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火中取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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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鬼子造反?
    眾人的反應並不如預想那般驚恐,隻覺得這件事還很遙遠,至少不是燃眉之急。
    江連橫尚且沉得住氣,便問:“他是投了馮軍,還是投了吳軍?總不至於去投奔孫大帥了吧?”
    胡小妍跟著說:“也有可能是粵軍,他以前是盟會成員,辛亥那年,張大帥就派人抓過他。”
    當初,江家曾向老張敬獻過倒清會黨的名單,郭將軍的名字就在其中,這件事她還記得。
    然而,孟鐸搖了搖頭,卻道:“都不是,他是想取而代之,這就帶兵打過來了。”
    “你說什麽?”
    眾人應聲錯愕,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郭將軍量小氣狹,自視甚高,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他在奉張集團中,本就顯得有點隔路,跟誰都處不好,若不是少帥偏愛,恐怕早就被高層排擠出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郭將軍得勢,省城百官必將遭受清洗,江連橫苦心經營的人脈網絡也將蕩然無存。
    可想而知,以郭將軍的為人而言,絕對看不上江家這路貨色。
    到那時候,猛虎架不住群狼,就憑江家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恐怕不知要有多少仇家找上門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江連橫連忙追問。
    “昨天,”孟鐸解釋道,“郭將軍昨天晚上在灤州連發三道通電,正式起兵討奉。”
    省城裏半點風聲都沒有。
    胡小妍皺眉問:“電報局把消息截下來了?”
    孟鐸點點頭說:“是,通電內容現在還沒對外發布,公署也是今天才知道情況,下午始終都在開會,商埠局和京奉線出現了各種反常狀況,就算封鎖消息,大家早晚也會察覺出來。”
    “你知道通電的具體內容麽?”江連橫問。
    孟鐸無奈道:“我也沒看過原件,但現在公署裏都在傳,大致消息應該差不多。”
    通電的內容,也就意味著軍事行動的目的,大家連忙追問。
    孟鐸向眾人複述了聽來的消息。
    郭將軍的第一道通電:要求立刻停止內戰,張大帥引咎下野。
    “停止內戰,但是反奉?”江連橫冷哼笑道,“有點意思,敢情奉軍打別人就是錯的,別人打奉軍就是對的?”
    郭將軍的第二道通電:要求罷免楊參謀,擁戴少帥主政,改良關東三省。
    “公報私仇,清君側?”江連橫當即追問,“少帥也在他手上麽?”
    “呃,這倒沒聽說過。”孟鐸不敢妄言。
    這倒把江連橫搞糊塗了。
    既然假托擁戴少帥,至少也該把少帥攥在手裏才對,連說書先生都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把太子爺扣押起來,以後無論說什麽,有少帥墊底,好歹也能籠絡奉軍新派將領的人心。
    有勇無謀,端的是匹夫之怒。
    這樣的見識謀略,如何能在紅白兩帝國的夾縫中求生存?
    江連橫搖頭歎道:“那第三道通電呢?”
    “聽他們說,好像是要懲辦楊參謀。”孟鐸有點不確定,“攻克奉天以後,就準備保境安民,鞏固國防了。”
    “楊參謀是士官派的頭子,他敢殺楊,士官派全都別想跑!”
    聽罷三道通電,江連橫認定此事私怨大於公義,隨即冷哼道:“說什麽停止內戰,兵在他手裏,他不打就是了,他又不是沒幹過陣前抗命的事兒!現在戰況怎麽樣,打到哪兒了?”
    孟鐸愛莫能助,忙說:“哥,我隻是個文官,這些消息都是我下午開會的時候聽來的,前線戰況到底什麽形勢,恐怕你還得托人再去問問,總之最近多囤糧食,肯定不會有錯兒。”
    江家在奉省,坐擁萬畝熟地良田。
    而且,眼下剛剛入冬不久,雖然大部分收成都已經賣了,但畢竟是經年累月,糧庫滿盈,根本不缺家裏人的嚼穀,無非是需要盡快從倉庫往城裏調運罷了。
    不過,兵家紛爭,刀劍無眼,凡事都得按照最壞的打算安排。
    胡小妍忙說:“這仗要是打起來,指不定要打多久,咱得盡快往城裏調,拖得太久,沒準就被官府征去了。”
    花姐提議道:“咱們用不用去遼南躲躲?”
    “想什麽呢,奉天要是守不住,其他地方就更守不住了,而且咱家躲的也不隻是兵災,還有人禍。”
    胡小妍一邊說,一邊拿起茶幾上的電話,即刻吩咐南風過去操辦。
    王正南既然是開糧油店的,平日裏自然沒少幫家裏分銷各處莊田的收成,對此早已輕車熟路。
    江連橫見電話機被胡小妍占線,便起身朝書房走去,邊走邊說:“我去打幾個電話,問問情況。”
    忽然轉過頭,又衝孟鐸吩咐道:“你先回去,最近公署有什麽調令,立刻回來通知我,這件事辦好了,以後絕對虧不了你的好處。”
    孟鐸卻道:“哥,你別這麽說,我能有今天,全靠江家的托舉,現在正是用得著我的時候,還談什麽好處,小弟一定盡心竭力!”
    說罷,當即轉身而去。
    江連橫上樓打電話詢問前線戰況,許久沒有回來。
    花姐和穀雨麵帶愁容,都是經曆過動蕩不安的人,自然深知戰爭的殘酷。
    別說什麽王旗義師,就算當真是為了救國救民,那也是戰爭,戰爭就會死人,隻是死法不同罷了。
    江雅和江承業這兩個小輩,從沒真正經曆過時局震蕩,甲午、庚子、日俄、辛亥,這些關外曾經爆發過的戰爭、亂局,對他們而言,隻是書本上的幾行字而已,到底不是切膚之痛,當下竟還莫名有些亢奮。
    “媽,奉天也要打仗了?”
    “別烏鴉嘴,你怎麽不盼著點好?”
    胡小妍厲聲訓斥江雅,自己卻在心裏預備著最壞的打算。
    江承業眼見眾人惶恐不安,便抿了抿嘴,悶不吭聲。
    大約半個鍾頭左右,江連橫從樓上走下來,腳步未停,直奔玄關處換上呢子大衣,忙叨著說:“我出去一趟,晚上別等我回來吃飯了。”
    緊接著,又突然探頭回來,衝兒女抬了抬下巴,囑咐道:“你們倆,明天別去上學了,老實擱家裏待著!”
    吃一塹、長一智,江連橫這回算是提早把醜話說在了前頭。
    學生不禁忽悠,而郭將軍反奉的消息,遲早都會泄露出來,到時候誰知道這幫小年輕又會捅出什麽簍子?
    ……
    大西關,德義樓。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冬夜的寒風吹得窗欞微微震顫。
    省城商民絕大多數還不知道郭鬼子造反的消息,像這般要緊的軍政大事,向來先在權貴之間悄然流傳。
    江連橫約的是軍需處的陸長官。
    在此之前,他已先後給大帥府、市政公署和保安司令部供職的熟人打過電話,雖說也的確打聽到了不少風聞動向,但大多不盡人意,消息被封鎖得很好。
    眼下,奉天局勢吃緊,老張自然沒空搭理本地豪紳,帥府警衛員對郭軍的動向也是一知半解,不夠細致。
    市政公署都是文官,軍情消息有限。
    保安司令部守口如瓶,都被下了死命令,可以確定的是,許多將官都已不在省城了。
    最後,便找到了軍需處。
    雖然軍需處隻負責後勤保障,但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有些時候,他們對戰況的了解,甚至比前線將領還要敏感。
    畢竟,打仗就是燒錢,張大帥想確認能不能繼續打下去,也得聽聽軍需處的意見。
    “江老板,現狀不太樂觀呐,很不樂觀……”
    陸長官坐在窗邊,看著滿桌珍饈佳肴,但卻毫無胃口,隻是頻頻舉杯飲酒,連歎三聲道:“照現在這勢頭發展下去,連山防線恐怕是頂不住了,昨天還嚷嚷著給山海關加派物資呢,今天就改成錦州了。”
    江連橫喝了二兩酒,沒上頭,隻覺得牙不怎麽疼了,便說:“沒想到,這郭鬼子還挺能打。”
    “能打,那是真能打!”
    陸長官低聲歎道:“江老板,保不齊咱倆在這喝酒的功夫,整條連山防線就已經崩了。”
    “那大帥有什麽準備?”
    陸長官轉頭朝雅間房門瞄去一眼,悄聲回道:“唉,不瞞你說,老帥剛接到通電的時候,差點就地宣布下野了,幸虧楊參謀緊著勸他,老帥這才勉強鎮定下來。”
    “這麽嚴重?”
    江連橫知道此事相當棘手,但卻沒料到張大帥會嚇得魂飛魄散,甚至於動了隱退的念頭。
    陸長官卻說:“江老板,你們不知道,我們軍需處可是心裏門清。第三集團軍滿打滿算,七萬多人,那是老帥花了十幾年心血,給他兒子攢下的老本,全都是精銳啊!這幾年來,有什麽好東西不給第三軍?可咱們這位太子爺呢,他倒好,當起了甩手掌櫃,連兵權都他媽——嗐,算了算了,喝酒!”
    江連橫陪飲一杯,接著問:“那少帥現在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聽說正在往回趕呢!”陸長官解釋道,“最開始,老帥以為這是少帥的主意,現在情況搞清楚了,就是郭鬼子自己想要奪權!”
    “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反了?”
    “其實,不隻是郭鬼子反了,還有第一軍的李劍仙,他也在這條賊船上。”
    “太突然了,背後沒有人攛掇麽?”
    “嗬,江老板,你不愧是搞情報的,這事兒後頭就是有人攛掇!”
    陸長官在江連橫耳邊悄聲念叨了幾句,江連橫聽了,並不感到意外,果然還是跟青年會背後的勢力有關。
    討奉的理由是張大帥賣國,準備秘密簽訂廿一條,此事堪稱是郭將軍的發兵檄文,張大帥當然拒不承認,雙方各執一詞,小東洋也沒有任何表態,於是就此成了懸案。
    總之,木已成舟,現在已經不是打嘴仗的時候了。
    江連橫隻關心一個問題:“陸長官,咱這奉天城要想守住的話,能有幾成把握?”
    “不好說,那還得看錦州能不能守得住,”陸長官頻頻搖頭,“錦州失守,接下來就是兵臨城下,到那時候,就得看黑吉兩省派不派援軍,關內能不能截斷郭軍後路。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小東洋的態度。”
    話糙理不糙。
    沒有小東洋的認可,郭將軍要當東北王,基本等同於癡心妄想。
    陸長官接著說:“江老板,你要問我前線戰況,我也摸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訴你,軍需處正在抓緊征糧,被服廠和軍械廠也在拚命生產,就連山防線那幫守軍,鐵定不是第三軍的對手,做好最壞打算吧!”
    說著,忽又湊過來,裝模作樣地笑了笑:“江老板,我這也正好有事兒要找你商量呢!”
    “陸長官請講!”
    “我手上也有征糧的指標,到時候,你可得多多配合呀!”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消息也不可能平白透露給江家。
    江連橫對此早有準備,當即點頭應下道:“陸長官如果有需要,我肯定盡力配合,隻不過,我家裏也有不少弟兄等著嚼穀,您到時候抬抬手就行了。”
    “嗬,江老板,你這是沒拿我當朋友啊,我能把事兒做絕麽,你想岔了,我還想要幫你發財呐!”
    “發財?”
    “可不是麽,如果郭軍拿下錦州,那京奉線就得停運,遼西跟這邊的聯係就斷了,到時候兵臨城下,十幾萬人吃飯,糧食的消耗可就海了去了,糧價肯定飛漲,我幫你擔待著,少征你的,你這不就發財了麽!”
    聽明白了,終究還是為了錢。
    江連橫忙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陸長官放心,到時候絕少不了你的那份兒!”
    陸長官眉飛色舞,連忙提杯慶賀道:“唉喲,那我可就多謝江老板了,預祝你買賣興隆啊!”
    “哪兒的話,這本來就是您給我開的財路呀!”
    陸長官少征江家五百斤糧,這五百斤糧就是他的那份兒錢,他征得越少,便掙得越多,倘若征糧不夠數,那就得從別人家找補,終究是損人益己的不義之財。
    這還不算完,如果戰況激烈,軍需處要征的就不隻是糧了。
    總而言之,戰火下所有物資都很值錢。
    江連橫卻對此興致不高,倒不是因為良心發現,而是他現在所考慮的,已經不是能不能掙錢的問題了。
    亂局將近,如何確保自家的勢力能夠延續下去,才是重中之重。
    有錢無勢,那便是案板上的魚肉,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若不是礙於陸長官的麵子,江連橫壓根就沒想過要發戰爭財,偏偏他又不能拒絕,他拒絕,也會有別人合作,到時候江家的損失更大。
    隻有滿足了各位官老爺,江家才能在亂局中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