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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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三日。

    大秦境內,自西方又來一支萬人救援隊。

    這是佛城組建的超過萬人的百姓隊伍,徒步自佛城而來,也因此最後到達。

    至此,所有的救援人員盡數抵達。

    在相閣輔相宋和的安排下,受災田地的清理任務由各城軍隊和佛城的萬人救援隊在分別劃定的區域內展開。

    為了避免大秦災民與來自各城的救援人員接觸,災民自身則在田地區域外搭建和修葺他們被損毀的房屋。

    截止昨日,宋和已將韓城將軍韓疾和王雙林捐出的糧如數發放給了亟需糧食的災民們。

    那持續的慟天的哭聲,多少感激盡在其中,那是他們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和情義。

    隻是,任這哭聲隨風傳遍大秦,也沒能引起多少共鳴。

    那隻在災民之間,或者,隻在棄民之間。

    那些啖之血肉的人們,他們若有一絲憐憫,也就不會有棄民的存在。這哭聲,這善舉,非但沒有喚起他們的憐憫之心,反而讓他們感受到了忌憚。

    流言蜚語從各個角落滋生,傳達到相閣。

    衛韓邀買人心,宋和徒居高位卻為人利用,才不配位理應問罪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今日,相閣傳令,由大秦監察總司召審宋和,陳明詳情,後做定奪。

    大秦監察總司,一方麵是主理各城監察司人員安排調度事宜,另一方麵,也有對大秦境內一切事務的監察之權。

    身在大秦監察總司內的公職人員,大都是天雷宮治下各個利益集團安插在其中,但有讓這些利益集團感到不滿或是威脅的事發生,都是通過這裏的自己人開始散布發酵,以便他們的訴求得到解決。

    相閣不好直接插手,但通過大秦監察總司,就能把他們的訴求傳達到相閣,也傳達給李令山。

    監察總司坐落在七層天雷宮的第四層,司座莊恪大多都是為此登上相閣所在的第六層,堂堂監察總司司座,說來也是高位,實則不過是為這些利益集團跑腿。

    當宋和與隨他一並主持救災一事的兩位輔臣走入監察總司大堂時,宋和已端坐在上座,身下是一名記事。

    左右聚滿了監察總司的公職人員,這些人實則無關,不過是為各個利益集團打聽消息。但莊恪並沒有嗬退他們,誰讓莊恪本身也是某個利益集團的一員。

    見宋和與兩位輔臣走到身前,原本愁眉苦臉的莊恪轉瞬笑臉迎麵,道:“宋輔相,兩位大人,今日不過是例行問話,還請不要怪罪。”

    相閣中的哪一位都比他的職位要高。

    本來在莊恪看來,不論是宋和還是相閣中任何一位輔臣都與他一樣,身後代表的都是某個利益集團,而他們這些利益集團大多都是利益相通的。

    對於他們而言,與那些受災的棄民之間的界限應是涇渭分明。

    韓城如此明顯邀買人心的舉動,本應是完全不會理睬,可宋和為什麽就配合了?

    宋和能躋身相閣三輔相之一,怎會不知此舉會掀起軒然大波?

    就算他的身後有人保,麵對共怒能保得下來嗎?

    宋和是奉李令山之命全權處理救災一事,就算保他的人是李令山,但傷及到全體的利益,就不怕李令山棄車保帥嗎?

    如今李令山已經命莊恪審問,這是否就是棄車保帥的意思?

    莊恪拿捏不定,也就不敢擅自給宋和定罪。最終的處置還需要交給李令山,否則一旦宋和安然脫身,回過頭來輕易即可收拾莊恪。

    為了保證自己的退路,莊恪凡事還是留一線。

    宋和看了看左右那些本是看著他,但當他的目光掃視而過又匆匆別過眼去的人們,神色如常地道:“這麽大陣仗,不知本輔犯了何罪?”

    莊恪笑臉一頓,又趕忙嗬嗬笑道:“不,宋輔相稍安。想必宋輔相已收到了首相大人的傳令,不過是有人檢舉,稱宋輔相為人所蒙蔽做了些不妥的事,事實究竟如何,還想聽宋輔相和兩位輔臣大人說一說,僅此而已。首相大人也隻是命我問清詳情,並無定罪之意。”

    宋和負手而立,看了看莊恪,又轉頭向兩旁看去,道:“哦?不知是何人檢舉?”

    兩旁的人盡皆低下頭去。

    莊恪幹笑兩聲,眼神閃躲,道:“檢舉之信件多有,但都未署名。”

    宋和哼了一聲,道:“嗬嗬,莊司座,連署名都沒有的檢舉信也能受理的嗎?大秦律令,本輔多有參與核定,怎不知有這一條?”

    “額...”莊恪不知如何答。

    確實,沒有署名的檢舉信,即作首告無人,按律當做謠言。

    如今僅憑謠言就要審問大秦輔相,豈不是件荒唐事。

    見莊恪無言以對,宋和左手邊的輔臣嗬斥道:“大膽莊恪,無憑無據就敢傳審我大秦輔相,你該當何罪!”

    莫說是莊恪,便是兩旁的一眾無關人等也是聞言一震。

    被檢舉審問的事若是作罷,傳審宋和的事若追究起來,莊恪隻怕不能善了,而他們這些看似看熱鬧實則是打聽消息的莊恪下屬恐怕也同樣不能善了了。

    有多少事,隻是沒有點破,實則個個心知肚明。

    宋和與他身邊的兩位輔臣何嚐不是如此,同意韓疾和王雙林向災民放糧的提議時,他們就知道了會帶來麻煩,還是不小的麻煩,甚至有可能帶來殺身之禍,畢竟宋和可是以項上人頭向韓疾和王雙林作保。

    上來連串的反問和嗬斥,不過是給莊恪一個下馬威,爭取一些主動。

    莊恪雖然麵對宋和底氣不足,但終究是監察總司司座,還不至於被幾句話嚇破了膽,幾個深呼吸鎮定了心神後,又強笑道:“宋輔相和兩位輔臣大人莫要動怒,雖說這檢舉信不合律法,但終歸先傳達給了首相大人,請宋輔相和兩位輔臣大人前來,也是首相大人下令。若宋輔相和兩位輔臣大人拒口不答,莊恪自是不敢為難,隻能如實向首相大人回稟。”

    宋和嗬嗬笑道:“莊司座既然搬出了首相大人,我們還有什麽可說的。要問什麽,請問吧。”

    莊恪舒了一口氣,問道:“據多份檢舉信稱,衛韓軍隊將隨軍所帶的軍糧捐與棄...”

    看見宋和眼中瞬間蹦出的怒火,趕忙轉口道:“災民,此事為宋輔相首肯,並由宋輔相經手發放,可是確有此事?”

    宋和挺直了身姿,道:“確有此事,不知犯了何罪?”

    莊恪瞥了一眼宋和,道:“宋輔相難道不認為此舉乃是縱容衛韓軍隊公然邀買人心嗎?”

    宋和不禁笑了一聲,道:“荒唐,邀買人心?邀買了什麽人心?若是邀買了人心,又何來的這一封封既針對本輔,又針對衛韓軍隊的檢舉信?”

    既然已經開始了問話,莊恪就不再猶疑,道:“這些檢舉信,都來自忠於我大秦,不忍見宋輔相做下錯事之人。宋輔相若是一時不察被人所利用,不妨認了,莊恪雖位卑亦可為宋輔相說情,首相大人想來也會從輕發落。”

    宋和冷笑一聲,道:“笑話,僅憑此,莊司座就要給本輔定罪了嗎?”

    莊恪道:“不敢,宋輔相乃堂堂大秦輔相,莊恪又如何能定宋輔相的罪。隻是宋輔相若說不清這件事,待口供傳達給首相大人,隻怕...”

    宋和接道:“隻怕什麽?隻怕首相大人也會定本輔的罪?”

    莊恪道:“莊恪也是一番好意,宋輔相若不領情,莊恪也隻能把宋輔相的話如實記下,如實傳達首相大人,由首相大人裁定。”

    宋和走上一步,盯著莊恪,直到莊恪不敢再看向他的目光時,又移了一步,看著旁邊的記事,道:“好,那你就如實記下。大秦災民近一百二十一萬六千之數,大多老弱婦幼,家中存糧淹沒於洪水,或被衝走,或已不可食用。災後至今已過兩月,隻能以野草充饑,每日餓死近千人。你也知大秦無糧可撥,照此下去,餓死的人隻會越來越多,活著的人也隻會虛弱至極,即便來年春耕能恢複田地,又何來的人去種糧?首相大人委本輔全權處理救災事宜,若人都死絕了,還救什麽災?還恢複什麽田地?”

    一番話說得莊恪不知如何辯駁,因為這是事實。

    但災民,啖人血肉的人眼中的棄民的死活,他們是不會在乎的。

    莊恪試圖讓自己站在更高的高度,道:“不論如何,大秦的泱泱霸權不容他人染指。無論宋輔相作何決斷,都應優先考慮會帶來的後果。人心思遷,是不容許的。”

    宋和早知道莊恪遲早會搬出這套說辭,冷哼道:“人心思遷?何來的人心思遷?莊司座也說了,是本輔經手發放的糧,災民要心懷謝意,難道不該是謝本輔嗎?”

    這當然是強詞奪理。

    莊恪道:“可災民亦知糧不是從大秦來,衛韓軍隊一到,糧就有了,他們怎會不知糧從何來?”

    宋和道:“就算他們知道又如何?各城的救援軍隊是怎麽來大秦的?給他們糧的衛韓軍隊是怎麽來大秦的?是先有了世子定下王權一統大計,再經世子準許,首相大人的調令召集而來的。他們應該感謝一位開明的大秦世子,正是有這位世子的庇護,才有了救援的軍隊,才有了救命的糧。人心思遷?哼,經此後,他們隻會對大秦感恩戴德。試問除我大秦,何城能調集來如此多的軍隊,何城能救援如此多的災民?不妨告訴你,本輔已與衛韓的將軍談妥,後續還會有更多的糧從衛韓運來,本輔還會把糧發放下去。”

    監察總司內麵麵相覷。

    莊恪啞口無言。

    宋和把災民對各城救援軍隊和衛韓捐糧的感激之心,說成了對大秦和大秦世子的感激之心。

    這話明知是狡辯,卻又無從辯駁。

    宋和走到莊恪身前,道:“這些話,煩請如實轉呈首相大人。本輔還有許多事要處理,恕不奉陪。”

    說罷,在莊恪的錯愕中,與兩位輔臣轉身便走出了監察總司。

    走下天雷宮的階梯中,一位輔臣哈哈大笑,道:“暢快,輔相大人的話聽來振聾發聵。”

    另一位輔臣麵露擔憂,道:“本該是振聾發聵的話,可在大秦卻是詭辯,不知此事是否能就此了結。”

    走在身前的宋和卻不擔心,道:“首相大人沒有親自過問,那就是到此為止了。不必擔憂,全力做好我們當做之事。”

    兩位輔臣相視一眼,各自點了點頭。

    出身相閣的他們,心中有正氣,他們知道世間本該如何運轉,隻是過去沒有機會,而眼下這個機會,甚至需要他們陽奉陰違,但即便如此,這也是他們樂於為之奮鬥的事業。

    正是宋和心中的正氣,深知這是他當做之事,猶死不悔,這才能讓他的詭辯擲地有聲。

    天雷宮第六層,相閣。

    李令山手中拿著記錄宋和原話的紙,看完後,道:“宋和深明世子大計,此事我已知道了,下去吧。”

    躬身站在一旁的莊恪微微抬頭看了李令山一眼,什麽也沒敢再問,低頭道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李令山看著莊恪遠去,又低頭看向手中的紙,臉上漸漸露出笑意。

    他之所以讓監察總司審問宋和,就是要宋和的話通過監察總司傳到那些想要從中作梗的人耳裏。

    宋和不負所望,把這件本該不被容許的事與秦世厲想要的王權一統牽扯起來,再經由李令山表態確如秦世厲所願,如此便蓋棺定論,別有用心的人再想發難也不敢再露頭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