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寒門無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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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雅走後,廳室裏的氣氛急轉直下。
大家都很清楚,這件事不可能就這麽算了。
江連橫依然坐在長凳上,還不等他表態,老柴裏便走出一位巡長,大概是負責人,氣衝衝地竄到陳瑞麵前,揚起胳膊就打,邊打邊罵:“你他媽瞎呀,誰家的千金都敢動?”
陳瑞縮脖端腔,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腦袋。
“操,你他媽還敢躲?”
巡長急了,一把薅住陳瑞的領口,照頭就是兩聲脆的,隨即將他押到江連橫麵前,厲聲嗬斥道:“說話,還不趕緊賠禮道歉,你小子等我替你張嘴呐?”
陳瑞當差不久,說話辦事難免有欠妥當,都這時候了,竟還隻是拚命地鞠躬賠罪。
“江老板,您恕我眼拙,我真不知道那是您閨女啊,而且、而且我也隻是奉命行事……”
話沒說完,巡長便已瞪大了眼睛,抬腿又是一腳,急赤白臉地咒罵道:“你小子少在這滿嘴噴糞,我是讓你抓學生,誰他媽讓你打學生了?”
“我……”
“你什麽你,還不趕緊給江老板跪下!”
陳瑞應聲怔住,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製服,終究還是跪在了江連橫麵前。
他這一跪,身後的老柴都有些臊眉耷眼,尤其是那些年輕的,還沒混成老油條,因為拉不下臉,心裏就有點疙疙瘩瘩。
可是,不跪又能怎麽辦呢?
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
巡警不過是拿了槍的百姓,百姓若有槍,未必會把巡警放在眼裏,何況江家還不是尋常百姓?
陳瑞認慫,胳膊擰不過大腿,丟人總比丟命強,當即抬手自扇耳光。
“我該死,我該死!”
“你他媽在那轟蒼蠅呐?”巡長厲聲咒罵道,“沒吃飯麽,使點勁,讓江老板聽聽你小子的誠意!”
劈裏啪啦,這一通脆響下來,廳室裏就像是放了一掛鞭。
不過半支煙的功夫,陳瑞的臉上便已泛起了數道血痕,腮幫子像充了氣似的,立時腫脹起來。
“江老板,您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實在不知道您家小姐的底細,求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
“對對對,”巡長湊到江連橫身邊,彎腰賠笑道,“東家,這小子就是個睜眼瞎,您看要不就給他個機會吧,回頭我替您收拾他,這種下三濫,您來動手,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麽!”
江連橫不言語,也沒應聲看他。
巡長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轉頭看了看陳瑞,罵道:“讓你停了麽,接著抽!你跟學生那狠勁兒跑哪去了?”
陳瑞見狀,知道這事兒沒法蒙混過關,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對自己下了狠手。
“啪!啪!啪!”
大嘴巴子跟不要錢似的,接連幾次重手,再看陳瑞的臉上,就已經不再是紅腫淤青那麽簡單了。
隻見他不僅口鼻處滲出鮮血,就連眼白也布滿了血絲。
巡長站在旁邊,左右看了看,眉頭緊鎖,心說應該差不多了吧?
然而,江連橫卻始終沒有喊停的意思。
漸漸地,就連陳瑞本人也挺不住了,身形一晃,雙手拄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江老板,我真知道錯了……”
巡長咽了口唾沫,正掂量著要不要再上前勸勸,卻見江連橫突然冷哼一聲,蹬地暴起,一把奪走他腰間的警棍。
霎時間,就聽半空中“呼”的一聲風起!
江連橫大開大合,抄起警棍,掄圓了臂膀,直奔陳瑞的麵門橫掃過去。
“砰!”
這一記悶棍,勢大力沉,僅憑聲音就令人膽戰心驚。
陳瑞避閃不及,隻見他將頭一甩,整個人立時栽倒在地,四肢僵直,渾身上下繃得又緊又硬,如同觸了電門,喉嚨裏除了“咯咯”聲,竟連一陣哀嚎都沒喊出來。
人生在世,誰沒幾個朋友?
陳瑞也不例外。
見他這副慘狀,幾個年輕的老柴連忙邁出半步,想要上前查看傷勢。
“幹什麽!”
趙國硯和李正西立刻湊到江連橫身邊,其餘眾人也是應聲垂手,懸於腰際,轟隆隆迎麵而上。
年輕的老柴遲疑了,關心歸關心,終究不是過命的交情,隻好眼睜睜地看著陳瑞躺在地上抽搐。
歸根結底,老柴也談不上多大的官差。
他們過去是賤籍,現在也同樣不受待見,不然也不會有“臭腳巡”這樣的蔑稱了。
最重要的是,老柴心不齊,幾個長官都是老油條,遇事隻想和稀泥,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監獄裏的老夏趕忙出來打圓場。
“哎喲,別別別,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咱別因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呀!”
夏隊長是老資格,以前跟著“神探”趙永才混的。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老弟,現在也能獨當一麵了,仗著跟江連橫交情最長,便走過來陪笑道:
“江老板,氣大傷身,您先請坐!這小子肯定是有錯在先,但最近省城警力吃緊,要不您再等等,等這陣風過去了,再好好收拾他,您看怎麽樣?”
這話說得已經很委婉了。
陳瑞縱有千錯萬錯,就衝他身上穿的這件衣裳,您也不能在衙門裏頭,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殺大臣,還得編排個罪名呢!
江連橫乜了一眼老夏,隨手將警棍扔在地上,坐下來衝西風使了個眼色:“把他整醒。”
言畢,眾人立馬行動起來。
這邊飲茶,那邊潑水,一會兒掐人中,一會兒抬高腿。
忙活了半晌兒,陳瑞才堪堪蘇醒過來,腦袋還是懵的,又緩了片刻,才能開口說話。
其間,江連橫又轉頭去問老夏:“抓我女兒的那本書呢?”
“那個誰,”夏隊長連忙吆喝,“你去物證室把那本禁書拿來!”
少頃,一本線裝書被交到了江連橫手上。
說是線裝書,可裝幀極其簡陋,看起來更像是隨意拚湊起來的讀物。
隨手翻了兩眼,果然是手抄本,裏麵的論調人所共知,不必贅述。
江連橫隻把這手抄本在陳瑞麵前晃了晃,問:“這是我女兒的書麽?”
陳瑞癱坐在地上,牙齒鬆動,口鼻竄血,眼睛被腫脹的麵部擠成了一條縫,很艱難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
“不知道,你抓我女兒幹什麽?”
“我、我看見這本書在她手上。”
“聽你的意思,這本書還真是我女兒的?”
“……不是。”
“到底是不是?”江連橫正色問道。
“是……還是不是啊?”
陳瑞已經完全沒了主見,他不再關心真相,隻關心江連橫到底想聽什麽。
江家眾人不禁哄笑起來。
陳瑞的顏麵喪盡,隻好悶頭不再言語。
江連橫又把手抄本在老夏和巡長眼前晃了晃,問:“兩位長官,你們的意思呢?”
“嗐,江老板,您這話都多餘問了!”夏隊長和那巡長連忙笑道,“這種禁書,怎麽可能是您家千金的東西呢,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江連橫點點頭,轉而又問陳瑞:“你有沒有看見是誰把這本書塞給我女兒的?”
陳瑞一愣,搖搖頭說:“當時的情況太亂,我真沒注意,就看見江小姐把這書扔在地上了。”
“沒注意?”江連橫冷哼道,“我看你是故意包庇鬧事的學生!”
陳瑞應聲呆住——天大的罪名說來就來!
“不是,我、我是抓學生的……”
江連橫不容他把話說完,隨即轉頭看向老夏和巡長,卻道:“我早就聽說,城裏有不少公差縱容學生鬧事,暗地裏跟省府較勁,今天的請願鬧得這麽大,看來衙門口也該好好查查自己人了。”
一聽這話,兩人頓時有所領悟。
罪名是現成的,監獄裏有不少牢頭本就是江家“在幫”的弟兄,隻要以“包庇”的罪名把陳瑞關進大牢,他就絕沒有機會活著從裏麵走出來。
考慮到江連橫“省城密探顧問”的身份,這種事對江家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可是,真有這個必要嗎?
巡長湊過來,幹笑兩聲說:“東家,您看這小子他真知道錯了,不知者不罪,而且這都是上峰的命令,這小子還年輕,要不您給他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吧?”
“不知者不罪,王長官說的也有道理。”
“您拿我當人!”
江連橫沒再回應,邁步走到一眾老柴麵前,接著說:“各位長官,最近城裏不太平,學生都好衝動,我姑娘年歲小、不懂事,先前也沒跟各位打過招呼,看她人沒事,我也就不追究了,不過——”
話到此處,他突然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打從今天開始,各位就都已經見過我家姑娘了,以後誰也別跟我說不認識她,如果再出現這種意外,我不管你們有什麽理由、多大的官職,隻要你們敢動我家姑娘,那就是打算跟我結死仇,誰出麵說和,我就把誰算進去。”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敢吭聲。
老夏和巡長更是提心吊膽,知道江連橫點的就是他們。
“好好好,江老板您放心——”
“我不放心,”江連橫突然打斷,“誰也別跟我說這些屁話,以後都在事兒上見了。”
說罷,便朝自家弟兄招了招手。
“走了!”
眾人當即邁開腳步。
老夏帶著幾名巡長,連忙跟在後頭,隨行相送道:“江老板慢走,哥幾位慢走!”
餘下幾位年輕的老柴,終於得空湊到陳瑞麵前,低聲詢問狀況。
陳瑞傷得不輕,滿嘴冒血不說,整個人頭暈得厲害,胃裏一陣翻騰,不住地嘔吐,看樣子急需送醫問診,可江家的弟兄還沒走完,大家便隻好等在原地。
另一邊,老夏等人直把江連橫送出了監獄大院。
“江老板,現在世道太亂,您多包涵,千萬別放在心上!”
“行了,就到這吧,別再送了!”
江連橫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正要轉身離開,卻見遠處又駛來一輛汽車。
大概是街麵上江家弟兄太多的緣故,那汽車早早停下,旋即緩緩走來一道人影,帶著些許試探。
“喲,我當是誰呢,擺這麽大的陣仗,敢情是江老板呐!咱可老長時間沒見麵了!”
“老錢?”
江連橫認出是蘇家的人,不禁皺了皺眉,問:“你這是?”
錢伯順歎了口氣,指著監獄大樓,說:“我家少爺出了點岔子,讓官差給逮了,我來接他回去,您這是……”
“唉,我家姑娘剛接走。”
“您瞅瞅,現在這孩子也不知道咋了,沒一個叫人省心的。”
江連橫笑了笑,卻說:“你們蘇家有這傳統,我姑娘可是頭一回。”
“您又拿我開涮!”錢伯順拱手道,“得了,我也不在這絮叨了,別再委屈了我家少爺,您慢走,回頭幫我跟您家裏的帶聲好!”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帶人離開。
錢伯順則是走到監獄大門,正巧老夏等人還沒回去,雙方見了麵,三言兩語間,把“誤會”解釋清楚,沒過多久,蘇潤就被獄卒放了出來,趁著夜色未濃,乘車返回蘇家大宅。
隨後半小時內。
奉天第一監獄又來了幾位有錢有勢的豪紳,動用各路人脈,打通各處關節,把自家孩子從大牢裏撈了出來。
要麽是富家公子,要麽是官宦子弟,回到家裏照樣吃香的、喝辣的,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很快,那間牢房裏就隻剩下穿布鞋的學生了。
他們雖然單純,但並不愚蠢,眼見著幾位同學逐一離開牢房,心裏也漸漸品出了彼此的差異。
直到名單上的富家子弟全都走了,獄卒才拎著飯桶來到牢房門口。
“哐當!”
獄卒用盛飯的勺子敲了敲柵欄,冷嘲熱諷道:“怎麽樣,傻了吧?”
牢房裏的那道銀灰色光柱不見了,學生們應聲抬起頭,眼裏不再有任何光亮。
飯桶裏裝的不知什麽東西,黏黏糊糊,隻比泔水強點有限,看起來令人毫無食欲。
獄卒當然不在乎,一邊盛飯,一邊笑道:“你說你們,家裏什麽條件,自己心裏還沒點數麽,好好念書就完了,老跟人家起什麽哄呀!
“你們這群小屁孩,連現在這世道都還玩不轉呢,就想著推翻這個,打倒那個,說句難聽的,就算真給你們機會,你們連衝哪使勁兒都不知道!
“真以為就你們愛國,咱們都是天生的賤骨頭,就愛受洋人的窩囊氣?
“拿點真東西出來,讓咱也精神精神,別整天搞這些虛頭巴腦的,腥加尖,才能賽神仙呐!
“得了,開飯吧!”
大家都不搭腔,默默接過飯碗,將那團粘稠、冰冷的食物強咽下去,隨後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裏,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