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行者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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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臨近正午,堂內坐滿了人。

    放眼望去,數十人都是言城各家公子。

    而這數十人,除了寥寥幾人是在監察司登籍入冊的修道者外,其餘的人都另有一個身份。

    他們都是言城暗火!

    他們都知曉言行的真正麵目,他們看向言行的眼中,沒有了那種不屑,也沒有了那種懼怕,更沒有了那種避讓。

    有的,是尊重,和敬意,甚至是崇拜。

    言行看向那一張張臉,在大堂各桌繞行了一周。

    而後,朗聲道:“曾慕逍遙,今作囚鳥。昔日誌,消於杯盞間,滿腔抱負化空談。夜深酒醉人去,來日鼾聲止,又醒複尋醉。”

    言行也曾對世事自感無望消沉,也曾流連於流金消玉苑。

    這詞,便是那時某日他酒後作下的,取作囚鳥。

    不僅是那時言行一人心聲,也是曾經甚至是至今曾心懷大誌的言城修道者們共同的心聲,這詞,在他們借酒澆愁消沉避世時屢屢念起。

    在座的修道者們,忽聽言行又朗聲念起,頓生愧色。

    言行又在大堂繞行了一周,看向眾人,道:“這詞,我希望從現在起,你們都把它忘了。”

    修道者們與言行對視了一眼後,紛紛低下頭。

    言行在大堂正中停下,又道:“明日我要出走言城,待我歸來,我會豎起行者大旗。你們,可願與我一同承繼行者之名?”

    這句話,如天降隕石,重重地擊打在每一個聽者的心上。

    先是震撼,隨之寂靜無聲,每一個人都看向身旁的人,以確認他們聽到的是真的。

    然後,隕石自帶的天火在他們的心裏開始燃燒,炙熱的火焰很快蔓延到他們的眼中。

    許是那炙熱的火焰灼傷了他們的眼睛,放眼看去,每一個人的眼中都飽含淚光。

    這時,熱淚盈眶的他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大聲高喊道:“願意,願意,願意...”

    行者二字,是他們多少年來一直渴望加於己身又自覺不配的名號。

    他們已經要放棄了,他們告訴自己世間不會再有行者了,他們已在絕望的泥潭越陷越深。

    終於,讓他們信服的言行站了出來,說他會豎起行者的大旗。

    這一刻,他們不知已等了多少年。

    那將要被絕望的泥潭完全吞噬的一瞬,有一個人從天而降,拉住了他們無力地不甘地高舉的手。

    那人問他們:“你們想活下去嗎?”

    他們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那隻手,張大已陷入泥沼中的口,高喊道:“我想,我想,我想...”。

    還有他們心裏的呐喊:“不要鬆開我的手。”

    言行的眼中也有了淚光,他知道他並不孤獨。

    高喊願意的聲音仍在持續,又有一個聲音響起。那是一種怪異的,甚至是滲人的哭聲。

    這個聲音來自那個啞口說書人,他看著眼前的場麵,眼前的人,他無法不為之動容。這個場麵,也終於讓他釋懷,於是,他開懷痛哭。

    曾經,他在言城四處遊說五行傳說。曾經,他滿懷希望呼喚行者出世。曾經,他又不再期望還能有人繼承行者之名。

    他也與他們一樣,曾經絕望。

    他曾受人追捧,他曾被人唾棄,他更曾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但在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無怨無悔。

    高喊聲停止,所有人都滿懷敬意看向啞口說書人,這一刻,他值得所有人的敬意。

    若沒有他曾經不畏天雷宮的壓迫,冒著性命危險終年隱匿傳揚行者之名,他們就不會把行者之名深深刻入心底,為之心生向往,為之魂縈夢牽,為之種下信念。

    雖然也為之痛苦萬分,為之迷茫消沉,為之深陷絕望。

    一切的美好憧憬都源於那傳說中行者的魅力,一切的痛苦掙紮同樣源於那傳說中行者的魅力。

    天雷宮之所以強壓各城道界不讓行者之名重見天日,正是出於對那傳說中行者強大魅力的恐懼。

    因為所有聽過行者傳說,相信行者傳說的人都深信,會有無數的人被行者之名匯聚,終究會形成一股強大到無法估量的力量,足以席卷撼動一切的力量。

    這股力量,此時此刻,在此地萌芽。

    它終將破土而出,然後一路披荊斬棘,有朝一日終會驅散這世間飄蕩了數百年不散的雷雲。

    至少,此時此刻,流金消玉苑裏的言城修道者對此深信不疑。

    那一條荊棘之路,就算粉身碎骨,他們也要踏上它。

    言行從大堂酒櫃取來一壺酒,兩個碗,倒上兩碗酒。雙手端起一碗,捧到啞口說書人身前。

    啞口說書人終於止住痛苦,他仍低泣著從言行手中接過盛滿酒的碗。

    言行又回身端起另一個碗,對著啞口說書人道:“傳老先生,我們敬您一碗酒。”

    自近千年前世間大劫之後,世間多出了一支說書人,他們把所有關於五行和行者的傳說匯編成冊,然後分往世間各城傳揚。

    為的是讓世人不要忘記五行創世和行者救世的功績,永世代代相傳。更要讓世人堅信,不論麵對何種劫難,即便千年大劫再次臨近,必定仍會有行者輩出,庇護世間。

    曾經他們所到之處,盡是一派水泄不通之景。

    說到慷慨激昂處,聽者為之肅然起敬。

    說到傳說隕落時,聽者為之潸然淚落。

    書罷離去時,聽者意猶未盡久久不散。

    每每有人問起說書人的名字,每一個說書人都自豪地說就叫他們傳先生。

    傳字,取傳揚、弘揚之意。

    這支說書人世代都以傳先生自稱,他們以弘揚五行和行者的傳說為傲。

    言行話說完,大堂的修道者們都相繼棄杯,紛紛給身前的碗倒上滿滿一碗酒,再恭敬地端在胸前。

    啞口說書人一個個看向端碗敬酒的人,又再淚流滿麵,然後把碗放到嘴邊,酒混著淚大口大口喝進嘴裏,咽進胃裏。

    待啞口說書人喝完,言行和修道者們也把各自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碗酒,敬的是感佩,敬的是謝意。

    酒已喝完,言行又對啞口說書人說道:“傳老先生,答應我一件事。”

    啞口說書人看著言行,他在等言行說完。

    言行接著道:“從此後,您就在這裏住下。”

    啞口說書人看著言行的眼睛,看了很久,不知想從言行的眼中看到什麽。

    而言行,直視啞口說書人的眼睛,他眼角下的眼痕好像又更深了幾分,那似乎代表著堅定。

    啞口說書人久久之後,終於點頭。

    啞口說書人終日坐在言城城門下,盡管他已無法再開口說話。但他仍想讓人們在看到他的時候,想起他曾說過的話,以此呼喚行者出世,盡管希望渺茫,但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

    而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因為行者已經覺醒。

    言行轉身看向大堂裏所有和他一樣站著的修道者們,他的手中仍拿著酒碗。

    言行說道:“我希望這碗酒後,這裏不再是你們的流連之地。”

    說完,言行舉起手中的酒碗,向下用力一砸,酒碗瞬間粉碎。

    修道者們也用一樣的動作,把酒碗砸得粉碎,同時齊聲高喊道:“好。”

    言行也大聲喊道:“哪裏才是你們應該在的地方?”

    修道者們齊聲高喊道:“暗處,密室,每一個無人能看見的地方。”

    這是他們成為暗火時,立下的誓言。

    他們發誓要在暗處提升修為,積蓄力量,有朝一日迸發出足以照亮這昏暗世道的耀眼火花。

    隻是這個誓言已經沉睡了很久,直到現在,終於被喚醒。

    言行又一次大喊道:“回到你們該去的地方。”

    大堂裏響起了一聲轟鳴的“是。”

    然後,滿堂的修道者在餘音散盡後,都不見了蹤影。

    他們回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去積蓄那耀眼的火花。

    賈詢一直在看著言行,那看著言行的眼神,從欣賞,到讚歎。

    賈詢從未見過一個年輕人,不,不隻是年輕人,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如言行這般展現出令人難以抗拒的風采。

    這,不正是那傳說之中,行者的風采嗎?

    不,還不止如此,隻要言行還能活著,他必定能引領更多的人追隨。

    到那時候,神君之名也可繼承吧?

    賈詢這般想著,再看言行時,他仿佛看到了一道光。

    言行轉回身看向賈詢,略帶歉意地道:“賈老板,抱歉了。”

    賈詢回過神,笑道:“無妨。流金消玉苑若是隻靠這麽些人消受,那也太對不起這金字招牌了。畢竟,即便是監察司和執禁團的人到這裏來,也是要付賬的。”

    說著,指了指大堂上鑲嵌著的那塊李令山親筆的匾額。

    言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賈老板說的是。”

    言行又向啞口說書人看了一眼,啞口說書人也正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言行道:“傳老先生就拜托賈老板費心關照了,一切費用日後我與賈老板結算。”

    賈詢道:“不必,流金消玉苑還不多一個吃飯喝酒的人。況且,我與老先生也算朋友。”

    言行道:“那就拜托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賈詢道:“言行公子請。”

    說完,與啞口說書人一起把言行送出了流金消玉苑。

    言行已經走下山去,半路回身望向相送的賈詢和啞口說書人,還有流金消玉苑。

    隻見流金消玉苑麵朝一城,又半隱於一城之外。

    此時看來,與其說它是一家商所,倒更像是一隻眼睛,一直注視著一城發生的一切。

    它之所以開遍世間十城,是因它背負著巨大的使命。

    這讓言行對前路更有信心,他已知道,各城都在暗中謀劃著,為了同一件事。

    ......

    回到府中。

    言行徑直走到夏紫英的佛堂,不出所料,夏紫英正跪在一座佛像前,虔誠誦經禱告。

    言行默默站在佛堂外,一臉悲傷地看著夏紫英嘴裏念念有詞,不停叩拜。

    過了許久,夏紫英終於站了起來,她本神情哀傷,可當她轉身看到言行的時候,神情很快轉變成平靜。

    夏紫英說道:“你來多久了?”

    言行道:“剛到。”

    夏紫英又道:“到這裏來做什麽?”

    言行把手上包裹好的玉佛拿給夏紫英,道:“我替母親選了尊佛像,給母親送來。”

    夏紫英沒接,道:“我這佛堂有佛,還要佛像做什麽。”

    言行道:“我見母親那尊木頭佛像古舊,特意給母親選了一尊玉佛。”

    夏紫英白了言行一眼,道:“你這孩子,佛堂前可不得亂說話。禮佛要虔誠,豈可因為佛像舊了就換?讓佛聽見,可是要怪罪的。”

    言行倒是沒這麽想過,問道:“佛寺道觀所供奉的道觀神像難道都不換的嗎?那要是壞了怎麽辦?”

    夏紫英道:“壞了,隻能修補。禮佛最忌三心兩意,心不誠,福不至。這玉佛,你哪裏拿來的,送回哪裏去吧。”

    言行道:“求人還不止求一人,都說佛心不拘於物,佛像也是物。想來佛也不會怪罪的,不論供奉哪尊佛,隻要是一片虔誠佛心,佛都會感念並濟。”

    夏紫英一愣,言行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笑道:“你這話聽來也有幾分道理。”

    言行把包裹打開,取出玉佛,遞給夏紫英道:“母親你看,這玉質溫潤,佛像的麵目慈悲,乃是經落霞寺高僧誦經開光,聽說落霞寺高僧佛法高深,經他們誦經後,靈驗得很。”

    夏紫英接過玉佛,並沒有看佛像玉質,隻是凝望著佛像的眉目,越看越入神。

    二人一時不再說話,夏紫英的眼睛甚至都不眨。

    過了許久,夏紫英鼻頭一酸,吸了一下鼻,輕咳一聲,道:“好吧,這玉佛我收下了。”

    言行笑了一笑,問道:“母親要把它供放在哪裏?”

    夏紫英道:“供奉在大堂吧,讓佛每天看著我們一家平平安安,看著你早日回來。”

    言行心頭一酸,道:“好。”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