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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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連富三十多歲,四方大臉,眉心相連,身穿典型的勞工裝扮,一件敞懷小衫,頭戴短簷兒八角帽,都是新漿洗過的行頭,以示對這場談判的重視程度。
    然而,從他走進商會大樓那一刻起,就明顯感受到了來自官商的冷遇和輕慢。
    明明約好的九點開會,結果呢?
    現在已經九點半了,人才剛剛到齊,談判更是毫無進展。
    眼見著江連橫等人還在扯閑篇兒,張連富心裏憋氣,說起話來,便忍不住有點犯衝。
    相比之下,在場的幾位老板卻顯得愈發沉穩。
    莫老五一邊往煙鬥裏裝煙絲,一邊頭也不抬地嘟囔道:“有話好好說,拍桌子瞪眼幹什麽?”
    朱總辦點了點頭,隨即附和道:“大家都是奔著解決問題來的,不是要比誰的嗓門兒大,更何況有理不在聲高,光喊有什麽用啊,好事多磨,還是要慢慢談嘛!”
    “還得怎麽慢?”張連富立馬頂了一句,“說好的九點談判,到現在還沒開始,你們到底想不想解決問題?”
    “我當然想了,可我現在叫你們回去複工,你們同意嗎?”
    “憑什麽現在複工,我們的要求還沒提呢!”
    “那不就結了?”
    朱總辦慢悠悠地說:“這是開會,不是吵架,既然是談判,那就該有相應的議程,凡事都得商量著來,總不能你們說啥是啥吧,否則還叫什麽談判,幹脆叫威脅算了。”
    張連富脖子一粗,厲聲喝道:“那你們就把身段放低點,要是不尊重咱們勞工的話,這個破會不開也罷!”
    莫老五恰好點燃煙鬥,應聲抬起頭,卻說:“嘶,勞資談判是要擺事實、講道理的,可我怎麽感覺,張先生好像是帶著個人恩怨來的,難不成你是對人不對事,跑這泄私憤來了?”
    話音剛落,朱總辦立時沉下臉,搖搖頭說:“張連富,我平時也沒怎麽虧待你呀……哦,聽說廠裏上個月扣了你兩天工錢,可那是你工作疏忽大意,按照規定的罰款,你總犯不上因為這事兒恨我吧?”
    “不是,我現在跟你談複工的安排,你扯上個月的事兒幹什麽?”
    “行行行,要不這樣,我把那兩天的工錢還你,再給你補一個月的薪餉,這事兒就算翻篇了,成不成?”
    “我本來就沒提這件事,我現在說的是你們不尊重勞工!”
    “尊不尊重的,那是個人感受,不能全憑你自己說了算吧?”
    朱總辦搶過話題的主動權,趁機發難道:“再者說,我今天來這開會,為的是盡力滿足勞工的訴求,而不是為了討好你個人的虛榮心,我倒想問問你,你是來談判的,還是來給自己爭麵子的?”
    張連富一愣,嘴上說不過對方,心裏便愈發憤慨,當即抬手罵道:“你們少扯這些沒用的屁話!”
    “哦,這會兒又沒用了?”朱總辦冷笑一聲,“剛才不是你起的頭麽,咋的,見自己理虧,惱羞成怒了?”
    莫老五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煙,眯起眼睛,忽然岔開話題,卻道:“哼,依我看,爭麵子也是假的,他就沒想解決問題,純粹是存心鬧事兒,拿印刷廠的人當槍使,保不齊背地裏收過盧布,是個裏通外國的漢奸呢!”
    這話聲音不大,卻聽得眾人心頭一緊。
    誰都知道這罪名有多嚴重。
    張連富應聲暴起,張嘴便罵:“莫老五,我操你媽,你他媽說誰是漢奸呢?”
    莫老五把臉一別,不予理睬。
    朱總辦又故意激怒勞方,笑著卻說:“張連富,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漢奸,你急什麽?”
    “我——”
    張連富氣得火冒三丈,方才本就憋著不痛快,當下更是怒不可遏,眼瞅著就要做出過激的舉動。
    眾人見狀,急忙將其攔下來,低聲耳語道:“快別說了,這種事越說越亂,當心別讓他們把咱帶溝裏去了。”
    話雖如此,會場卻還是隱隱有些騷亂的跡象。
    其實,朱總辦和莫老五等人早已有了讓步的打算,但在談判過程中,卻仍舊不肯輕易示弱,反而還要愈發彰顯強硬的姿態,用以迷惑對方。
    老話說:慈不掌兵,義不養財。
    現場幾人都是久經商界的大老板,不是做慈善的,當然要把工價壓到最低才肯罷休。
    勞工的訴求雖說合理應當,但人性終究好逸惡勞且貪得無厭。
    很多時候,老板的退讓並不會換來勞工的讚許,即便有所讚許,過兩天也就忘了,他們反倒會記住這家老板好欺負,於是便開始變本加厲,甚至反客為主,偷摸把老板的東西往自家搬。
    比方說,各家工廠都有搜身製度,引起勞工不滿,言稱有辱尊嚴,可這搜身製度卻也並非憑空而來,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有人偷拿竊取?
    總而言之,無論老板還是職員,彼此之間永遠逃不出這條鐵律——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不是當老板的心狠手黑,而是心慈手軟之人,根本就當不了老板。
    在談判過程中,先質疑其動機,再抹黑其立場,也是各家掌櫃管用的手段了。
    勞工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自證陷阱。
    眼見著雙方針鋒相對,漸漸有爭吵起來的趨勢,調停者終於出麵裝起了公道。
    “好了好了,話題扯得太遠了!”
    江連橫居中而坐,左右看了看,先替勞工開腔道:“這裏沒有誰收了盧布,也沒有誰收了金票,大家都是奉天的百姓,如今世道艱難,不求商民共榮,也該互相體諒才對。”
    朱總辦聞言,不再抨擊張連富,轉而卻說:“江老板,您是個講公道的人,我也知道勞工艱苦,讓我體諒他們,也不是不行,可他們也得體諒體諒我呀!”
    正說著,忽然轉頭朝秘書使了個眼色,令其將手中的一遝單子發給眾人。
    “各位,奉天印刷廠是官商合辦。我隻是股東之一,代行管理之責。印刷廠的收益到底怎麽樣,官署自會公布,我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你們看看,最近這幾個月,廠裏的效益也在下降呀!”
    朱總辦頗為誠懇地介紹工廠的狀況。
    省城近期物價上漲,受到波及的遠不止平民百姓,生產所需的物料價格,也在直線攀升。
    諸如此類情況,商埠局的官差早已心知肚明,但卻隻能作壁上觀,不肯表態。
    朱總辦自然不敢埋怨當局,隻顧跟眾人訴苦道:“按現在這種形勢,我能扛住不裁員就不錯了,還哪有餘力再去給你們漲工錢呐!”
    張連富等人卻不肯輕信,單子剛傳過來,就立馬甩到桌麵上,張嘴就說:“假的!”
    “嗬,這怎麽能是假的呢?”朱總辦連忙爭辯道,“商會行會都在這,我有什麽必要做假,你們要是不相信,那就去市麵上打聽打聽,現在的物料進價已經漲多少了!”
    “漲不漲跟咱們無關,反正印刷廠還在盈利,那就應該改善咱們的待遇,提高工價!”
    “敢情你們隻顧自己,印刷廠的死活就不管了?”
    “這話說的,你不也是隻顧自己麽!”張連富指責道,“印刷廠利潤降低,對你隻是掙多掙少的問題,但對咱們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你少在這假哭窮!”
    此話一出,立刻得到了眾多勞工的認可,大家紛紛點頭稱是。
    朱總辦說:“你們要是嫌掙得少,那就改換門庭,我又沒攔著你們,你們又不是包身工,非得鬧事幹什麽?”
    張連富卻不同意,直言不諱道:“不,咱們就在你這幹,你還得給咱們漲工錢!”
    “荒唐!”莫老五接過話茬兒,“普天之下,哪有這番道理,你們這樣搞,跟那些流氓無賴有什麽分別?”
    “說這些都沒用,你們不把工價提上去,咱們就絕不複工!”
    “那你們到底想漲多少?”
    “每月五元。”
    “胡鬧,簡直就是胡鬧!”朱總辦轉頭看向江連橫,“江老板,您給評評理,他們哪像是抱著誠意來的呀!”
    江連橫早已提前獲悉了勞工心裏的預期薪酬,於是居中調解,沒費多大功夫,就把預訂上調的工價從五元談到了兩元五角。
    他的確動用了自己的威信,幫勞工爭取到了更高的薪餉,但目的卻是為了在其他複工條件的磋商下,張連富等人也能做出讓步。
    朱總辦和莫老五不明所以,隻覺得這工價可以接受,又礙於江家的麵子,便也順勢答應了下來。
    “既然江老板發話了,那就按照這個工價辦吧,不過——”
    兩人聽從江連橫的建議,反而又向勞工提出了要求:“印刷廠終究是幹活兒的地方,提高工價沒問題,但不能一碗水端平,否則大家都漲工錢,那就等於沒漲,還是應該能者多勞、多勞多得才對。”
    張連富等人有點被繞迷糊了,便問:“什麽意思?”
    朱總辦解釋道:“凡事都該有個標準,我是看重能力的,活兒幹得漂亮,別說兩塊五了,漲三塊錢我也沒有二話,可有些人笨手笨腳,那不是便宜他們了?不是我不肯掏這份錢,我是替那些認真幹活兒的感到不公啊!”
    眾人毫無鬥爭經驗,聽了這話,便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
    其實,倒也未必真覺得有什麽道理,恐怕隻是認為,自己應該歸屬於“活兒幹得漂亮”的那一類罷了。
    江連橫很滿意,當即笑道:“這樣的話,相關細則就得你們回廠裏自己商量了。畢竟,咱們也不懂印刷業的具體標準,機械廠那幾位也沒法對此表態,接下來再談談其他條件吧?”
    眾人都沒有意識到,隻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便已在無形之中,將印刷廠和機械廠的聯合叫歇一分為二,使之演變成了各為己謀的兩股勢力。
    張連富渾然不覺,轉頭看向身旁的工友,低聲道:“把複工條件拿出來,給他們說說。”
    那勞工年歲稍長,瘦長臉,招風耳,正是奉天印刷廠的老孟。
    “恢複生產總共有十二條要求:第一,衙門必須無條件釋放被捕勞工……”
    “合情合理,”江連橫立馬應承道,“如果能夠順利複工,那就說明糾紛已經解決了,既然沒有造成械鬥群毆,衙門就理應放人才對,這件事我可以幫你們運作,沒有問題。”
    老孟抬了下眼皮,將信將疑地接著說:“第二,廢除有辱人格的搜身製度,禁止工頭調戲女工……”
    “說的好,我平生最恨好色之徒,以前還曾資助過奉天婦女促進會,跟那些女學生徹夜長談,聊的都是廢除纏足、自由婚娶、女性權益之類的社會議題,時常感覺任重而道遠,欺辱婦女之事,江某絕不姑息!”
    不知為什麽,江連橫突然變得極其嚴肅,竟指著資方幾人的鼻子,威脅道:
    “朱總辦,這件事你別怪我管得寬,我好歹也是商會副會長,現在明確告訴你,往後印刷廠要是再有此類事件,必定嚴懲不貸,誰敢調戲婦女,就立馬讓他滾蛋!”
    “是是是,江老板說的對!”朱總辦連忙附和道,“我也的確該好好管管這方麵了。”
    “嗯,這還差不多。”
    江連橫穩了穩心神,這才接著請道:“孟先生還有什麽要求,你盡管說,他們不同意的,我來幫你們解決。”
    於是,老孟便接連聲明了勞工的十二條訴求。
    諸如“改善夥食”、“增添假期”、“縮短工時”之類的要求,盡管多費了幾番口舌,但最重要的工價既然已經談妥,談判過程便也還算順利,並未因此而出現崩盤的跡象,直到老孟說出了最後一條訴求——
    “我們認為,奉天的聯合西家行,受到了商人的操控,無法維護勞工權益,所以我們要求在印刷廠和機械廠開創完全獨立的西家行!”
    說完,老孟將手中的清單遞給江連橫,最後補充道:“滿足這十二條要求,我們就同意恢複生產。”
    江連橫眼皮一跳,並未去看桌上的清單,臉色卻已陰沉下來。
    “怎麽?”他勉強笑道,“各位對聯合西家行,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
    張連富卻說:“滿不滿意不重要,咱們就是想要自己說了算。”
    “可是……聯合西家行裏也有各工廠的人呐。”
    “說是咱們的人,八百年見不著一回,憑什麽相信他們?”
    顯然,最後一項要求並非原始草案,因為趙國硯曾經說過,最初的訴求隻有十條。
    這要求觸及到了江家的核心利益,若是放在典鞭大會上,恐怕江連橫當場就要發作,可眼下的場合不是江湖盤道,而是複工談判,他作為調停者,實在不便翻臉示威,還是得裝模作樣地寬慰幾句。
    “張先生的話,未免有點讓人心寒了吧?”江連橫問,“難不成,我剛才沒幫你們爭取過好處?”
    未曾想,張連富卻拍案喝道:“你在西家行裏掛職,幫咱們爭取好處,是你分內的事,難道還要讓咱們感謝你不成?西家行本來就該站咱們這邊,你怎麽好意思在這‘居中’調停呢?”
    眾人一聽,急忙勸阻道:“別別別,你這是幹什麽,江老板剛才沒少替咱們說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張連富卻說:“誰讓他來說話的,我本來就不同意他出麵調停,他這種開賭檔娼館的財主,可能真心替咱們說話麽,我看你們是想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