?”
“東風碼人去了。”胡小妍說,“最近這幾天,你們要是碰見了那種油鹽不進的老頑固,不許擅自動手,一律先回來告訴我,我會讓東風過去安排。”
一聽這話,趙國硯等人毫無異議。
江家眾弟兄當中,每人各司其職,在線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王正南混跡於商界,常跟洋人打交道,官商勾結,自然也連帶著官麵上的人情往來,平日裏拋頭露麵的次數最多,也最顯眼。
李正西雖然常跟下九流廝混,但江湖藝人走南闖北,漸漸地,也把他的名聲遠播了出去,僅就奉天而言,那也稱得上是大名鼎鼎。
趙正北從戎在外,免於此列。
薛應清在八卦街開生意,場子裏的客人非富即貴,想要低調都難。
趙國硯是江家炮頭,不搞暗殺那一套,向來都是硬碰硬,因行事剛猛,自然也無人敢惹。
溫廷閣眼下常駐滬上,不在奉天,又已是半殘之身,行動極其紮眼。
唯獨張正東行事最為低調,如同影子一般,毫不起眼,平時最常幹的,就是接送孩子上學,給家裏跑腿交水電費,偶爾殺兩個人,順道回來買點時令蔬菜,僅此而已。
不誇張地說,很多外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江家還有東風這號人。
冷不防看見了,還以為他是江家的司機呢!
因此,若要對付勞工代表,自然是東風出差才最為穩妥。
勞資談判的預訂日期恰如南風所料。
轉過天來,在省府軍警的協作嚴防下,成規模的示威遊行已經被徹底撲滅。
然而,印刷廠和機械廠卻仍舊沒能複工。
勞資雙方都在各自準備。
資方已經先行確定了談判代表,印刷廠的朱總辦和機械廠的黃經理自然是其中的主角兒。
除他兩人以外,另有印刷行會的莫老五和奉天商會的陳會長出席露麵。
這也算是勞資談判的通例,商會和行會出席旁聽,主要是為了製衡奉天的平均工價。
幾個老板一致同意,本次談判,由眾望所歸的江連橫居中調停。
於此同時,勞工也在積極籌備談判事宜,不僅重新擬定了十二條複工訴求,並且也選了代表談判。
前來談判的勞方人數遠超資方,雖說帶頭的隻有兩個,但出席的卻有十二三人。
這是為了防止有人以權謀私,暗自收受老板的好處,出賣弟兄利益,致使叫歇抗議功虧一簣。
殊不知,僅在這十幾人當中,就有半數幫派弟兄,算得上是江家的人。
凡是混幫派的人,大多都有一個共性——大哥講利益,小弟講義氣。
因為講義氣、好衝動、愛逞強、不怕槍打出頭鳥,就怕身死不留名,所以往往會在這種時候擔當先鋒。
還有幾人,也在私底下收了江家的好處,拿錢辦事,秘而不宣。
於是,由江連橫出麵調停,便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多數勞工代表的認可,即便有人反對,卻也無濟於事。
這場談判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資方沆瀣一氣,威逼利誘;勞方人心離散,內鬼橫生——都是江家的遊戲罷了。
至少,江連橫自己是這樣想的。
另一方麵,因為此次叫歇涉及示威遊行,驚動了三緯路的各國領事館,奉天省府自然格外重視,於是便也委派了商埠局的官差到場旁聽,美其名曰:關心商民,公正裁決。
經過雙方商討,談判地點最終確立在奉天聯合商會大樓舉行。
時間定在上午九點。
這天一早,商會大樓周圍格外熱鬧,許多華洋記者早早到場,端著照相機四處亂拍。
可惜,拍了也是白拍,奉天印刷廠還沒複工,最近三天以來,省城裏隻能買到幾份不入流的報紙。
勞方代表來得很早,剛過八點半,就見不遠處有十幾個勞工朝這邊走來。
進了商會大樓,卻沒人引路,一行人像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撞,尋了好長一會兒,才找到了會議室。
坐下來等了半個鍾頭,眼瞅著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商會行會的幾個大老板才乘坐汽車,姍姍來遲。
緊接著,便是商埠局派來旁聽的官差。
等到眾人悉數落座,又過了三五分鍾,江連橫才終於現身到場。
這時候,幾個勞工代表的臉上,早已流露出了相當不滿的神情,心裏對這些腰纏萬貫的大老板,更多了三分刻骨仇恨。
辦公室內,橫著一條偌大的橢圓型長桌。
勞資雙方各坐一邊,商埠局的官差坐在堵頭,遠端正對著的位置,便留給了江家,以示居中調停的身份。
江連橫剛一露麵,朱總辦等人便起身奉承道:“哎喲,江老板,您可算來了,咱大夥兒全都到齊了,就等著您來主持公道呢!”
“抱歉抱歉,道上有點堵車,讓各位久等了。”
江連橫笑嗬嗬地拱手抱拳,信口雌黃地胡編了個理由。
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故意擺譜。
這年頭,除了張大帥辦壽那次盛況,奉天城就從沒聽過有堵車的說法。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早在談判開始前,江連橫便已得到了勞資雙方的多數支持。
換言之,此舉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寒暄幾句過後,江連橫笑著坐下來,左手邊是勞方代表,右手邊是資方代表,遠處正對麵的那位,便是省府派來旁聽的官差。
無需多想,當即便道:“劉幫辦,您是商埠局的官差,協管奉天工商兩界,要不您給大家開個場吧?”
劉幫辦連忙擺手推辭,卻說:“江老板,勞資糾紛,實乃商業常態,省府隻是派我過來旁聽,了解勞資雙方的訴求,並不介入調停,還是您來開場吧!”
“不不不,有官方在場,凡事就有了公平公正,還是您來開場才最合適。”
“哪裏哪裏,江老板身為商界楷模、工會幹事,本次調停,實為勞資雙方眾望所歸,於情於理也都該您來開場才對。”
“這恐怕不合適吧?”
“欸,這再合適不過了……”
兩人正在那隔著八丈遠、互相謙讓矯情的時候,猛聽見桌麵上傳來一聲巨響!
“砰!”
眾人望去,卻見印刷廠的勞工張連富拍了下桌子,冷哼道:“行了,你們也別磨嘰了,當官兒的不說,當老板的不說,那就讓咱們勞工先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