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絕望深淵

字數:8055   加入書籤

A+A-




    又過得三日,每日都有數百人被監察司帶走,今日已是查禁的第五日。言城各處悲傷席卷,就連這偌大的南離宮言議殿也不例外。

    此時,各司各府各世家主事之人盡都在場,縱然各人都有滿腹悲憤,卻都知說也無益。

    一片緘默之中,整齊的隊列裏走出一人,這人是刑罰司司座,王正民。隻見他滿麵悲戚,一言不發,先躬身揖禮。

    言明忙問道:“王司座這是為何?”

    林正民哀歎一聲,道:“請城主允我請辭。”

    話音剛落,人群都看向王正民,當即有幾人搖頭歎息,也有幾人懷著同樣的心思,正猶豫著是否附和請辭。

    言明聽此話,卻心生微怒,但更知當此人心浮蕩之際,更不可喝令。

    於是,言明溫言說道:“我知你有難處,但當此關頭,若準你請辭,一時又怎能找到適當人選接替。”

    王正民又哀聲道:“刑罰司牢獄不到兩日便滿,哀嚎喊冤之聲不絕,他們都是我言城百姓,我等也心知他們又何罪之有。不能保護他們,還將他們關押於言城自己的牢獄之中,我實在是無顏麵對言城父老。”

    請辭之心懇切,聲已哽咽。人群動容,心中無不有此念。

    言明看著眾人一副欲言又止,本是端坐的他,站起身,道:“我知你們心中所想,也知我言城百姓冤屈,我比你們任何一人都更覺屈辱。可天下局勢如此,非僅我言城一城橫遭此禍。你們可向我請辭,我卻向何人請辭?即便都可,我們都辭去一身重責,言城上下無人主事,豈非一片大亂?屆時又有何人安撫民心,何人製衡監察司,豈非更由得他們胡作非為?到頭來遭殃的是誰?還是言城百姓。

    到那時就不再隻是這些人將被除籍而已,而是必起民變,民變一起,大秦兵鋒所向,天雷宮更會高手齊聚言城,生靈塗炭就不可避免。若果真如此,造成這局麵的是誰?是你們,是我,是我們逃避了我們的責任,到那時,我們更無顏麵對言城百姓。若是因一時的怨恨和屈辱,就選擇退縮,那我們與懦夫何異?即便背負著言城百姓的怨恨,你我也要對得起我們的良心。”

    一番肺腑之言,慷慨激昂,眾人猶如當頭棒喝。這番擔當讓他們相形見絀,對言明敬重之心又重了幾分的同時,也無人再想退縮,無人再逃避。

    王正民將本已低下的頭又抬了起來,退回到人群中,他們臉上已再無猶疑。

    言明見此,又道:“各位都是言城的脊梁,我們需同心同力,先幫助言城的百姓渡過眼前的難關。此次都城之令甚嚴,事出有因,天下局勢將變。我向眾位保證,我們不會永遠任由他們欺淩。”

    這殿中人人老練,言明話中之意,他們都已聽出。非但無人懼怕與都城為敵,反倒期盼著那一日早日到來。

    於是,眾人齊聲正色道:“謹遵城主之命。”

    言明點頭,下令道:“善後事宜今日開始,三司府會同編籍司前去監察司取冊,核準無誤後,發放安撫銀兩。若遇辱罵,也需當忍下,不可再生事端,否則我們與監察司何異?”

    主理此事的人齊聲應道:“是。”

    雖都心知此事難為,但該麵對的總要麵對。

    ......

    與此同時,言信和言彬二人正向城外軍營行去。

    至查禁第三日起,因刑罰司監牢已滿,後有查處待除籍之人都押於城外都城駐軍處,草草搭起帳篷,由兵士持槍看守。

    言城軍與都城駐軍僅隔一主道,此番情形盡入言城兵士眼中,更聽得哀鳴不絕。

    言城兵士多有於心不忍者,昨夜更有不少兵士欲闖入都城駐軍營中救人,險些釀出嘩變,言信和言彬二人正為此事而來。

    出了城門,沿著通秦道再走兩裏,道旁兩座軍營對立。東向的言城軍營門入口處,數十人持兵器把守,但他們卻是麵向自家軍營,而非營外。

    言信和言彬對視一眼,向營內走去。有兵士看到二人入營,當下恭敬道:“三城主,世子。”

    那背對著他們的數十人聽聞,紛紛轉身,向二人行禮。

    二人細看這數十人,竟都曾見過數麵,他們都是言城軍百夫長,其中竟還有兩名偏將。

    言信問道:“李武將軍何在?”

    其中一名偏將回道:“李將軍在軍帳內,三城主,世子,請隨我來。”

    說罷,引言信和言彬二人向營內軍帳走去,這偏將先走入軍帳內,通報道:“稟將軍,三城主和世子到。”

    軍帳中,坐在上位的自然是李武,在他下首還有四人,兩名副將,還有兩名也是偏將。

    五人聽到通報剛起身準備出帳相迎,才走幾步,言信和言彬已進了賬內。

    五人躬身行禮,李武道:“不知三城主和世子駕臨,有失遠迎。”

    言信一擺手,道:“不必多禮。一早聽聞昨夜險起嘩變,現下情形如何?”

    李武道:“三城主和世子無需擔心,有少許情緒激憤者已被暫且押下,嘩變之勢已被控製。營門處已安排百夫長把守,時刻戒備事態再起。”

    言信嗯了一聲,點頭道:“妥當,難為你了。”

    李武道:“三城主放心,末將擔保軍中無事。”

    言信拍了拍他的肩,道:“也不可為難為此生事的兵士,又有誰見此情形能無動於衷,他們這一片赤誠之心,他日隻會護佑我言城,需當愛護。”

    李武和幾位副將偏將本也是修道之人出身,是以對言信的敬重本就更甚旁人。此時言信這番話,更是說出了他們心中所想,也更令他們敬重之心倍增。帶兵之人,又有幾人不愛護自己的兵士,本以為那些兵士釀此事態,或將被重罰,卻不想言信卻先為他們求情。

    李武當即動容道:“末將代他們謝過三城主。”

    對昨夜險起嘩變暫被拘押的兵士,李武心中已經有了安排。

    言彬一個個看著身前的將領,道:“軍中有你們,真乃言城之福。”

    幾人揖禮道:“世子過譽了,我等職責所在,不敢怠慢。”

    言信道:“局勢既已控製,我與世子就不妨礙你們公事,我們這便去看看那些被押在都城軍中的百姓。”

    幾位將領一聽,齊聲道:“我等陪同三城主和世子一同前往。”

    言信看了看幾人,最後對著李武說道:“你陪我們前去就可。”

    又對另外幾人倒:“你們留守軍中。”

    幾人也不敢有違,更知都城軍中無人能傷及言信,便齊聲遵命。

    言信、言彬和李武三人出了言城軍營向都城駐軍營走去。

    都城駐軍營門口數百兵士持槍站定,經過昨夜言城軍中騷動,如此調派顯然是為防備言城軍來襲。

    此時,這些都城兵士看見三人向自家營門走來,更是充滿敵意,待看清來人,其中有人識得言信,而幾日前言信一人獨戰執禁團首座和五輔座一事早已在軍中傳開。

    識得言信的人對身邊的人低聲道:“中間那人是言信。”

    一時言信之名在營門前站定的兵士間傳開,那數百人竟莫名生出一股驚懼。等言信走到前排兵士的身前時,那些兵士竟下意識地向兩旁側身讓出了一條路來。

    言信三人對這些兵士彷如視而不見,徑直向裏走去。有兵士見狀快步走進一處軍帳通報,立時從軍帳中走出將領模樣的幾人。

    為首的是這都城駐軍主將,魏平南。當他看清來人,當即向前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嗬嗬拱手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言城三城主和世子,還有李將軍。”

    言信和言彬也不應和他,李武道了一聲:“魏將軍。”

    魏平南還是一副讓人作嘔地假笑道:“不知幾位大駕光臨,所為何事啊?”

    李武道:“我言城三城主和世子要見一見被押在魏將軍營中的言城百姓。”

    都城駐軍一向自視高過言城軍一等,是以李武此話本是說得極不客氣。魏平南和他身後的將領心說你想見就能見的嗎?有人本欲發作,可是當他看到冷眼掃過的言信時,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咽下。

    這幾人也同樣是修道之人出身,想那執禁團首座言零合五位輔座之力是何等實力,尚且不敵言信一人,便是魏平南也僅是與輔座實力相當,他們又如何敢在言信麵前造次。

    魏平南一番思量,想他言信也不敢把人帶走,讓他見見也無妨,隨即道:“隻是見一見百姓而已,也並非什麽大事,我帶你們去。”

    幾人隨著魏平南穿過數十營帳,來到軍營後方,還未見得人,已聞得哭泣之聲。

    言信、言彬和李武三人,臉上已難掩愧色。

    魏平南停下腳步,指著前方數個有兵士持槍把守的大帳,道:“都在那裏。”

    他的眼中沒有憐憫,任你言信修為高深又如何,你一個人也救不了,他在心中冷笑。

    三人向大帳走去,在李武的手將要掀開大帳的時候,就連言信也有些害怕,他也不知該如何麵對這些百姓,他的腳步有少許遲疑。言彬更是莫名心跳加快,他終於知道父親所承受的非他可想。

    李武停下看著言信和言彬二人,言信停頓了片刻,隨後看向言彬,隻見言彬閉上眼深呼吸了幾口氣,再睜開眼向李武一點頭,李武掀開帳門,三人走了進去。

    出現在三人眼前的百姓,很多人已經神情呆滯,他們已然認命。還有些人仍止不住悲傷恐懼,仍在低聲抽泣。

    李武強自鎮定語氣,說道:“鄉親們,三城主和世子來看你們了。”

    三城主言信在言城百姓間名望頗深,就連那些原本神情呆滯已經認命的人,在聽到這個名字後,眼神裏也好似照進了一道光。

    終於有人想起曾聽說書人講過的傳說,他,是否就是那傳說之中的行者?行者終於來救他們了?

    隨後有人反應過來,立時有人跪著向三人爬去,他們抓住三人的衣角,悲戚的哭泣著,大聲喊道:“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哀哭呼救之聲在這個賬內鼎沸,傳至旁邊的幾個大帳,不消片刻,也有同樣的哀哭呼救之聲從旁邊的幾個大帳傳來。

    李武是個軍人,但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悲痛,他終於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向跪在他身下的百姓。

    言彬更是閉上眼聳肩抽泣,心道:連自己的百姓都保護不了,我還算什麽言城世子。

    百姓們見狀,那充滿光亮的眼神又漸漸變得暗淡,於是所有人都看向言信,他們雖不識得言信,但這三人中就數他年紀最長,此人必定就是他。

    可是言信也隻能握緊了雙拳,終究也還是閉上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

    百姓們本是跪立著,隨著這一搖頭,全都癱坐在地,果然還是沒有希望,連他都不可以,那言城又還有誰能解救我們?

    什麽行者,這世間哪有什麽行者?任憑說書人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到頭來,果然仍隻是一紙戲言。

    一片死寂,就連哭泣都已無聲...

    言信此來,本想勸解百姓不要再哭嚎求救,以免誤了軍心民心,再波及更多人。可此時,他又如何還能開口。

    隻是言信不知道,當他站在這些百姓麵前,卻無力救他們的時候,他已無需開口。因為這已斷了他們最後的一絲希望,留下的隻有最深的絕望,這最深的絕望之後,他們已不會再哀嚎,也無人再可呼救。

    言信已無地自容,他轉過身去,他不知所措,不敢再站在他們麵前,卻又無法一句話都不說就走出去。

    就在這時,言彬聲淚俱下地說道:“各位鄉親,言城護不了你們,但我一定會善待你們的家人。”

    他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了吧。

    說完,轉身想走出去,言信一把拉住他,看著他點了點頭,道:“收起你的眼淚。”

    是啊,收起眼淚,走出這帳門就要麵對都城駐軍,豈能讓他們看到言城世子的軟弱。麵對這群豺狼,他隻能比他們更狠,才能在未來庇護他的言城百姓。

    幾個呼吸後,言彬眼中已無淚,再看向他的雙眼,似有一道攝人的寒光。

    言信三人走出帳外,他們不再去餘下的大帳,方才的無地自容已讓他們再無法麵對那些從希望到深深絕望的眼神。

    帳外的魏平南心知他們此刻的無力,本想再刺痛一番,似笑非笑地向三人走來,卻不料言彬雙眼向他斜視而來,他心中一寒,登時停下了腳步,那笑意也就此僵在臉上。

    三人未說一句,未作停留,徑直出了都城駐軍營。

    魏平南身後的幾個將領見他古怪,有一人問道:“將軍,你怎麽了?”

    魏平南這才從剛才的心驚中緩過神來,那眼神中的,分明是殺意。

    看著三人遠去的身影,魏平南好似喃喃自語地道:“這言城世子,將來隻怕是大患。”

    李武回了言城軍營,言信和言彬二人回城。

    走至城門口時,天空陰雲密布,有雨自半空落下。

    言彬停下腳步,抬起頭,任雨滴落在他的臉龐,也許是想洗淨一路走來自雙眼留下的淚痕,聲音哽咽地問道:“三叔,我們真的救不了他們嗎?”

    言信也停下腳步,看向言彬,道:“你要學會把這股恨壓在心底,總有一日,當它爆發的時候,會焚盡世間不公。在這之前,保護好更多的百姓,不能波及更多的人。”

    言彬點頭,臉上流下的,不知是雨,還是他的淚。

    瞬間大雨滂沱,二人就在這雨中向城主府走去。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