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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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大家都覺得有失公允。
勞工雖然見識短淺,但又不傻,即便是那些被江家收買的人,心裏也很清楚,以江連橫的身家地位,是絕不可能完全站在勞方立場的,但這並不能否認江家在談判過程中的積極作用。
常言道:論心不論跡,千古無完人。
江家就算再有私心,這些年來,也的確為勞工爭取了不少好處。
比方說,有勞工在廠裏受了工傷,老板耍賴,拒不賠付,江家也曾派人前去敲打,甚至還動用了聯合西家行的資金,幫助勞工先行墊付醫藥費。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退一步講,江連橫若是從未幫過勞工,又怎麽會穩坐西家行榮譽主席的位置?
世事紛繁複雜,豈能一刀兩斷,便將清濁分明?
許多勞工都覺得,張連富這話有點過了。
然而,這番提議卻也並非孤立無援,老孟就是支持者,隻不過他的語氣措辭稍顯婉轉。
“江老板別誤會,我們當然非常感謝您對勞工的幫助,但長久來看,在工廠裏籌辦獨立西家行,才能更好地維護勞工權益,所以說……”
老孟停下來,發現對方似乎根本沒在聽他說話,便忍不住輕聲喚道:“呃……江老板,江老板?”
江連橫麵無表情,眼神隻顧盯著張連富,直到聽見動靜,方才回過神,咧嘴笑了笑,說:“哦,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個人非常支持,不過眼下既然是複工談判,那就還得再征求一下資方的意見。”
說著,便轉頭看向右手邊的幾位老板,笑嗬嗬地問:“朱總辦,黃經理,你們覺得呢?”
朱總辦斷然回絕道:“江老板,別說我不給您麵子,但這件事沒的商量,我寧肯撤資不幹了,也絕不同意!”
黃經理也說:“奉天又不是沒有西家行,這些年都是江老板主持大局,從來沒出過什麽問題,我實在想不明白,另外成立西家行有什麽必要。”
兩人態度堅決,同時也代表了奉天商會的意思。
其他條件都可以商量,都可以讓步,唯獨成立西家行的要求,幾位老板絕不妥協。
在朱總辦和黃經理看來,提高工價和縮短工時這類要求,皆可當作緩兵之計,過後反悔也不是不行。
畢竟,清室優待條例都作廢了,勞工訴求又能算得了什麽?
但完全獨立的西家行不同,這種組織,一旦發展起來,必定尾大不掉,以後每個進廠的勞工,都會被吸納進去,到時候各家老板再想抵賴,可就難了。
遜帝若有兵馬,恐怕優待條例也不會輕易廢除。
勞工若有組織,各家老板又豈能睡得安生?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朱總辦連忙搖頭,“今天當著商埠局的麵兒,我也敢這麽說,你們要是非得成立西家行,那我明天就撤資,愛鬧鬧去吧,等印刷廠倒閉了,我看你們鬧誰去!”
江連橫聽了,轉而望向左手邊的幾位勞工,略顯為難地說:“你們也看到了,朱總辦在這件事上,態度比較堅決,要不……咱們先去複工,成立西家行的事兒,往後緩一緩再說?”
“不同意就不複工!”張連富立刻回絕道,“你們不肯讓步,咱們也不是好欺負的,那就繼續拖著吧!”
這話說得鏗鏘有力,可惜卻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多數勞工聽了,眼裏卻已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心說老哥你自己單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咱們可還有父母兒女等著養活呐!
倘若印刷廠和機械廠真倒閉了,這數百人的生計著落該如何解決?
大夥兒都是賣力氣的,家裏可沒多少餘錢在這幹耗。
張連富卻說:“這怕什麽,勞工叫歇遇到困難,理應由西家行出資援助、共渡難關,現在就看江老板願不願意掏這份錢來支持咱們了。”
聞聽此言,江連橫的臉色愈發陰沉。
張連富卻不肯罷休,仍舊咄咄逼人道:“奉天聯合西家行裏的資金,本來就是咱們勞工交的會費,又不是江老板的私產,現在把這份錢拿出來支援叫歇,總不會有什麽困難吧?”
言畢,會場內頓時鴉雀無聲。
朱總辦等人互相看了看,並未因此而感到緊迫,眼裏反倒平添了一抹欣喜,談判的底氣似乎也更足了。
張連富當然知道江家不好惹,但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其實從未真正跟江家打過交道,腦子裏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往往也源自於最浪漫的臆想。
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是個英雄,說出了旁人想說卻不敢說的真話,不畏強權者,擔得起一聲“好漢”!
殊不知,英雄多半命短。
沒有雷霆手段,枉顯菩薩心腸。
人要存心尋死,神仙來了也無計可施。
靜了一會兒,張連富見對方沒有回應,便坐下來顧盼左右道:“你們看,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咱們必須要有自己的西家行,否則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得看別人的臉色行事,江老板的屁股已經坐在那頭兒了!”
這時候,江連橫終於開了腔。
未語先笑,旋即拍了拍手,卻道:“不錯不錯,張先生說得在理,你們要是想繼續叫歇,奉天西家行理應出資援助。不過,你剛才也說了,聯合西家行裏的資金,是咱們奉天城所有勞工交的會費,這筆錢到底應該怎麽用,恐怕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吧?”
“那就開會表決。”
“也行,你容我想想,先通知城裏這幾十家工廠,讓大家了解情況,統籌各方意見,規定補貼金額,再做相應的預算……我估計,有個十天半月的功夫,怎麽都該商量好了。”
眾人一聽,要拖這麽久才能領到補貼,心裏頓時沒了底氣。
而且,就算成功拖到那天,朱總辦和黃經理不肯接受提議,想來也是徒勞。
靠別人吃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何況補貼隻能勉強糊口,再看省城物價上漲的趨勢,倘若印刷廠和機械廠真倒閉了……
大家不敢再去細想,就連老孟也忍不住低聲說:“這樣不行,要是拖那麽久的話,弟兄們恐怕也挺不住呀!”
“挺不住也得挺下去!”張連富細著嗓子說,“現在正是要勁兒的時候,一旦鬆口,弟兄們先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到時候他們肯定會變本加厲、翻舊賬來整咱們!”
“話是這麽說的,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現在大家必須一條心!”
然而,無論張連富再怎麽慷慨陳詞,卻仍舊無法打消眾人的顧慮。
勞方的態度,已經不可避免地顯出了動搖的跡象。
江連橫趁機問道:“最後這條複工要求,是大家的意思麽?”
“是!”
張連富應聲搶答,但從其他勞工臉上的神情來看,那顯然隻是少數人的意願。
江連橫有所察覺,當即表態道:“既然最後這條要求沒法達成一致,那就隻好讓雙方舉手表決了。”
正說著,目光轉向右側問:“朱總辦,看在江某的麵子上,你們幾位能不能往後退一步?”
“不行,今天誰的麵子也不給,最後這條要求,我們絕不同意!”
朱總辦等人態度堅決,立場一致,知道這就是江連橫想要的效果。
江連橫很滿意,隻好又將目光轉向左側,卻問:“那你們呢?看在江某的麵子上,能不能先免去這條要求?”
起初,眾人並未立即表態,張連富的神情也很得意。
可惜好景不長,幾秒鍾後,印刷廠的小毛率先舉起了右手,喃喃地說:“我同意暫時免去這條要求。”
原來,大家都在等人帶頭。
小毛剛一舉手,其他人便陸續響應起來,紛紛表態道:“我也同意……我也同意……”
“同意,這事兒不是立馬就能辦成的,可以先往後緩一緩再說。”
“對對對,我也同意……”
隨著大家一聲聲表態,張連富和老孟的臉色也變得愈發難看。
隻眨眼間,同意免去最後一條複工要求的勞工,便已超過半數。
江家的人,大多都在機械廠那邊,因此一經表決,同意退讓的勞工便立刻呈現出壓倒性的優勢。
黃經理見狀,自然樂得合不攏嘴,連忙說道:“好好好,那咱們這邊就算是達成一致了,我再給你們放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兒一早,咱們大家準時複工,怎麽樣?”
“不行!”
張連富突然急了,指著機械廠的勞工說:“你們不能複工,說好了一起叫歇,條件還沒談成,你們怎麽就打起退堂鼓了?”
話音剛落,黃經理便拍案而起,全然換了一副嘴臉,厲聲喝道:“張連富,你不過是個印刷廠的質檢工,你管天管地,還管到奉天機械廠頭上來了?讓你在這說兩句話,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
朱總辦也跟著奚落道:“嗬,你們看看,就這派頭兒,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上總統了呢,好大的威風!”
“哼,我早就說過,他就不像是來解決問題的,”莫老五磕了磕煙鬥,撇著嘴說,“其他勞工都挺滿意,他自己不滿意就算了,還不許別人進廠複工,也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這還用說?”陳會長隨即附和道,“官兒迷唄,這種人我見的多了,明麵上說是為別人著想,其實就是想把大家扇呼起來,這樣才能顯出他有本事呀!”
冷嘲熱諷,呼嘯而至。
張連富充耳不聞,隻顧斥責機械廠的勞工,恨恨地說:“你們……你們這是背叛!”
“欸,這怎麽能叫背叛呢?”眾人忙說,“咱們跟著叫歇,就是為了給弟兄們謀好處,現在工價提上去了,工時也縮短了,那最後一條要求,是你自己提出來的,跟咱們有啥關係?”
“我這不也是為了大家好麽!”
“可問題是,咱們感覺現在這樣就挺好啊!”
“背叛,你們這樣就是背叛!”
“這話說的,你們印刷廠不是也有人同意免去最後一條要求麽!”
張連富應聲回頭,掃視一眼己方的弟兄,不禁皺眉質問:“小毛,你們怎麽也跟著胳膊肘往外拐呀?”
小毛咧咧嘴,卻說:“哥,我是覺得,獨立西家行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辦成的,咱也不能總這麽耗下去呀,我家外頭還欠著饑荒呢!再者說,江老板這些年對咱挺夠意思了,這事兒先往後緩一緩,也不耽誤什麽。”
“今天緩、明天緩,總這樣拖下去,最後什麽事兒都幹不成!”張連富氣急敗壞,忙問左右,“你們呢,就沒有人跟我一條心嗎?”
老孟說:“連富,我站你這邊!”
小毛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工錢漲了兩塊五,這就不少了。”
勞工開始內訌,對麵的幾位老板卻已穩操勝券,此刻也不著急了,渾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江連橫趁機發難道:“張先生,既然你是為了大家考慮,現在多數勞工都同意恢複生產,該怎麽說?”
“我不同意!”張連富是煮熟的鴨子,就剩嘴硬了。
江連橫緩緩靠在椅背上,卻說:“我知道你不同意,但這場談判理應遵循大多數人的意見,而不是你個人的意見,少數服從多數,也是合理應當,畢竟現在是民國,已經沒有皇帝了。”
此話一出,眾人莫名失笑。
唯獨張連富笑不出來,仍舊固執己見地爭辯道:“沒有多數,咱們印刷廠這邊是三比三,我還得回去再跟大夥兒商量商量。”
“嘿,現在你又想把印刷廠單獨拎出來了?”朱總辦立時沉下臉來,“你剛才不是還說,機械廠那邊的算是你們自己人麽,現在又想各論各的,什麽意思?”
黃經理冷哼道:“發現自己沒人支持,開始想辦法掀桌子耍賴了唄!”
“我早就看出來了,”莫老五打量一眼張連富,“骨子裏就帶著流氓習氣,別人支持他,他就在這說什麽為了大家著想;別人不支持他,他就說人家是叛徒,瞎子算命兩頭堵,什麽人呐!”
張連富百口莫辯,因為他的確臨時改變了規則,眼下也隻好強詞奪理地說:“現在機械廠已經退出,那就沒他們的事兒了,隻說印刷廠,咱們這邊有點分歧,還得回去重新商量。”
“還商量什麽?”朱總辦厲聲指責,“我看你就是故意搗亂,你要不想幹了,就趕緊走人,少在我廠裏作妖!”
江連橫突然插話道:“朱總辦,規則都是人定的,既然都已經談到這地步了,我希望大家都能有個滿意的結果,反正機械廠也要明天才能複工,不如就讓張先生回去商量商量吧!”
一聽這話,朱總辦忽地愣住。
暗自揣摩片刻,終於點點頭說:“好吧,既然江老板這麽說了,正好也趕上了飯點,你們抓緊回去商量,下午五點以前,再回來給我消息,爭取明天能夠順利複工。”
江連橫似乎又幫了勞工一把,但張連富毫不領情,立馬站起身,帶著老孟等人離開會議室,準備重新召集工友,力排眾議,說服大家堅持最後一條複工要求。
時間有點緊,張連富和老孟幾乎是跑著下的樓梯。
未曾想,剛衝出商會大樓,正沿著門口的石階往下走時,卻見斜刺裏突然竄出個婦人,迎麵撞了個滿懷。
張連富閃了一下,還沒等看清那婦人的模樣,就被對方一把抱住了胳膊,嚎啕大哭道:
“哎呀,張連富你個狗東西,提上褲子就不認賬,我看你今天還往哪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