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無解異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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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午時,言信府內,言行自昨夜突感不適,昏迷後被扶回房內躺下,至現在還未醒來。時有抱頭輾轉,時有大吸冷氣,時有莫名發抖,即便是昏迷中也無法安然沉睡。

    分明一副重病之象,麵無血色,憔悴至極。

    在這難捱的昏睡中,仍眉頭緊鎖,那眼角的眼痕似乎又深了幾許。

    這已非第一次,但仍讓人束手無策。曾發作時,也遍請名醫,皆稱無病無礙,不知何故。有時這異症幾個時辰便過,有時需臥床數日,過後卻又一切如常,未留有任何不適之處。

    也許承受這莫名異症的言行並不是最痛苦的,看著他承受這莫名痛楚卻無能為力的夏紫英才是,此刻的她多麽希望自己能代他承受。

    隨著一聲迷糊地痛苦呻吟,夏紫英的眼淚不禁流出,而後好像害怕言行看見,轉過頭偷偷抹淚,卻忘了此時的言行意識模糊,他是看不見的。

    夏紫英坐在床頭,將言行扶起靠在她的肩上,一手繞過言行的肩,將他挽在懷裏,一手端過一碗自己親手熬的紅棗蓮子羹,一勺一勺,一點一點地喂進他嘴裏。

    這是身為母親的夏紫英,此時唯一能為言行做的,隻望能替他稍補氣血。

    ......

    離火殿內堂,言果結束上午修行,膳堂有人端來兩人飯菜,與叔祖父一道吃完後,言果與叔祖父說到昨夜言行又發異症。

    說完,問道:“叔祖父,您見多識廣,可否能解?”

    叔祖父搖頭道:“這異症,他又非第一次,若是我能解,也不會拖至今日。”

    言果心知如此,隻是想到言行的痛苦異狀,忍不住又多此一問。雖早知有這盆冷水澆下,還是一臉哀傷,恨自己無力。

    叔祖父寬慰道:“你也無需太過擔心,以往他挺過之後也無任何不適,這次也還是一樣。”

    言果點點頭,眉頭卻仍無法施展。

    叔祖父又問道:“這次發作前,有何異樣嗎?”

    言果搖頭,道:“沒有什麽異樣,當時我們與父親正說著言城發生的事。”

    說著,又凝眉一想,接著道:“正當說著,他突然全身顫抖臉色煞白,父親詢問,他說他又聽到了那些聲音,但我和父親卻什麽也沒聽到。”

    叔祖父疑惑地問道:“那些聲音?什麽聲音?”

    言果皺眉道:“不知。細想來,好像每次發作時,他都會說聽到了聲音,可是旁人卻都聽不到。”

    叔祖父一陣沉思,喃喃道:“旁人聽不到的聲音?會不會與他能感知到的天地元氣有關?”

    這疑問,無人能解。

    ......

    南離宮,城主府邸。

    言明略有所思,道:“張城,張城局勢恐已不能善了。”

    言彬問道:“父親的意思是,張城恐怕會就此反了?”

    言明搖頭,道:“不,張知蟬不會如此愚蠢。”

    言彬又問道:“難道這件事不是張知蟬授意的?”

    言明斷言道:“必定不是。”

    言明和張知蟬同為一城之主,他們都知道若是他們授意做出這件事,將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斷不可能如此不計後果。

    言信道:“我也認為不是張知蟬授意,但要說他不知是何人所為,我卻是不信的。”

    言明點頭道:“不論是何人做的,都城都必定會將矛頭直指張知蟬,他已是百口莫辯了。”

    他們都知道,張城必掀血雨腥風,做了這件事的人也必定還有後手,但他到底出於什麽目的,竟不惜付出如此代價?

    他們已知天下局勢必將因這件事引起巨變,因為這件事已牽累到世間各城,不管願不願意,言城也已被拉入其中。

    這,就是那幕後之人想要的嗎?

    為掀起天下巨變,不惜將全天下人拖進這場風暴中,不惜千夫所指,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之後,又還會發生什麽?

    三個人都想到了這些。

    言彬問道:“父親,那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言明望著遠方,道:“靜觀其變,暫且不動。先平穩過渡我言城監察司查禁之事,再觀張城局勢動向,謀定而後動。”

    言信道:“張城局勢需有人親身前去查看才能清楚,但是現在的形勢下,要派人前去張城隻怕行不通。”

    言明道:“現在若派人前往,必定引火燒身。先待言城事緩,再做決定。”

    說罷,拍了拍言信的肩,又笑道:“虧得行兒能探聽到此事,否則我們都被蒙在鼓裏。行兒機敏非常人所及,是時候委以重任了。我看這個任務,之後就派給他了。”

    言信神色一暗,道:“行兒昨日借酒興時已得李嚴允準待查禁事了可去蘇城,隻要到了蘇城,想來行兒也自有辦法去往張城。隻是...”

    言明看言信臉上神色不對,忙問道:“出了何事?”

    言信臉上擔憂之色更甚,道:“昨夜行兒又發異症,這次看起來比之前更痛苦些,不知要多久方能恢複如常。”

    言明和言彬二人也早知言行身有異症,卻查不出何故。往日言彬被言行所作所為表象蒙蔽,心裏對他厭煩,昨日已知真相,不僅心結已解,更對言行讚賞有加。此時聽完言信所說,他和言明一樣,都是一臉愁容。

    言明也無他法,隻得寬慰道:“三弟也不要太過擔心,以往無事,這次也必定無恙。”

    方知有這樣一個人才,又是言家後輩,不免惋惜擔憂。

    ......

    執禁團正堂內,看著已從言城五大世家歸來卻各有損傷的五名輔座,坐在主座上的言零臉上陰晴不定。

    依各輔座得出的結論,交手的各家修為最高之人都與言零相當。也就是說,這五家,都至少有一人與言零實力相當,未出手的人中是否還有修為相當之人,未可知。所幸的是,並再無一人能如昨日言信一般,讓輔座無招架之力。

    如此推算下來,這五大世家,僅兩家合力便不覷執禁團,最多三家合力便足可與整個執禁團戰力相當,若出四家則必勝過執禁團,且先不論還有些小世家尚未試探。

    可想而知,若單以執禁團對言城修道界的震懾,幾近於無。所幸的是,他們背後是整個大秦和天雷宮的威懾,至少到現在,還無人敢正麵相抗。更關鍵的是,還有一城百萬計的百姓束縛他們的手腳,以至於無一人膽敢輕舉妄動。

    但是,他們心中仍有疑惑,言城修道界的實力為何會提升如此之多?五行傳言難道當真?五行真的崛起了嗎?

    言零在拿捏,此事是否該讓李嚴全數知曉。若是讓他全數知曉,一紙書信到都城,自己的首座之位隻怕不保,眼前的五名輔座,多半也是一樣。

    五輔座自然也知,不過此事也隻能言零一人定奪,他們隻能羞愧低頭,同時期望言零對此適當保留。畢竟輔座之位,也可掌一方生殺,還有榮華富貴,又豈有不惜之理。

    另一方麵,監察司眾司常各施手段,一日不到,已從言城各處拿下數百人。各司常回到司衙,都麵露得意之色,言城百姓的生死,於他們而言向來不值一提。

    隻有李嚴眉頭不展,一則,此次都城之令不同於以往的例行公事,意在威懾各城。二則,不論是他自己還是都城都不願激起事變。三則,也不知其餘各城此次都會除籍多少人,若是為了息事寧人而少拿太多人,他也不好與都城交代。

    這內裏的分寸,著實不好拿捏。

    李嚴還在凝神思量,座下十司常各自交首低語。

    這時,自堂外走進一守衛,通稟道:“稟司座大人,言城世子請見。”

    李嚴早料到言明今日必定還會與自己交涉,但這次著實不敢同往常一樣輕率。

    於是,李嚴端坐於位上,正色道:“請言城世子進來。”

    守衛稱是,退出堂去。隨後,隻見言彬領著八人走進議事堂,每四人各抬一大箱,後邊四人較為吃力,那箱子看來也更沉些。

    監察司眾人一看,都知裏麵裝的是什麽,不由露出一絲勝利者的微笑。

    言彬示意後四人先將箱子放下,然後看著李嚴,道:“李司座,可否內堂一敘?”

    李嚴點頭,起身道:“世子請。”

    說完,引言彬入內堂,另四人抬箱隨後,到了內堂,將箱子放下,言彬示意四人先出去。

    待李嚴掩上內堂之門,言彬把箱子打開,一錠錠閃亮的黃金閃入兩人的眼睛。

    李嚴露出滿意的笑,稍縱即逝,然後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問道:“世子這是何意?”

    言彬也不是初次與李嚴打交道,又豈會以為他當真不知自己的來意,隻是這過場還是要走的。

    言彬道:“這裏是三千兩黃金,家父命我交與李司座。外麵是五千兩黃金,送與監察司和執禁團公用。”

    李嚴又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城主如此饋贈,要我李某做何事?”

    在這查禁風波的當口,此時的這筆交易之意再明顯不過,可是這次,李嚴也不敢隨意允諾,他需要先聽條件。

    言彬心中暗罵了一聲老狐狸,說道:“家父深知李司座位高權重,卻也不易,自然不會難為李司座。一來,昨日有些許不快,望李司座勿怪。二來,家父獲悉今日查禁,眾位司常大人已殺了十數人,僅是抓了這麽多人,已讓言城上下善後安撫事宜難為,最好莫要再殺人,以免再生變數。司座大人以為如何?”

    李嚴道:“言城主此言有理,此事我馬上交辦下去。”

    言彬揖禮道:“如此最好不過,我先代家父謝過李司座。”

    李嚴道:“世子不必客氣,此舉也合我意。”

    李嚴本以為言彬還會提出另外的條件,卻不想,言彬說道:“那我這便回府回稟家父。”

    李嚴出乎意外地回道:“啊?哦,世子慢走。”

    就隻是這樣?李嚴看著言彬轉身離去,陷入了深思。

    李嚴本以為言彬背後的言明會提出的條件是此次查禁到此為止,畢竟已多年未曾一次抓走數百人,這人數已著實不少。卻不想對方根本未提查禁之事止於此,隻說莫要再殺人,實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又想起自己司職言城監察司司座與言明打交道的這十數年來,言明好像從未與自己做過讓自己為難的交易。

    李嚴在慶幸自己被派到這兩方局勢稍溫和的言城的同時,也時有覺察言明此人極不簡單。他每次提出的交易條件都將將在自己的權限之內,這不僅是出於對言城與言城監察司之間的判斷,更是出於對外界局勢甚至是都城意願的準確判斷。

    這不免讓李嚴懷疑言明是不是知道了張城所發生的事,因此知道此次查禁必不可能就此了結,也因此不提。可是李嚴心想,這件事言明至少現在是不會知道的,可若是不知道,僅僅隻是出於一番審時度勢的理性判斷,那言明豈不是更加可怕?

    李嚴心道,所幸言明要的與自己不謀而合,都是在局勢之下以和為貴。但是,若有一日他有異心了呢?

    ......

    日落西山,還留有餘暉映紅遠處山頭。

    城門即將關閉時,又有監察司和監察護衛營押來一批等待除籍之人。有哭聲自人群傳來,這僅僅一日之間的變故,已致滿城淒楚。

    值崗的守衛們今日見此景象已不下十次,他們都知等待這些人的會是什麽,也都知這些人所違的都是莫名之禁,何罪之有。

    身為言城子弟,這些人都是他們的父老鄉親,可他們卻無能為力,隻好轉過頭不看,但隨著一批又一批被押送的人群走過他們的眼前,他們內心的悲痛也越來越深。

    在那批被押送的人群臨近城門時,忽聽人群中有一人大喊道:“大哥,大哥救我,我是冤枉的,大哥救我...”

    城門下有一守衛聽得這聲音熟悉,轉過頭來尋聲看去,卻看見是自家弟弟被夾在一眾監察護衛營兵士中,他正哭著向自己求救。再細看那些被押送的人,竟全都是自己村中同鄉。

    情急之下,那守衛快步衝上前去,想把弟弟從人群中拉出來。

    待他走到人群近前,一個監察護衛營的兵士用長槍指在他身前,喝道:“退開。”

    言城城衛營的其他守衛見狀,也提著手中長槍衝了過去,形成兩方對峙之勢,人群也頓時停了下來。

    監察司這方領頭的是一個司常,姓龐。

    這龐司常走到城衛營守衛們身前,喝道:“妨礙監察司辦差,我也可將你們拿下,你們可也想被除籍?”

    語氣甚是自傲,神情甚是睥睨,彷如大權在握,生殺由他一念而已。

    城衛營的守衛們此時心頭隻有憤怒,沒有人被這一番話嚇退。

    被押送的人們大喊著:“救救我們,求求你們,救救我們...”

    第一個上前的守衛看著他的弟弟,看著他的同鄉們,他不知該怎麽辦,他隻想掙開擋在他身前的監察護衛營兵士,把他的弟弟和同鄉們拉出來。他知道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當做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發生。

    於是,他又向前跨出了一步。

    監察護衛營曆來驕橫,眼看有人竟膽敢從他們手中救人,提槍便向那人刺去。

    眼看那守衛就要斃命槍下,卻突然出現一人,一劍將那長槍斬斷,又隨手把劍架在了出槍那個監察護衛營兵士的脖子上。

    隻聽一聲大喝道:“都住手。”

    眾人這才看清來人原來是夏成平,他本是來巡視城門是否關閉妥善,方才走到城門就看到眼前這一幕。他待自己手下兵士親如兄弟,又怎能看到有兄弟於危難之下而不顧。

    龐司常先是一驚,待看清來人是夏成平,一改剛才的倨傲,溫言道:“夏統領,且先把劍放下。”

    夏成平看了龐司常一眼,心中燃起厭憎之情,但還是收起了劍,問道:“龐司常,這是怎麽回事?”

    那監察護衛營的兵士鬆了一口氣,撿回了一條命,仍猶自心驚。

    龐司常笑道:“小事一樁,你城衛營的兵士妨礙我等公務,勞煩夏統領叫你的兵士退開,我等好回城交差。”

    夏成平看著被押送的人群痛哭流涕,又回頭看見那個淚流滿麵的守衛,他已知道是怎麽回事。可是,他又能如何呢?身為城衛營統領,他不得不顧全大局。

    夏成平終究隻能暫且先忍下這口氣,說道:“城衛營,都退開。”

    被押送的人群裏又響起“大哥,救我,救我...”“救救我們,求求你們,救救我們...”的哭喊聲。

    城衛營的守衛們聽到這些哭喊,悲憤之情難平,都不想退讓,但所有人又都對夏成平頗為敬重,此時進退兩難。

    夏成平又大聲喝道:“怎麽,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終於,有人默默低下頭,退開了幾步,於是,其餘守衛也跟著退開了幾步。

    隻有那第一個上前的守衛還自站著,哭著對夏成平說:“他們,他們是我的弟弟和我的同鄉。”

    夏成平上前抱著他,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也是我的鄉親。”

    一手拍著他的背,夏成平也無能為力,隻能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痛哭。

    城衛營的守衛們都已退開,在那龐姓司常的冷眼環視下,在他似笑非笑的譏諷神情中,監察司押著人群向城內走去。

    痛哭求救之聲漸遠,守衛們低頭抽泣,滿腔悲憤湧上心頭,他們恨監察司肆意妄為,更恨自己手中握著長槍卻無力保護自己的鄉親。

    夏成平的悲憤之情更甚於他眼前垂頭喪氣的守衛們,但他必須隱忍,堅韌。

    於是,夏成平咬著牙,語氣堅定地道:“都抬起頭來,總有一日,這些事都不會再發生。”

    守衛們抬起了頭,擦幹了各自的眼角,握緊了手中的長槍。他們都已準備好,哪怕為此豁出自己的性命。

    ......

    夜漸深,言信、言果和夏紫英三人站在言行臥房。

    言行已熟睡,隻是他的眼角流下了淚,不知他在夢裏看見了什麽,或是聽見了什麽。

    是無盡的憤怒,無言的仇恨,無助的悲傷,無法預料的生離死別......最後都化作了哀怨,聲聲傳入言行耳中。

    三人看著言行,關切之心溢於言表,他們不知言行為何承受這痛苦,盡管三人都身份貴重,此時卻也滿是難言的無助。

    言果低聲說道:“父親,母親,夜深了,你們先回房歇息吧,我陪著哥哥。”

    言信歎了口氣,轉身出了房門。夏紫英不舍地一步一回頭,終於還是走了出去,掩上房門。

    自房門外,傳來低聲抽泣。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