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紫日,留香

字數:7294   加入書籤

A+A-




    那些送交給孩子會死,是因為天雷宮的修行方式,自幼從以身噬雷開始。

    雖然剛開始施向他們身上的電流不會太多,但年幼尚未成型的身體也會讓其中很多都承受不住。

    要在孩子尚未記事以前送到天雷宮,是因為天雷宮要他們斷情滅性,甚至斷絕家人牽絆,把他們變成隻知服從的兵器。

    所以天雷宮門下的修道者都無情,甚至嗜殺。

    因為情這個字,早在他們懵懂無知時,就已被扼殺於萌芽之前。

    終年受雷噬之苦,隻會讓他們狂暴,隻會讓他們恨這個世道,隻會讓他們心生報複,甚至泯滅了人性。

    中年男人的話讓言行解開了對天雷宮一門為何如此繁盛的疑惑,修道之路,並非人人都適合且有意願。雖然現今世間道界都被天雷宮禁錮了人數,可即便沒有天雷宮的禁錮,各道門會更加興盛,但也斷難發展到天雷宮的局麵。

    那份移契,就是為何天雷宮門徒廣眾高手如雲長盛不衰的根源。

    不過,這更讓言行憤怒,虎毒尚不食子,而秦人猛於虎。

    但言行心中又生一問,為何大秦會如此多的人甘願食子?真的隻是秦人如此嗎?若大秦把這套移契法則搬到各城,那各城的百姓又會全數都拒絕嗎?

    不,不會的,總會有人也像那些食子的秦人一樣。

    所以,人性本就是這麽無情,這麽自私嗎?

    言行悲惜地看著那孩子,心道:“如果我也和天雷宮的修道者一樣,尚不記事時就被送給了天雷宮,今日的我,又會與他們不同嗎?”

    再想到見過的天雷宮修道者,和沒見過的天雷宮修道者,言行隻覺得他們都隻是一群可憐人。

    他們生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又被人從身到心都生生改造,最終成為了某個人鎮壓和掠奪,宣誓和滿足私欲的兵器。

    言行隻慶幸,慶幸他沒有生在大秦,沒有成為他們的其中之一。

    慶幸之餘,言行心中也燃起了無窮的恨意,他不再恨天雷宮的修道者。

    他隻恨定下這個法則的人,隻恨仍在忠實維護和執行這個法則的人,隻恨滿足於一己私欲而枉顧世人甚至是他大秦子民疾苦的大秦和天雷宮當權者。

    中年男人和女人也看向了他們的孩子,那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四個人都看著他,並且麵色各異,他感到害怕,大聲哭了出來。

    女人趕忙拍著孩子的背,輕聲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邱沐本因大秦禁令失去了世家名分,又因大秦禁令讓他無法自謀生路,造成了巨大生活落差不說,還差一點就要被除籍發往洛水之北苦寒之地。

    他本應恨大秦,恨大秦的一切。

    但此時此刻,看著這一家,聞聽大秦百姓的遭遇,他無論如何也對這些所謂的大秦棄民生不起恨來。

    他甚至覺得這些大秦棄民比他還要可憐,還要悲慘,因為他們多了一份麵對人性的考驗。

    邱沐無法再深思下去了,他拿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碗,大口喝完。又倒上一碗,又喝完,然後他趴下了。

    他本就還不會喝酒,這也是第一次,他體會到了酒的好處。否則,他無法從這令人悲憤的驟然獲悉之中擺脫出來,今夜更無法入睡。

    邱沐已經酒醉趴下,酒也不剩多少,而這壓抑的空氣更是讓人喘不過氣,似乎他們的身周都飄蕩著無數孩童的陰魂,稍一動換就能碰到。

    幾人都想各自散去,然後默默把今夜說的話聽的話都忘記或者讓它平靜下來。

    言行從隨身的包裹裏取出一錠金,放在男人和女人的中間,說道:“答應我,不要把你們的孩子送給天雷宮,他應該在父母的身邊長大。”

    男人和女人先看向言行,又盯著那錠金不放。

    這錠金是太大的誘惑,他們很想收下,即便那男人本來就羨慕那些食子的人家衣食無憂,可是無緣無故素不相識的人要把想都不敢奢想金子送給他們,他們也不知道要怎麽接受。

    男人沒有說話,他的確想要。

    女人喃喃地道:“這...這...”

    她也說不下去,因為這個誘惑大到她一時也沒法拒絕,有了它,他們一家足以一生都過上無憂的生活。

    而更重要的是,有了它,男人就會斷絕把孩子送給天雷宮的念想,她的孩子就可以永遠的陪在她身邊。

    言行知道他們心中所想,道:“這不是給你們的,這是給孩子的,善待你們的孩子,他和你們都不要經曆骨肉分離的悲痛。”

    女人跪下了,跪在言行身前,哭著道:“謝謝了,謝謝恩人了。”

    言行不再收回,男人也跪下了,他泣不成聲,許久以來,他都在內心掙紮是否把孩子送給天雷宮,他也在煎熬,也很痛苦。現在有了這錠金,他也終於可以從那份煎熬和痛苦中解脫。

    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

    而言行想的是,拯救了這一個孩子又有什麽用,大秦有那麽多百姓,那麽多的孩子,他又要怎麽救?

    但既然遇上了,知悉了,這一個孩子也必須救。

    隻有廢除了那份移契,才能解救那所有被那份移契荼毒的孩子。

    而這,與言行現在要做的事並不衝突,甚至是同一件事,都是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言行把男人和女人扶了起來,安慰道:“別哭了,嚇著了孩子。”

    女人止住哭泣,又哄孩子。

    言行又對男人說道:“幫我把他扶進客房吧。”

    男人擦了擦眼淚,點頭道:“好,好。”

    兩人一起,一人架著邱沐一個肩膀,把邱沐送進了客房躺下,言行走進隔壁的客房。

    男人道:“恩人早點休息。”

    言行點頭道:“你們也早點休息。”

    言行關上房門,躺在了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屋頂的木板,他又在想今夜聽到的話。一動不動,想了許久。

    終於歎了一口氣,甩了甩頭,想得太多終究還是無用。

    天雷宮倒行逆施傷天害理遺禍世間又不是今日方知,隻是天雷宮做下的有些事以往不知,但這些事也不是今日才做下的,說不準何時又會再聽聞另一樁駭人聽聞的傷天害理之事。

    今夜獲悉的事,隻是讓言行知道,那可恨之人,也隻是一群可憐之人。

    言行為之悲歎和同情,也心生了一絲理解,這種情感是以前斷然不會有的。

    言行本想睡下,以蓄足明日又將繼續千裏的體力。

    但是,一閉眼,仿佛就能看見數百年來因那份移契而死的無數孩童的陰魂,這又讓言行想到每次昏迷中見到的那些淒慘的滲血人形。

    他不知自己何時會再次昏迷,又將再一次站在那地獄之景的中央。

    那副地獄之景曆曆在目,雖然多次昏迷,言行早已不再感到害怕,但那無盡的悲傷,和那蔽日的陰霾好似看不到希望。

    那些死去的孩童,是不是也在某個同樣的地獄之中煎熬,不得安息?

    至少要為他們做點什麽。

    言行第一次在清醒時,想要改變那個地獄。

    言行心想,至少要讓他們看到光,看到一絲希望,哪怕隻是虛幻。

    於是,言行開始冥想,他在冥想一個紫日,他希望把這個冥想中的紫日,在他下一次不自覺昏迷時,能帶入那個永遠不見天日的地獄裏。希望這樣,就能讓那些無法得以安息的亡魂得到一絲慰藉。

    言行不知自己氣府所在,所以,他也不知他冥想中的紫日,正在他的氣府中開始冥修。

    他置身在一片茫茫的虛無之中,冥想那虛無的天空中掛著一輪紫日。

    這片茫茫的虛無之境無邊無際,一片漆黑,像是天地混沌之初,什麽也沒有。

    任憑言行如何納氣,也看不見每一個修道者能在氣府中看見的微微薄霧。

    言行盤坐入定,他的念力都在冥想可以照亮漆黑長夜和萬古灰暗的紫日。

    直到夜已深,困倦上頭,言行從冥想中抽身。

    要想在他昏迷後能憑借意識讓他不忘置身地獄時修出一道紫日,他還需時時冥想,這並非一日之功就可達成。

    掀開被褥,言行聞到了一股淡淡香味,心中奇道:沒看出來,這店家竟還會在被褥上灑上香料。

    那其實並不是什麽香料,而是昨夜衛蓉蓉蓋了一夜後,留下的女兒香。

    那中年男人根本沒想到會連著兩日都有旅客住店,所以昨夜衛蓉蓉睡過之後,他也並沒有急著讓女人拿去換洗。

    而這家客棧其實還另有幾間客房,不過那男人感覺昨夜衛蓉蓉來過之後,他的運氣似乎也好轉了起來,也就刻意地又帶著言行和邱沐來到昨夜衛蓉蓉和易沉睡過的客房,期望他的好運能繼續下去。

    言行這間就是昨夜衛蓉蓉睡過的,而言行就蓋著衛蓉蓉昨夜蓋了一夜的被褥,聞著衛蓉蓉留下的女兒香進入了夢鄉。

    又是一日早,那女兒香讓言行這一夜睡得很安穩。早早起床,打開邱沐客房的門,見邱沐還沒睡醒,而床邊還有不少嘔吐的汙穢。

    言行叫喚了一聲,邱沐艱難地微張惺忪的睡眼。

    言行又道:“該啟程了。”

    邱沐仍眯著睡眼,但也爬了起來,看著一地的汙穢,邱沐捂住鼻子趕緊走出客房。

    二人走到堂裏,中年男人和女人也早早地預備好了粥。

    見二人走來,男人迎了過去,道:“怎麽起得這麽早?”

    言行笑道:“我們還要趕路。”

    男人又道:“那吃兩碗粥再走。”

    言行和邱沐也不推辭,邱沐吐了不少,胃裏也正是空泛。

    吃完之後,邱沐道:“那個店家...我那房裏吐了一地....”

    男人忙道:“沒事,沒事,我來清理。”

    邱沐抱歉地笑了笑,道:“那我們就走了。”

    言行也含笑告別,這時,女人走來,道:“恩人,恩人能不能告訴我們尊姓大名?”

    言行擺擺手,道:“萍水相逢,不問姓名。善待孩子,我們走了。”

    說罷,和邱沐一起走出了客棧,走向了通往蘇城的驛道。

    男人和女人走到客棧門外目送二人遠去,待看不見二人的身影,女人雙手合十,嘴裏輕聲念叨:“保佑恩人一路平安。”

    路上,邱沐側目看了言行一眼,道:“恩人?你又做了什麽?”

    言行搖頭一笑,道:“沒做什麽。”

    又走出幾裏,適才邱沐剛剛睡醒,頭昏腦漲,根本沒想起昨夜的事。

    這一路走著,頭腦也漸漸清醒,昨夜男人說的話又再次在他腦海中回想起來,越想越悲憤。

    邱沐停了下來,道:“天雷宮怎麽能做出這麽喪盡天良的事!”

    言行並沒有應答,好像沒聽到一樣,隻是繼續朝前走著。

    邱沐快步跟上,又道:“你怎麽能這麽快就把昨夜聽到的話忘了?”

    言行也停下腳步,看著邱沐道:“我沒忘,可是記得又如何,忘了又如何?悲憤於這一件事又如何?天雷宮做下的哪件事不是天怒人怨?隻不過我們現在知道了這世間比我們原先所知道的又多了一個怨結,僅此而已。當我們做到了我們想要做到的事,這一切都會了結。走吧,早一日做到這世間就會少受許多苦。”

    說完,言行又繼續走上了前路。

    邱沐愣了半晌,等他理清了言行的話後,也不再去想昨夜聽到的事,趕忙小跑著追了上去。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