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傷情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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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前一刻,邱沐提早來到了一醉樓。
剛走進一醉樓,掌櫃迎了上來,帶著這一行慣有的笑臉,問道:“這位公子,一個人嗎?”
邱沐道:“不,言行公子相邀。”
掌櫃哦了一聲,又問道:“是邱公子嗎?”
邱沐道:“是。”
掌櫃道:“邱公子請隨我來。”
說著,掌櫃在前頭領路,帶著邱沐上到二樓。
又走到一間大的雅間,那雅間本是兩桌,不過此時,兩桌中間被一卷簾隔開,一邊明,一邊暗。
明的那邊,已有人落座,想來已經開席。
掌櫃將邱沐帶進了暗的那邊,然後在邱沐耳邊低聲說道:“言行公子交代,讓邱公子在這邊稍坐。”
邱沐心中奇怪,言行說請他飲酒,卻沒說還另有宴客,這個雅間分明就是大宴賓客的場麵。
若隻有言行和邱沐兩人,以言行的身份,又豈會沒有一個僻靜的小間。
這麽想著,邱沐還是聽從言行的安排,向掌櫃的點了點頭。
隻是邱沐又想著,卷簾另一側的又是誰?
掌櫃已經退了出去,邱沐獨自一人安靜坐下,他這一側,仍未點上燈。
卷簾明側,此時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子是言行,而那女子,竟然是謝芙萍。
謝芙萍換上了一身豔麗的衣裳,臉上也化上了昨日沒有的妝容,看得出來,她精心打扮過。
這一切,都是言行的刻意安排。
昨日見到謝芙萍的時候,他就已經打下了這個主意。
他聽到了邱沐與謝芙萍的對話,本來這個時候,邱沐應該在謝芙萍家中做客。
是言行,一早就讓一醉樓的掌櫃到謝芙萍家中說言行今夜相邀她飲酒,也不出所料,謝芙萍欣然答應。
謝芙萍早就聽過言行的傳言,隻是以前她從來沒想過會與言行產生什麽關係。
後來,她想依靠邱沐改變她的命運,可是她心裏清楚,她想依靠的並不是邱沐,而是邱沐背後那個幫助他改變了命運的言行。
在謝芙萍心裏,如傳言那般的言行自然也好色,也難怪她會這麽想,自古胡作非為四個字都與欺男霸女聲色犬馬相聯。
謝芙萍自認雖非絕色,但也容貌清麗。所以,當昨日言行幾次用怪異的眼光看向她的時候,她以為言行是垂涎了她的美色。
隻是,她以為言行昨日並沒有聽到走進妙筆生花前的她與邱沐的對話,所以才會在今夜相邀。
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切會是言行做的局。
一張八人席,謝芙萍就坐在言行身旁,她正拿過言行的酒杯,替言行倒上了一杯酒,又端起遞給言行,咯咯笑道:“公子,再飲一杯。”
言行接過酒杯,同樣笑道:“同飲同飲。”
說著,言行舉著酒杯,等謝芙萍給自己也倒上了一杯,兩人酒杯一碰,同飲了這杯。
言行道:“美人美酒,真是一夜良宵。”
謝芙萍嬌笑一聲,道:“公子盡會說笑,小女子算什麽美人。”
言行嗬嗬一笑,道:“姑娘也不需自謙。”
對話傳入邱沐的耳中,一個是十幾日來日日相伴左右的人,一個是於自己有大恩的人,雖隻是寥寥幾句話,可這聲音邱沐又怎會聽不出來。
隻是,她不是應該在家中伺候生病的母親嗎?邱沐的眼神暗淡了下來。
言行麵帶笑意地看著謝芙萍,而謝芙萍也不遮不攔不閃躲,同樣含笑著直勾勾地看向言行。
言行忽問道:“姑娘與邱沐很熟嗎?”
謝芙萍眼珠一轉,臉上笑意一凝,又匆忙換上笑顏,道:“隻是一個朋友。”
言行又道:“恐怕不隻是朋友吧?”
謝芙萍側過頭,幫言行夾菜,以躲過這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的問題。
言行又追問道:“如果我讓你離開他,你願不願意?”
謝芙萍驚慌失措,她本以為今夜言行相邀,不過是想從她身上占點便宜。
言行問出的這句話,讓她始料未及。
平複了片刻後,謝芙萍道:“我隻是一個小女子,總是要找個依靠的。離開了他,你娶我啊?”
謝芙萍自然不會想她能進言家的家門,隻是告訴言行,你要占我便宜可以,要我離開邱沐,不行。
言行卻道:“隻要你離開他,我雖不能娶你,但是可以給你別的。”
謝芙萍心動了,道:“什麽別的?”
言行道:“除了娶你之外的,你想要的,我能給的,都可以。”
謝芙萍道:“我...”
卻又沒有再說下去,她在掙紮。
言行道:“沒關係,你慢慢想。”
謝芙萍的確是帶著目的接近邱沐的,但十幾日來日日相處之下,邱沐的性情和才華也讓她心生了幾許真情。
言行此刻許諾的,雖然讓謝芙萍相信她一直以來想要的,給她的家人一個身份,給她一個身份,給她和她的家人一個終生的保障,這些他都相信言行都能真的給得到。
但要謝芙萍完全的出賣邱沐,出賣她自己不多的真情,她也很難做出這個選擇。
謝芙萍在煎熬,邱沐同樣也在煎熬。
雖然邱沐原以為的真情已經崩塌,但謝芙萍的答案,仍能決定自此後,邱沐心中是否還會對人世真情心有期許。
煎熬的時間總流逝得緩慢,也許是因為會令人煎熬的事總是很重要,所以上天要讓這重要的,足以改變人一生的艱難抉擇下產生的種種痛苦掙紮深深地刻入他的心裏。
然後在往後很長的歲月裏,不時勾起那份痛苦,讓他領悟其中的善,或者惡,施以懲罰,或者帶來解脫。
在謝芙萍和邱沐以為過了很久之後,言行問道:“考慮得怎麽樣?”
實際上並沒有很久,隻是此時的謝芙萍和邱沐感覺到的時間流逝與言行不同。
謝芙萍還沒有想清楚,她的神情仍躊躇。
邱沐的心已揪起,他想聽到謝芙萍的答案,又害怕聽到謝芙萍的答案。
又過了一陣,謝芙萍終於開口道:“我...我還沒想好。”
邱沐鬆了一口氣,隨即臉上有了一絲微笑。
他已知道謝芙萍的心中多少還有幾分真情,這已足夠,足夠讓邱沐還不至對世事絕望。
言行道:“那你再想想,時間還早,我可以等你。”
言行似乎今夜一定要聽到謝芙萍的回答。
但卷簾被掀起,邱沐從暗處走出。
這在言行的計劃之外,原本隻想讓邱沐聽到這一切,然後讓邱沐放下。
隻是邱沐知道謝芙萍心中的煎熬,他既然已經放下了,也不必再繼續難為謝芙萍。
邱沐看著言行道:“公子何必如此?”
聽到邱沐的聲音,謝芙萍身體一震,邱沐就站在她身後,但她不敢回頭,她的臉已紅得發熱,那並非因為喝了幾杯酒。
言行看了邱沐一眼,歎了一口氣,又對謝芙萍道:“讓你重回謝家,恢複謝家名分,這我做不到。不過我知你父親曾經也掌一家謝家門店,我替你一家要一個商籍的身份,尋一間店麵,往後你們繼續經商謀生,如何?”
昨日言行跟蹤謝芙萍之後,就找人打聽了她一家的過去。
謝芙萍不敢相信,看向言行道:“你做這些,真的隻是要我離開他?”
言行道:“是。”
謝芙萍又問道:“不是要我...”
她本想說,難道不是要霸占我的身子嗎?但終究羞於說出口。
言行道:“不是。”
看著言行一臉平靜淡然,謝芙萍相信了。
然後,她感到更加的無地自容,先是利用了邱沐,又錯看了言行。
謝芙萍終於悟到了一種比她渴求的身份更重要的東西,那個東西,叫做人格。
謝芙萍雙手捂臉,哭了出來。
她一直以為是她丟失了謝家名分才讓她感到自卑,現在才知道,之所以自卑,是因為她並沒有那種能和別人的羞辱對抗的高尚人格。
邱沐也備受羞辱,那種羞辱會使他憤怒,但他並不自卑。
不自認卑微,別人又能怎麽使你卑微。
真正的卑微,是當一個人自認自己的人格不如人的時候。
正如此刻的謝芙萍。
言行道:“我會拖人盡快把這件事辦妥,你走吧。”
謝芙萍再無法麵對言行和邱沐,她站了起來,向外走出兩步,又停下。
終於鼓起勇氣,哭著回頭看向邱沐。
隻一眼,然後又匆匆轉身,跑了出去。
謝芙萍並沒有從邱沐看向她的眼神中看到她自以為會紮進她心髒的恨意,邱沐隻是很平靜地看著她,而這,又加深了她的愧疚。
於是,虧欠,在她的心裏紮下毒刺,她這一生都將不時忍受那毒素蔓延,這是她的懲罰。
邱沐看著謝芙萍跑去的方向,靜靜地站著。
久久之後,邱沐才回身看向言行,道:“公子何必如此?”
邱沐從卷簾後走出時,就有這一問,言行以為還是那一問。
言行道:“我也不想為難她,隻是事情總要了結,我總要先聽她的條件。”
邱沐卻道:“不,公子何必為我如此?”
邱沐與言行本素不相識,且身份天差地別,但言行屢次相幫,讓邱沐感佩莫名。
言行聽懂了,看著邱沐的眼睛,道:“因為我當你是朋友。”
邱沐也看著言行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好像有一道光芒。
言行又道:“你可否也把我當做朋友?”
在這個重身世的人世間,身為言城三城主長子的言行,竟說出這樣一句話。
邱沐道:“早就是了。”
相視一笑。
他們不以身份相交,他們以人格相交。
言行不在意邱沐無名的身份。
邱沐也不問那些關於言行的傳聞,他相信他的眼睛看到的。
言行道:“我們說好今夜飲酒的。”
邱沐應聲坐到言行身旁,酒杯已滿上。
二人都雙手撚杯,舉於胸前,輕輕一碰,各自飲下。
隨著酒咽下喉,邱沐咳嗽聲起,這是他此生第一次飲酒。
言行含笑道:“滋味如何?”
邱沐擺手一笑道:“實在不知道為何會有那麽多人說酒好喝。”
言行道:“俗話說一醉解千愁,待你醉意上頭,心無憂慮,縱情歡笑,有何不好。”
邱沐道:“那我就多飲幾杯,看是否真如你所說。”
說完,邱沐又把二人酒杯倒滿,他今夜確想一醉。
言行道:“且慢,還有一事要先與你說。醉後的話,可不作數。”
邱沐道:“你說。”
言行道:“後日我要出城,你可願與我同行?”
邱沐道:“何時?”
言行道:“巳時,你在監察司門口等我。”
邱沐道:“好。”
言行道:“記得帶上替我寫的字。”
邱沐道:“好。”
出城二字,平平無奇。
但是現今天下人,九九以上一生未出過城,他們此生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一城的城境線。
無監察司允準,擅自出城,就是死路。
即便得監察司允準,會發生什麽,對於他們這樣的籠中之鳥也根本無法預料。
要去何處,要做何事,邱沐一句也沒問。
因為他已信任言行,更何況,此刻的邱沐已可把自己的性命交給言行。
言行看著邱沐,也不說明解釋,隻笑道:“好,接下來隻飲酒。”
二人撚起酒杯,然後,這個雅間裏不時傳出高聲縱笑。
再然後,有嘔吐聲起,止後又有碰杯聲談笑聲。
再之後,談笑聲止,鼾聲起。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