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夜入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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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野荒丘。

    賈平川已在荒丘下躺了兩日,一動也不曾動換過,任誰看來,都會想那恐怕是個死人。

    天色陰沉,有狂風席卷,暴雨驟下。

    豆大的雨滴淅瀝地淋在賈平川的身上,傷口上,臉上。

    終於,賈平川張開了眼睛,他仍動彈不得,他本已失血過多,慘無人色,他的嘴唇也已幹裂。

    輕咳了一聲,從喉頭傳來烈火灼燒一般的痛感。

    這雨,就是他續命的甘霖。

    賈平川艱難地微張開嘴巴,讓不忍他喪命的甘霖流進嘴裏。

    不知不覺中,賈平川再次昏死了過去。

    又過了一日,賈平川似乎聽到了耳邊有萬千個聲音在呼喚“活下去,活下去...”

    當他再次醒來,雨已停。不過,原本幹燥的荒丘土沙,已經變成了一灘黃泥。

    在荒丘下躺著的賈平川儼然躺在了混著水的泥潭裏,他的傷口還沒愈合,他必須要讓自己離開泥潭。否則傷口在這泥潭中腐爛,再一次昏過去後,他就再也不會醒來。

    賈平川用盡全身的力氣艱難地翻過身,然後用雙肘撐地,拖動身體向荒丘的高處爬去。

    腹部被貫穿的傷口被牽動,賈平川“啊...”一聲慘絕人寰地痛呼,但是他不能停下,更不能在這時昏過去。

    憑借著非人的堅強毅力,在多次痛苦哀嚎之後,他終於爬出了泥潭,爬上了荒丘的斜坡。

    此刻的賈平川,與其說是一個人,倒更像一隻野獸。憑借著野獸般的求生本能,拚命的給自己爭取存活下來的機會。

    賈平川再次用上全身的力氣翻過身來,斜趟在斜坡上,這不遠的卻是絕命的爬行,讓他的傷口又流出血來。

    腹側的劃傷並不致命,但那道貫穿的傷口,必須要處理。

    賈平川費力地深呼吸,用手握了一把黃泥,再深呼吸,然後一咬牙,把那黃泥摁向腹部的傷口,又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

    還沒結束,那被貫穿的傷口,在背處還有一處傷口。

    於是,賈平川再掙紮著讓自己坐下來,又抓了一把黃泥,再深吸,再一咬牙,背著手再把那把黃泥摁向了背處的傷口,再次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

    這時,賈平川再也支撐不住,又再一次昏了過去。

    ......

    周城,禦金門。

    道場內一座大堂正對道場外的大門,那座大堂叫白虎堂。

    此刻的白虎堂已被布置成一座靈堂,堂門掛滿白帶,堂內是十數口屍棺,屍棺裏躺著的,都是那日與狄剛鬥法時喪命的禦金門修道者。

    禦金門一門都跪在白虎堂外的道場上,個個身穿灰白色麻衣,神情肅穆且悲傷。

    數百人的場麵,卻寂靜無比,他們都生怕驚擾了亡魂安息。

    今日過後,頭七便過,明日那十幾個死去的禦金門修道者便可下葬。

    但是,任憑禦金門一門如何保持他們想要的安靜也無濟於事。

    道場大門外,此刻也聚集了大批的人潮,他們並不是來悼念亡者的,而是興師問罪。

    喧嘩聲此起彼伏,嘈雜無比。

    斷續能聽見有人說:“你們為什麽不全都死去?隻要你們都死了,世道就太平了。”

    有人說:“都是你們,連累我兒子也死於非命。”

    有人說:“你們這些廢物有什麽用,說什麽保護百姓,沒有你們,百姓也少些飛來橫禍。”

    有人說:“說的對,禦金門滾出周城。”

    然後眾口一詞,高喊道:“禦金門滾出周城,禦金門滾出周城...”

    禦金門一門跪著守靈的修道者們無動於衷,這些話他們已不知聽過多少遍,聽過多少年。

    他們忍受著,承受著,期望著能有他們正名的一日。

    他們默默地跪著,禦金門外的羞辱聲愈加的肆無忌憚,甚至有人拿起石塊向他們扔來,但是沒有一人起身製止,沒有一人與之對抗。

    喧嘩和辱罵持續了很久,聚集的人群不遠外,有周城監察司和執禁團的鷹狼幸災樂禍地看著,身體不時地前倨後恭,極盡嘲笑之姿。

    直到周慕陽率著一眾兵士趕來,聚集人群的叫囂聲這才漸漸小了下去。

    周慕陽走到人群的正前方,掃視了一眼聚集的數百人,他心知肚明這些都是什麽人,又是為什麽會聚集在這裏鬧事的。

    周慕陽看著其中一個大腹便便穿戴華貴之人,道:“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兒子也在裏麵?”

    那大腹便便之人低下頭,氣短地道:“他...他早已不是我兒子。”

    周慕陽哼了一聲,又看向另一人道:“你親弟弟,是不是也在裏麵?”

    那人退了一步,沒有回話。

    周慕陽不理會他,再看向一人,道:“你叔叔,也在裏麵。”

    這時,每個人的眼神都躲避著周慕陽,生怕周慕陽再點出他們。

    周慕陽也幹脆不再點出某個人,道:“我知道,在你們心裏,在裏麵的你們的至親早就跟你們無關,你們隻當他們是累贅,恨不能斷絕一切關係。你們怎麽想的我不管,不過我也不管裏麵的人是什麽身份,他們身在周城,就是我周城的人。你們要鬧事,好啊,我給你們換個地方,讓你們鬧十五日,如何?”

    人群沒有應答,紛紛回頭向後望去。

    監察司和執禁團的一眾人知道現在是他們該出場的時候了,臉上的嘲笑已不見,換上的是怒容,大步地朝人群走去。

    當他們走到人群身後時,周城監察司司座丁原大喝道:“查禁之事剛過,你們聚集在這裏做什麽?不把我監察司放在眼裏嗎?”

    人群把頭埋得更低,不敢說話,也不需要說話。

    丁原這才好像剛看見周慕陽,笑道:“哦,原來世子也在這裏?”

    周慕陽皮笑肉不笑地叫了一聲:“丁司座。”

    丁原隔著人群又道:“世子,這裏發生了何事?”

    周慕陽寒光一掃聚集的人群,道:“無事,這些百姓前來悼念死在狄司西手下的人。丁司座,你們也是來悼念的嗎?”

    話中帶刺,聚集的人群和監察司與執禁團的人都心道丁原這一明知故問實在自討沒趣。

    丁原也麵有微怒,道:“那是禦金門的事,與旁人無關。你們還在這裏做什麽,還不滾!”

    聚集的人群如釋重負,一哄而散。

    頃刻間,隻剩下周慕陽率領的一眾兵士,和丁原帶著的監察司和執禁團的人。

    周慕陽又陰陽怪氣地道:“既然丁司座不讓悼念,那我也不便久留,告辭。”

    說完,帶著一眾兵士走了,轉身之際一眼撇向禦金門道場,走遠後,留下一聲悠悠哀歎。

    丁原麵無表情地看著周慕陽走遠,哼了一聲。

    然後,率眾走進了禦金門。走過跪地的禦金門修道者們身邊,走進靈堂。

    又在靈堂裏繞了一圈,低頭看著屍棺裏的亡者,帶著輕蔑的不屑的笑。

    再走出靈堂時,站在一眾禦金門修道者身前,停頓了片刻,道了一聲:“不自量力。”

    隨後,禦金門響起一陣哈哈大笑,這才揚長而去。

    禦金門有人把頭埋在地上,自覺無顏。

    入夜,禦金門修道者們仍舊跪著,像一座座一動不能動雕像。

    有一個腳步聲從禦金門外響起,沒有人回頭,那腳步聲漸漸臨近,直到走到眾人身前停下。

    他的前方是一個香爐,他拿起香,在燭上點燃,再躬身三拜,把香插進香爐,又跪地三拜。

    靈堂已設七日,這是第一次有禦金門之外的人來祭拜。

    禦金門的修道者們感覺怪異,紛紛抬起頭來看向祭拜之人。

    隻見他一頭白發垂在背上,看著這個背影的目光紛紛又再現了神采。

    那個舉一門之力要保下的人啊,他終於來了。

    為了這個人,禦金門就算全死了又有何妨。

    今日在禦金門外鬧事的人們,大多是這些修道者們其中之一的至親之人,這些修道者為了不放棄修道者的身份,已經有家難回,禦金門就成了他們唯一的家。

    為了他們心中渺茫的金行榮光,他們已置身兩難之間,他們都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般苦苦支撐下去的意義何在。

    直到周慕君和賈平川的突然出現,讓他們找到了意義。

    那個白發之人轉過身,看向正在看著他的一門修道者們,他玉樹臨風,他風采卓絕。

    他,是周慕君。

    周慕君隻道了一聲:“多謝。”

    然後,消失在了夜色裏。

    周慕君已從周慕陽口中得知發生了什麽,也知道了那日那道百丈巨劍的出現為的是什麽。

    周城城宮。

    深夜,一座宮殿燃起了燈,金碧輝煌。

    周慕君背朝殿門,他的身前站著三個人,左首的是周慕陽,右首的是一個豐腴的女人,那是他們的母親。

    中間是一個高大的男人,那男人身著鑲嵌金絲的金袍,一派雍容華貴的氣度,他就是周城城主,周培雍。

    這是周慕君的離別之夜,他的母親已經梨花帶雨,泣不成聲。

    周慕陽在叮囑了幾句多加小心注意安全之後,也不再說話。

    周培雍伸手拍著周慕君的肩膀,道:“你的肩上,擔著的是周城,甚至是整個世間的未來。這路,為父不會阻攔你走下去。”

    周慕君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周培雍又道:“但是,出了家門,你就不再是我的兒子,你也不姓周。若萬一落到天雷宮手裏,一切都與我周家無關,你懂嗎?”

    周慕君好像沒感覺到這宮殿裏沉重的氣氛,淡淡地道:“我懂。曾經的行者們,哪個又不是舍棄了自己的名字。”

    周培雍點頭道:“不要怪我。”

    周慕君道:“父親說的哪裏話,感謝父親把我送上求道的路。”

    這是周慕君的真心話,他醉心於求道,一路道法精進,一路所得,讓他癡迷。

    他自幼就是個外人口中已死之人,他足不出戶,更與外人無往來。

    他並不真的如何體會所謂世間疾苦,但他常聽說的天雷宮所做的種種,也讓他憤慨到無法忍受。

    他自幼被告知重現金行的榮光,守護周城的百姓,這些他都記在心裏,並視作自己的責任。

    所以那日在密室中修行的周慕君感到一陣不同尋常的異動,出門看到雷罰天降時,他違抗了周培雍不許他外出示人的命令。

    那一刻他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隻想到無論如何要化解那一次危機。

    周培雍看著周慕君道:“還記得為何給你取名慕君嗎?”

    周慕君道:“慕神君之名,盼神君重現,護衛蒼生。”

    周培雍點頭,他的眼神中滿是無奈。他身為一城之主,但並不能真正的守護一城百姓,他隻能寄望於那傳說中的神君再現,以根除周城繁華表象下的種種不公和無限滋生的仇恨。

    如今的周城,商賈橫行,這些商賈甚至早已不拘泥於在周城發展,他們早已與大秦李氏達成共識,如今的大秦商賈半數其實都來自周城。

    雖能同時在世間十城都經商的,目前隻有賈家,但有不少也都在積極磋商以讓他們也能獲得這樣的權利和便利。

    這些商賈知道,要想得到這樣的權利,隻有讓各城道界從世間消失,隻存天雷宮一家道門,那麽,大秦就可以無所顧忌的放寬行商的限製。

    他城,他們無法活動,但周城道門就逃脫不了這些商賈的口誅筆伐。

    他們想讓禦金門消失,隻要禦金門一旦消失,就會促進天雷宮也故技重施如法炮製出對其餘各城道門的驅逐,這樣他們就可以謀取到他們更大的利益。

    雖然這不可能很快達成,但世間大事,哪一件不是要長久的運作之下才能在後世的某一天達成,以蔭後人。

    不得不說,他們的目光也很長遠。

    而禦金門,就在多年的聲討和辱罵之下苟延殘喘。

    這些商賈在多年的養尊處優之下,也因為他們付出了豐厚的代價常年與大秦李氏活動,讓他們不再受到大秦莫名禁令的牽連。他們更多的已經和大秦站在了一條船上,有甚者更已心向大秦。

    這些人,以這些商賈為首,但不限於這些商賈,他們被稱作暮秦之人。

    也就是今日,在禦金門外聚眾鬧事的那些人。

    這些人,朝周暮秦。

    而其餘各城,其實其中也有這樣的人。不過他們或許沒有直接和大秦李氏有來往,但多少與大秦派駐各城的監察司多有往來。

    在他們心中,這天下遲早是要被大秦一統的,早日歸順攀附,一統之後他們不但不會受到株連,還可得到些好處。

    以周城商賈為代表的暮秦之人,他們眼中已看不見大秦和天雷宮在各城,在他們身周做下的種種天怒人怨的事。

    但即便是周城商賈全數加起來,也不到周城舉城一成的人數。隻是他們富有,他們有話語權。

    而周培雍身為一城之主,他的眼裏不能隻向著這些掌握財富的人,他的眼裏必須看到那九成的受苦貧寒百姓。

    他不能公然與全城商賈唱對台,於是,他隻能和並沒有與他們同流合汙的賈家密謀暗中布局,在各城布下耳目尋求可能出現的盟友。

    這耳目,就是開遍世間十城的流金消玉苑。

    又為了與賈家消除彼此可能的芥蒂,可真正的通力合作,兩家又各出一子踏入修道一途,互捏把柄,以示生死與共的決心。

    可萬萬沒料到,這兩個本是互為質子的年輕人,卻雙雙出現了傳說中的太玄相。

    不得不說,天助自助者。

    看著周慕君和賈平川,周家和賈家都相信,這是天道使然,天不絕人,五行會再次崛起,他們終會再次化解天雷宮荼毒世間的劫難。

    曆曆往事在周培雍眼前一閃而過,周慕君要走上的路,他也相信這是天道安排的必經之路。

    周培雍看著一頭白發的周慕君,滿眼期待,再次拍了拍周慕君的肩膀,道:“去吧,我們盼著你歸來時,已承繼了神君之名。”

    周慕君道:“孩兒定當盡力而為。”

    看向身前的親人,周慕君深深地躬身三拜。然後轉身走出宮殿,躍出宮牆,消失在夜色中。

    周慕君的母親握拳輕輕敲打周培雍的身體,哭著道:“你為什麽要讓他走,為什麽要讓他走?”

    周培雍望著周慕君消失的地方,長歎了一聲,道:“誰讓他是我的兒子。”

    可是,周培雍還有一個兒子,他身旁的周慕陽。

    周慕陽道:“我是他大哥,卻不能替他赴險。”

    周培雍道:“你也有你的大任,做周家的兒子不易。”

    周培雍自己,也是周家的兒子。

    出了城宮的周慕君,一路在夜色下潛行,到了周城邊境。

    他並沒有和賈平川一樣順著貫江漂流,而是直接走進了西南野密林。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