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再訪邱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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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監察司很遠,本是蜷縮著身子的言行忽然挺直了身體,向城外走去。
一個時辰之後,言行來到了城外的村落,然後在各個村落之間走動。
百姓各自在忙碌,早已被監察司查禁過的村落已漸漸從陰霾中走出。
隻是,映入言行眼中的每個人臉上都無喜色笑顏,看來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他們才能真正的從那死神降臨的恐懼中解脫。
城外的百姓都並不認得言行,但從言行身旁擦肩而過的人,卻都沒有看向言行一眼,盡管此時的言行鼻青臉腫,本應很惹人注目。
這種漠視,正是他們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言行走著,走著,來到了寧家村。
村口的那戶人家,房門上掛著白帶,這是在告慰祭奠死去的人。
正是第一日監察司查禁,被監察司叩開死神之門的那戶人家,死去的人,是那個被一刀從脖頸處砍下的男人,和那個一頭撞牆自盡的女人。
這對悲慘的夫妻早已被同村葬下,這戶人家的兩個孩子也已被村長收養。
此時,這戶人家中空無一人。
隻是,門口卻放有一個破舊的香爐,香爐上正有幾炷香在燃燒。
看來,即便過了二十日,村中也時常有人給那對慘死的夫妻敬香告慰。
不知是告慰逝者安息,還是請求逝者不要怪罪。
但是這天不假年的飛來橫禍,逝者又如何能安息!
能夠告慰逝者的,恐怕隻有蕩盡這天地陰雲,還他們的後人一片朗朗乾坤。
言行走到香爐前,香爐旁還擺放有完好的香,一塊火石,和熄滅的蠟燭。
言行神色恭敬地取出三支,又費力地用火石點燃蠟燭。
此刻的他,實在無顏用道法生出火焰,在死去的人前,修道者的身份隻讓他無地自容。
點燃了三支香,言行平舉額前,恭敬三拜,什麽也沒說。
什麽話都告慰不了冤魂,隻有用行動實現他們生前所願,方是真正慰藉。
三支香插於香爐中,言行又再向村中走去。
一路見幾戶人家門口,有幾人神情木訥地向村外,當日他們的家人被帶去的方向遙望。
那神情告訴言行,他們沒有期望,隻是不舍。
悲憫的神情,又在言行臉上浮現,這本不是在他這個年紀的人臉上該有的神情。
走過寧家村,言行又在另外的村落行走。
三日後,他就要出走言城,他需要把言城遭受的無妄之災和災後的慘象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以鞭策自己時刻牢記使命。
入夜,城外大秦駐軍營中,那些關押言城待除籍的百姓大帳外,言行悄無聲息地隱藏在黑暗中。
等到立秋之後,這些百姓就將被押送往兩千裏外的衛城以北,然後在不知盡頭的忍受苦寒的同時,終日遙望他們的故鄉,直至某一日淒涼地死去。
在那之前,他們的額前還要被烙上一個屈辱的印記。
時斷時續的哭泣聲傳入言行耳中,而言行隻是仍帶著那副悲憫的神情,靜靜地站在黑暗之中。
站了許久許久,一動不動,好似他已入定了一般。
忽然,那不知多少次讓言行陷入昏迷的先兆又出現,又有悲傷哀怨之聲莫名傳來。
那不是百姓口中傳來的聲音,而是直接響起在言行的腦海,讓言行難以抑製地身體開始戰栗,大吸冷氣,顫抖不已。
情急之下,言行擔心又會再一次昏迷,若在這裏昏迷被巡查之人發現而暴露身行,那就百口莫辯。
於是,言行不得不閃身遠離。
隻是,當言行離營帳越遠,那股不適的感覺也漸漸減弱,直至消失不見。
他並未昏迷,由心地舒了口氣。
不過,這種變化也讓言行陷入了思索。
那些聲音究竟是怎麽回事?它們真的也如元氣一樣?或者隱藏在元氣之中嗎?
夜漸深,在思索中,言行回到了府中。掛念父親,又走向言信臥房。
言信已經醒來,隻是行動不便,夏紫英正守在床邊,二人正竊竊私語。
聽得有人走來,夏紫英轉頭向門口看去,就見言行鼻青臉腫地站在門口。
夏紫英急忙向言行走去,隻見言行笑了一笑。
夏紫英眼含淚光,一手輕撫言行麵龐,關切地問道:“疼嗎?”
言行含笑搖了搖頭,道:“皮外傷。”
夏紫英抽泣道:“你陪父親坐會,我去拿點傷藥。”
說罷,夏紫英捂住嘴向外走去。
言行幾步走到言信床邊,對著言信點了點頭,表示計劃進展順利。
言信也笑了一聲,隻是,這一笑,牽動了傷處,又忍不住咳了幾聲。
咳嗽聲止歇後,言信道:“誰下的手?”
言行笑道:“堂兄。”
言信又道:“李嚴沒有懷疑?”
言行道:“沒有,若是父親不知情,也不會懷疑的。”
言信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了,他還需要靜養。
夏紫英拿著傷藥走了回來,然後輕輕地把藥膏塗抹在言行的臉上。
言行閉上雙眼,母親溫柔的細心嗬護讓他心生暖陽,他隻望有朝一日這世間再無骨肉分離,所有人都能安享這份溫柔。
終於,夏紫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言行睜開了雙眼。
夏紫英也看著言行,四目相對,夏紫英的眼中隻有溫柔,足以讓言行融化的溫柔,來自貼心慈母毫無雜質的溫柔。
言行笑了,帶著一臉的青腫,像個頑皮的孩童一般天真爛漫。
夏紫英也莫名笑了,道:“還笑得出口。”
言行止住了笑,道:“母親,幫我熬些黑豆膏,三日後我就要帶走。”
黑豆膏,需將黑豆泡在米醋中一到兩日,一同加熱煮爛,過濾殘渣,最後改用小火慢慢熬製成稠膏狀。
夏紫英眼中的溫柔消散,又轉而成擔憂,可她卻道:“好,我明日就準備。”
言行不再說話,看著母親,他的眼中隻有感激,和慶幸,慶幸自己能成為她的孩子。
......
出行前三日。
這日,言行出得府外,向外城走去。
一路隨處觀賞張望,看似與閑逛無異。
有路人不時向言行臉上看去,昨日被言彬毆打後,經夏紫英塗抹傷藥,腫已消,不過仍有青紫。
言行對此也毫不在意,嘴角含笑。
轉過幾個街角,來到了添香坊,又在一家家鋪麵裏挑選把玩著各色物件。
添香坊內的店主經上回言行出現在妙筆生花後,多已識得言行。
對坊間流傳的關於他的惡名更是早有聽聞。
見言行來到店內,店主們也各都賠笑上前,說的話也都類似“公子看上哪件,小人給你包起來。”
隻望趕緊把這凶神打發走,言行也紛紛笑納,分文未付。
很快,前麵就是妙筆生花,言行手中已拎著好幾樣物件,所幸都輕便,看來並不累贅。
邱沐的妙筆生花已開了有近一月,不過當日監察司盤查時,周遭的人得知邱沐與言行是朋友,稍一傳開,也讓人對妙筆生花敬而遠之。
雖進過妙筆生花的人都道邱沐的字畫堪稱上品,但妙筆生花還是門可羅雀。
邱沐對此也不發愁,能光明正大地做自己喜愛的事,還可解決溫飽,他甘之如飴。
此時,邱沐正在店內排放字畫,而他的身旁,有一個容貌清麗的女子幫他拿著要掛上的字畫。
那女子說道:“你不說話,那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邱沐從女子手中接過字畫,掛在了牆上,說道:“我現在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女子道:“又不是叫你現在定下婚期,隻是去我家吃一頓便飯而已。”
邱沐道:“可是...”
彼時世間的風俗,若無親緣或是家世之間的牽連,婚齡男女之間相邀上門做客,便等同於是應下婚事。
女子道:“沒什麽可是,我都與父母說好了,就明日晚上。”
邱沐看著那女子,道:“芙萍,我是個沒有身份的人,今後會怎樣我不敢多想,得過且過罷了,你應該去找個能給你安穩的人。”
這個女子名叫謝芙萍,和邱沐的身世一樣,原本也是謝家的人,同樣因為旁出了三代,而被除去了世家名分。
謝芙萍道:“我也和你一樣,同樣是沒有身份的人,正因如此,不正應該同病相憐嗎?”
邱沐不再說話了,年少時,他們二人本就認得,隻是後來都遭逢變故,他們不再有往來,偶有路上相遇,也不過是相互看上一眼,匆匆別過。
隻是,當邱沐開了這妙筆生花,在言行現身搭救後兩日,謝芙萍上街閑逛無意間走進了這妙筆生花。
在邱沐送了謝芙萍一副字畫後,謝芙萍十幾日來每日都到這裏幫邱沐作畫時研墨,勞作時搭手,閑暇時交談。
起初兩日,邱沐還稍感不適。
不過,許是兩人真的同病相憐,各自體會對方心中苦楚。
像他們這種遭遇的人,又怎會不渴望有一個相互理解的人能吐露心聲,即便相偎取暖也是好的。
於是,後來他們無話不談,又過幾日,謝芙萍對邱沐表達好感。
昨日,謝芙萍提出讓邱沐登門與她父母見上一麵,邱沐隻覺這一切發展過快。
雖然這十幾日來,與謝芙萍的相處令他這麽多年來也終於有了敞開心扉的快慰,但對未來的悲觀也令他自覺擔負不起這一人托付終身的責任。
邱沐本是拒絕的,但謝芙萍剛才卻說已經與父母說好了,這個女子都如此堅定,他又還能如何拒絕呢?
謝芙萍又說道:“明日晚上,說好了。”
邱沐點頭道:“好吧。”
言行在門外已聽到他們短短的幾句對話,不由皺了皺眉。
言行已走了進來,邱沐和謝芙萍同時向門口看去,妙筆生花來了客人,這著實是一件少見的事。
謝芙萍初見言行,並不知道他是誰,但一身華麗衣著讓她知道眼前這人身份非同一般。
雖然臉上的青紫讓她覺得好笑,但也克製住,麵若平常,也不刻意再看向他臉上。
邱沐見來人是言行,迎上幾步,揖禮道:“公子。”
邱沐也看到了言行臉上的青紫,也不問,也不多看,一切都好似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邱沐深知,揭人短處非君子所為。
言行點頭一笑,道:“多日不見,如何?”
邱沐笑道:“還過得去。”
謝芙萍走到邱沐身旁,問道:“這位公子是?”
邱沐介紹道:“是言行公子。”
一聽見言行的名字,謝芙萍看向言行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轉瞬即逝,隨即也揖禮叫道:“見過言行公子。”
那一閃而過的神色,落在了言行的眼裏。
言行問道:“這位姑娘是?”
邱沐回道:“謝家旁支,謝芙萍。”
言行哦了一聲,向著謝芙萍道了一聲:“你好。”
謝芙萍熱情地道:“公子稍坐,我去給公子沏杯茶。”
言行點頭沒有說話,看著謝芙萍帶著笑意地走進隔層沏茶。這難得一見的對待他的態度,讓他意味深長地轉頭看了邱沐一眼。
邱沐對此卻沒有多想,在他心裏,這是正常的待客之禮。
但他忘了,他初見言行之時是多麽的厭煩,厭煩到連一絲好臉色也沒有。
邱沐看著言行手裏的物件,道:“公子今日來,是要尋副字畫嗎?”
言行道:“不,我來讓你幫我寫幾個字。”
邱沐聽後,走到桌案前,取出一張白紙。
這時,謝芙萍也已沏好茶,雙手碰杯走到言行身前,道:“公子請喝茶。”
言行笑著接過,道:“謝謝。”
謝芙萍微笑欠身,而後走到邱沐身旁,又幫邱沐研墨。
邱沐將白紙攤平,問道:“公子要寫哪幾個字?”
言行飲了一口茶,道:“權術無雙。”
邱沐執筆念叨“權術無雙,權術無雙...”,又沉思了一會。
墨已研好,邱沐筆尖沾墨,而後大筆揮灑,隻有四個字,頃刻間便寫完。
言行走上前一看,點頭道:“好字。”
隻見那紙上“權術無雙”四字,不同於邱沐慣用寫法,邱沐的字多有尖銳的筆鋒。
但這四字,看似筆勢隨意,但起筆處收筆處又都無鋒利,下筆時運用了抖筆,使之圓潤。
字如其意,所謂權術無雙,自然看似隨意實則圓通。
邱沐這等造詣,也不是勤練就可,更需心靈通透。
邱沐道:“公子謬讚了。”
若是以往,邱沐實不喜寫這幾個字,但言行於他有大恩,為言行破例一次,算不得什麽。
言行又道:“還請你替我裝裱起來,先存放在你這。”
邱沐回道:“好。”
言行拿出一錠銀兩,還未放在桌案上。
邱沐連忙擋住言行的手,道:“不可,我怎可收公子銀兩。”
言行笑道:“這是送人的,若是我自己要的,我也不會給你銀子。”
這麽一說,邱沐也不再推辭。
言行放下銀兩,道:“告辭。”
邱沐和謝芙萍送到門口,一起道:“公子慢走。”
臨別時,言行又向謝芙萍看了一眼,謝芙萍隨之一笑。
言行離開妙筆生花,卻沒有打道回府,而是進了鄰近的一醉樓,再走上二樓的雅間。
挑了幾間之後,終於在其中一間靠窗的位置坐下,這個位置正好能看見整個添香坊,也能看清妙筆生花。
言行隨意地要了兩個小菜,再要了一壺酒,有一杯沒一杯地自斟自飲,眼睛不眨地盯著妙筆生花門口。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