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父母命難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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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城北,江家大宅裏燈火通明。
江連橫回到家時,江雅已經洗好了澡,上好了藥,換了一身新衣裳。
出獄是件大事,自然要有諸多講究。
這一通忙活下來,姑娘就跟過年似的,裏裏外外,煥然一新,此刻正眾星捧月般地坐在餐廳裏吃飯。
全家老小都很擔心,圍著她噓寒問暖,數不盡百般疼愛。
相比之下,胡小妍反倒顯得格外鎮靜。
關心是肯定的,但不做無謂的嘮叨,除了看看江雅臉上的紅腫,所問最多的,卻是姑娘當時被捕的情形。
宋媽和英子備好了晚飯,多年的老仆,早已是半個家人,這時也忍不住過來提醒幾句。
大家都勸說,以後再碰見這種事情,可千萬別往前湊熱鬧了。
餐廳外忽有人影閃過。
江承業最先察覺,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招呼了一聲:“爸。”
眾人回身,果然是當家的回來了。
江連橫點點頭,環視一圈,見薛應清等人都在,便低聲道:“江雅,吃完飯上樓找我。”
說罷,目光又在長子身上停留片刻,這才拂袖離開。
江承業小學還沒念完,因此並沒有參與今天的活動。
不過,該來的遲早會來,再過三個月,他也即將升入中學了。
江連橫忽然有種感覺,江雅今天碰見的事情,理應出現在承業身上才對。
或者說,他更希望現狀顛倒過來。
倘若是長子入獄,江連橫的心境或許也會大不相同。
他甚至有可能故意拖延一天,再把長子從監獄裏撈出來。
倒不是因為偏心,恰恰是因為他對長子抱有更高的期望,所以才會希望承業能闖蕩一點、皮實一點。
在這方麵,江連橫向來是老派腦筋,覺得兒子就該受點坎兒,不然不足以磨練心性。
姑娘不一樣,姑娘就該嬌生慣養,否則養不出大小姐做派,以後聽了些花言巧語,保不齊就被人騙走了。
今夜這般大動幹戈,也是為了不讓姑娘再受半點委屈。
誰家的姑娘誰心疼,他覺得此舉並沒有什麽不妥。
可胡小妍卻並不打算把江雅當成大家閨秀那麽養,因此見姑娘回家,便刻意不將擔憂的心情表露出來。
江連橫走後,她也隨即轉動輪椅,吩咐道:“宋媽,你也帶我上樓吧!”
……
夫妻倆進了二樓臥房,隔著茶桌並肩坐下。
沒過多久,房門便再次推開。
江雅今天特別乖巧,讓站著不坐著,讓躺著不靠著,規規矩矩地進來,抬頭望向父親,問:“爸,什麽事?”
江連橫招手叫她過來,又仔細看了看姑娘臉上的紅腫,明明很關心,一張嘴,話鋒卻顯得夾槍帶棒。
“怎麽樣,這回長記性了吧?”
江雅皺了皺眉,眼裏有些不快,卻竟然沒有反駁。
雖然隻在監獄了蹲了半天光景,到底也算吃了點苦頭,不好意思再去強辯什麽了。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江連橫擺出父權尊嚴,冷冷地訓斥道,“你這就叫現世報,知道不?”
江雅“嗤”了一聲,仍舊沒有答話。
“說說吧!”江連橫拿起桌上的茶碗,“聽說你是被冤枉的?”
“我可太冤枉了,那本書根本就不是我的。”
“那是誰給你的,還記得麽?”
江雅搖了搖頭:“沒看清,當時那麽多人呢,反正是個女生。”
“沒看清你就接,人家要給你個驢糞蛋子,你是不是也要往家裏帶?”
“我沒接,她硬塞給我的。”江雅沒有爭辯,隻是如實陳述道,“而且我立馬就扔了,這總不能怪我吧?”
“現場那麽多人,她怎麽就非得塞給你呢?”江連橫追問。
“這……這我哪知道,就正巧趕上了唄!”
“蒼蠅不叮無縫蛋,沒有那麽多巧合!”
“你這不是強詞奪理麽?”江雅終於忍不住了,“我又不認識她,她把書塞給我,還成我的錯兒了?”
這下,就連胡小妍也有點不解,忙轉過頭說:“你也不能全怪咱家姑娘啊!”
江連橫擺了擺手,卻說:“你不知道,那本書是份手抄本。”
胡小妍一聽,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隻有江雅還沒反應過味,下意識地問:“手抄本怎麽了?”
“手抄本就意味著珍貴!”江連橫解釋道,“這麽珍貴的東西,而且還是禁書,會隨隨便便交給外人?”
江雅愣了一下,“可我真不認識她呀!”
“她把書給你以後,還說過什麽?”
“呃……她好像說,讓我替她保存,說我歲數小,巡警不會為難我,讓我有空的時候,把書送到青年會去。”
聞聽此言,夫妻倆不禁相視一眼,幾乎同時確信,自家的姑娘被人盯上了。
“去把門關上。”
胡小妍吩咐了一句,待江雅關上房門,再次回來時,胡小妍又指了指身旁的鼓凳,叫姑娘坐下來。
“小雅,現在這屋裏隻有咱們三口人,你得跟媽說實話,最近在學校裏,有沒有接觸過什麽人?”
“什麽意思?”江雅不明白。
“你認不認識青年會的人?”江連橫幹脆把話挑明,“學校裏最近有沒有人故意跟你套近乎?”
關於奉天基督青年會,江雅當然聽說過,但卻從無任何來往。
“青年會不都是高中生和大學生麽,我哪認識?”她說,“而且,那都是男生才去的地方,我們女校也沒聽說過有人去那呀!”
胡小妍糾正道:“青年會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組織,就算沒去過,也不代表沒聯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雅的確不清楚,至於把手抄本塞給她的那個女生,也沒說過具體還書的時間。
江連橫聽了直皺眉,當即強調道:“姑娘,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兒了,那份手抄本有多危險,我也不瞞你,罪名坐實的話,別看你歲數小,照樣可以關你個三年五載。”
“這麽嚴重嗎?”江雅後知後覺。
“很嚴重!”江連橫如實相告,“幸虧你爹我認識幾個朋友,還能把這事兒遮過去,要是換成普通人家的孩子,你有八張嘴,在衙門麵前也解釋不清了。”
胡小妍緊接著附和道:“小雅,所以你得跟家裏說實話。”
“我真不認識她,你們怎麽不相信呢?”江雅嘟著嘴說,“要不你倆還是把我送回去吧,我現在感覺更冤枉!”
“姑娘,我不是不信你——”
江連橫忽然正襟危坐,很莊重地提醒道:“我隻是讓你在外頭加點小心,別坑了你老子,讓我變成了奉天玉麒麟,全家就都被你害了。”
“什麽玉麒麟?”
“沒看過水滸?”
“我不愛看,老師說要多看白話。”
“你明天不用去上學了。”
“什麽?”江雅瞠目結舌,“以後也不上學了嗎?”
“至少最近這段時間,別再去了。”江連橫說,“以後再說以後,小姑娘能讀會寫就行了,學那麽多幹啥?”
“媽,我以後不去了還不行麽?”
江雅心急如焚,連忙去找母親求援。
胡小妍從沒念過書,因而將其看得格外神聖,尤其是家境優渥,更沒道理因噎廢食,於是連忙支持江雅。
“連橫,你這是幹什麽,不能因為這事兒就讓小雅退學吧?”
“我是怕她被那幫小年輕忽悠了,”江連橫說,“以後就算要念書,也得換個地方,轉去個消停點的學校。”
“那我小弟呢?”
“他當然得念書了,他是男孩兒,得闖蕩闖蕩,多交交朋友。”
“你這是偏心!”
“我這是為了你好!”
江連橫再次重申道:“你要非得念,倒也行,那就聽我的安排,去個僻靜點的學校,離那些愣頭青遠點!”
這一次,胡小妍也鬆了口風,說:“小雅,隻是換一所學校,又不是不讓你念了,你可以自己挑麽!”
江雅見狀,自知父母計定,再無周旋的可能,便隻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不過,孩子到底是孩子,一想到自己有機會重新挑選學校,心裏忽又有點興奮。
江連橫隨即叮囑道:“以後去了新學校,凡事低調點,能不提家裏的情況,就別跟外人提。”
江雅點點頭:“我知道了。”
“那就先回去吧,我跟你媽說會兒話。”
“哦。”
江雅抹身離開臥房,剛走到房門口時,忽然又想起什麽,扭頭卻問:“爸,今天那些巡警都是你的朋友麽?”
“認識。”江連橫的回答很曖昧。
“那……今天打我那個巡警,他怎麽樣了?”
“你想讓他怎麽樣?”
“報仇啊,他打我了,你都沒打過我!”
“哼,你想得倒挺美,人家是官差,我能跟他們甩臉子麽?”
“所以他到底怎麽樣了?”江雅追問。
江連橫歎了口氣,卻說:“我給了他兩塊大洋,誇他打得好,就是打得太輕,怕你這丫頭不長記性!”
“嘁——”
江雅翻了個白眼,拽開房門,剛走出去,忽又探出半截身子回來,戲謔般地笑了笑。
“爸,你別騙我了!我能看出來,他們怕你!”
說完,也不再多問,立馬側身縮了回去。
“江雅——”
胡小妍突然喊住她,轉動輪椅,徑直出了臥房。
江雅站在走廊裏,似乎有點意外,便問:“媽,又怎麽了?”
胡小妍示意她小點聲,隨即牽起姑娘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眼江雅的腕口。
銅手拷戴了大半天,其間又被麻繩穿引,走走停停,難免有些擦傷。
江雅倒是滿不在乎,縮回手,笑著說:“沒事,就破了點皮,不疼啦!”
“我沒問你疼不疼,”胡小妍低聲問,“你不會開鎖嗎?”
“開鎖?我又不是鎖匠,我怎麽會開鎖?”
“你六爺沒教過你?”
“我六爺是鎖匠啊?”
江雅鬧不明白,在她眼裏,六爺就是個會變戲法的小老頭,會些“三仙歸洞”之類的把戲,全憑手快。
大概是六爺覺得孫女衣食無憂,沒必要學溜門撬鎖的能耐,又怕把孩子帶壞了,所以沒給江雅見真章。
胡小妍也沒多解釋,隻是淡淡地說:“你六爺會開鎖,你下次再去的時候,讓他叫你,就說我讓你學的。”
江雅的神情有些玩味。
她不去問六爺的底細,轉而卻問:“媽,我爸不隻是賣保險的吧?”
胡小妍歎了口氣。
看樣子,姑娘已經漸漸察覺了自己的家世,似乎也做好了接受現實的準備。
然而,她這個當媽的,一時間卻不知該從何講起。
“你先回去睡吧,有機會的,有機會再跟你細說。”
江雅沒有走,接著追問道:“媽,我爸能把監獄裏的其他學生接出來麽?”
“為什麽要接他們?”胡小妍皺眉反問,“他們又不是家人,你關心的太多了吧?”
江雅自然無從反駁,隻是說:“我又沒說真要接他們出來,我就想知道,我爸有沒有這能耐。”
“你爸沒能耐,少給他惹禍,快回去睡吧!”
胡小妍不敢再多耽擱,連忙打發了姑娘,隨即回到臥房,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別想著遮掩了,”江連橫忽然說,“該知道的,早晚都得知道,你越瞞她,她沒準就要自己去打聽了。”
胡小妍搖搖頭說:“還有承業那孩子呢。”
“他更應該早點知道,”江連橫腦海中回想起長子的臉,“那小子平時太慫了,瞅著就窩囊,讓他了解了解家裏的情況,以後出門在外,沒準還能闖蕩點。”
這倒是實話。
那些平日裏蔫頭巴腦,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孩子,從小到大,家裏一準沒少跟他說,咱家困難,千萬別惹是生非。
雖說是一片好意,也談不上什麽過錯,但長此以往,這種孩子骨子裏就帶著自卑,總覺得矮人一頭,說話辦事也總是唯唯諾諾,毫無幹脆爽利的勁頭。
胡小妍揉了揉太陽穴,歎聲道:“先別說這些了,今天學生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市政公署要顧及臉麵,我看就快找到咱家來了。”
“問題是,眾怒難犯,我能怎麽應承?”江連橫搖頭歎息。
“這事兒還得看上頭的態度,對了,今天閻玉衡和王鐵龕到底是怎麽談的?”
“現在還不清楚,我打算明兒約省議會的孫先生問問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