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素心

字數:7292   加入書籤

A+A-




    已記不清多久以前,她就在一處青山側,碧水畔,沐浴清風。

    已忘了那一生究竟有多長,隻依稀記得日之精月之華永不離棄地日夜洗禮著她。

    又記不清多久以前,一場山崩地動將她埋入了永不見天日的地底深淵,而在那感知不到時間流逝的地底深淵裏,體內的日月之精華不知何時誕生了靈性,又被牢牢地禁錮了下來。

    在無盡的漆黑中,她被賦予了別樣的光澤,烏黑到發亮的光澤。

    那時,她,還是它。

    直到一千六百年前,又一場地裂把她從地底深淵解放出來。

    順著江流,蜿蜒向海。

    在東海的入海口,她遇到了一個人。

    那日,他斜臥岸邊垂釣,邋遢至極,不修邊幅,渾身泥垢。

    人,她好像見過。

    但這個人,她卻覺得格外的幹淨。

    本以為隻是匆匆一麵,而後各安宿命。

    她奔流入海,帶著她的靈識漂浮在無盡的大海中,從地底深淵的牢籠進入另一個牢籠,永生都隻能被禁錮。

    而他,終日在此垂釣,直至某日命殞身消。

    直到他的雙眼看到她時,她從他的雙眼中看到了光芒,好像他看到了這世間最美的事物。

    那一刻,她在呐喊,可她卻發不出聲音。

    隻是多麽希望他能把自己救上來,她不想永生被禁錮在無力逃脫的牢籠裏,盡管那個牢籠那麽大,大到幾乎沒有盡頭。

    從他的上遊流到他的下遊,那一段距離讓沒有時間概念的她第一次感到時間既漫長又短暫。

    漫長到似乎有滴答的聲音響過了無數遍,短暫到她剛剛有了期待又轉瞬泯滅。

    轉眼遠去。

    這不該有的期待啊。

    也許無盡的漂流才是她的歸宿。

    然而,就在她快要入海時,他卻真的掠向了水麵,抓起了她,帶上了岸。

    奔向他的住處,他和她,一樣的激動,一樣的狂喜。

    那時她還不知,為何他和她的心緒會是一樣的。

    他的住處很簡陋,隻是個茅草屋,枝幹撐起的牆上掛著幾把破舊的琴。

    他看著她,滿眼的愛戀,道:“我把你做成一把琴,好不好?”

    也許是出於感激,她不假思索地道了一聲:“好。”

    仍然發不出聲音。

    而他卻笑了,道:“謝謝。”

    她自語道:“他聽到了嗎?”

    他點了點頭,道:“是,聽到了。”

    蓬頭垢麵,長須雜亂的他笑得像個孩子。

    她也笑了,漫長的孤獨,終於遇到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而後,東海之濱,一人一琴相伴幾十年。

    他日漸衰老,而在她的眼裏,他仍是初見時的模樣。

    直到又一日,他說:“你一定很想要自由,我把你化作人的模樣,好不好?”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問道:“真的可以嗎?”

    他說:“可以。”

    她心有所感,道:“現在這樣也很好。”

    他說:“我想看你化作人後的樣子。”

    她不知該如何拒絕,於是沉默了。

    後來,她真的化作了人的模樣,傾倒眾生的模樣,就站在他身前,在他愛戀的目光中,她終於能用看向他的眼神表達她的感激。

    隻是在那一日後,他日漸虛弱。

    生離死別,他們閉口不提。

    她隻是陪在他身邊,如幾十年以來,日日撫他曾撫過的曲,隻是撫曲的人,換做了她。

    兩年後。

    已臥床多日的他交給她一枚青色的戒指,氣若遊絲地說道:“答應我一件事。”

    她接過戒指,道:“你說。”

    他說:“你本非人,也從未涉世事,人世的爭端與你無關。但蒼生有一劫,非五行合力不可化解。拿著這枚戒指,你就是木行至尊。這本是我的責任,隻是我活不到劫來之時,你替我去做這件事。”

    她低頭看著那枚戒指,緩緩把它戴在手上,道:“好。”

    他含笑著靜靜看了她許久,又道:“你本為柳,吸取天地日月之精不知幾萬年,素心清明。日後出現在人世,需要一個名字,你若是喜歡,從今後,就叫柳素心吧。”

    她低聲念道:“素心,柳素心...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說:“那就好。這些年,你太孤獨了,你若需要朋友,會有的。盡管他們都無法陪你一生,但總有來者,像我一樣,陪你一程。”

    人的生命太短暫,尤其是對她來說。

    每幾十年就需要經曆一次生離死別嗎?

    盡管她明透生死之道,過去並沒有多少感覺,可現在看著即將永別的他,終於有一種難言的悲傷湧上心頭。

    不知不覺,有一滴淚劃落臉龐。

    這是第一次。

    他又笑了,說道:“能看到你這滴淚,此生足矣。”

    笑中盡是不舍。

    “這一程就到這了,不能再陪你走下去,對不起...”

    縱有再多不舍,再多留戀,雙眼終是閉了起來,再也不會睜開了。

    又幾十年,那個茅草屋中還是會有琴音響起。

    直到他化作了一副枯骨。

    後來,那個茅草屋成了一座墳塚。

    除了她,無人知曉。

    直到千年前那場大劫前,每隔幾十年,她都會到那座墳塚前再為他撫曾經他撫過的曲。

    他,就是五行五大祖師,木行的東太散人。

    而她,柳素心,就是如今的青龍神君。

    自從離開東海之濱的墳塚後,柳素心也極少出現在人世間,她曾經回到過木行的幾個道門,正如東太散人臨終前說的一樣,她太孤獨了。

    有了人身,她試著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但當木行後人看到她手上那枚戒指後,對她隻有尊奉。

    這種感覺是一種疏離,時時刻刻都在告訴她她是不同的,他們無法與她成為朋友。

    於是,她寧願四處遊曆,寧願作為一個旁觀者看這世間,寧願與漸漸蘇醒的青龍神靈為伴。

    直到千年前那場大劫時,世間道界並肩,曾經的星河淩虛和淩風穀主為得到她的芳心而多番決鬥,玄武神君葉光繼對她的情意她也不是不知道,還有另幾位神君也能以朋友的姿態平視她。

    那時,她再次感受到了友誼和情意。

    可是仍然短暫,西行之後,唯獨她的靈識未滅,但卻被孤獨地鎖在枕星河的密室裏。

    直到三十幾年前再次恢複了人身,直到三年多前,她察覺到葉光繼也是不同的。

    旁人隻知道葉光繼不同尋常的強大,而她卻知道了葉光繼的不同尋常在何處,這種不同尋常,又與她的不同是不一樣的。

    或許葉光繼能夠陪伴她更久一些?

    可每當葉光繼看著她時,眼中流露出的傾慕和愛戀,都會讓她想起曾經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她的東太散人。

    對柳素心而言,她的情意與人是不同的。

    她渴望的,隻是長久地陪伴著的存在,並非是人與人之間的結為連理的愛。

    葉光繼再不同,他也還是個人,她能看出葉光繼與她的渴望是不同的。

    曾經不回避東太散人,那是因為東太散人把她從牢籠中解救,這是她無以為報的恩情。

    葉光繼終究不是東太散人。

    “恩情也是會讓人念念不忘的。”

    所以葉光繼取代不了東太散人。

    十裏楓林穀。

    斜靠枝頭的柳素心閃爍著青眸,遙望東方,遠處就是東海之濱。

    那裏有一座墳塚已經千年無人祭奠。

    樹下,林紅葉和汪琴各自修行。

    柳素心來到這裏已逾一月,指導林紅葉的是靈體的修行。而汪琴,柳素心則讓她止琴道,專修她自悟的彼岸花,並為她指引了修行的方向。

    此刻,汪琴身周漂浮著一大片血紅之花,原本汪琴隻能施展出一朵,僅是那一朵便會彌散陰鬱而哀傷的氣息,毒氣也隨著氣息蔓延,汪琴無法控製。

    而現在,一片數十朵,卻能氣息內斂,毒氣也被收斂其中。毒氣被凝練於花中,這就能讓汪琴再施此術時不誤傷無辜。

    近來兩人修行進境讓柳素心頗為滿意,但今夜她卻感覺她們心思不定。

    從枝頭飄然而下,落在兩人中間,柳素心道:“你們還是靜不下來。”

    林紅葉和汪琴停止了各自的修行,麵露慚愧。

    見過了楚玉琢後,林紅葉勾起了對張知秋的思念和對天雷宮的恨,汪琴則是擔心因她們而牽出禍事。見到楚玉琢時,汪琴想向柳素心求救,而柳素心卻不曾露麵,正如她一直以來的一樣,無心涉足世事。

    柳素心看著汪琴,道:“有些事不是你能決定,多思無益。毒氣內斂,但還不夠,散了也需收放自如,你沒有時間虛耗。”

    又看向林紅葉道:“你若一心報仇,就更需要完成靈體的修行,心念不定,你是完不成的。”

    汪琴和林紅葉同歎了一聲,同道:“弟子謹記青龍神君教誨。”

    柳素心道:“這世間事,多是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莫貪,莫嗔,莫癡。天地恒久,盡是過眼雲煙,看淡些。”

    也不知是說給她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幾十年的事,甚至幾百年的事,對於柳素心而言,確是過眼雲煙。

    但對於林紅葉和汪琴而言,卻不是。

    她們又如何能把一切都看得像柳素心一樣平淡。

    何況,就算是柳素心也並非能把所有事都當做過眼雲煙,至少此刻,她的心中還有惦記的事,惦記的人。

    向著東方踏出了一步,柳素心道:“該授你們的,已經都授與你們了,日後能修到何種境界,都在你們自己。我該走了。”

    汪琴急道:“青龍神君要去哪裏?”

    柳素心沒有停步,隻道:“你們不需要知道。”

    林紅葉道:“不知弟子何時能再見青龍神君?”

    柳素心道:“該見到的時候自然會見到。”

    說罷,漸行漸遠。

    請柳素心主持世間大局的話仍是說不出口,一個多月來得柳素心相授,獲益良多,除了原本的尊敬外,心中又多了份師禮,望著柳素心的背影,林紅葉和汪琴心中唯有感激和留戀,卻也不知該如何挽留。

    唯有向著遠去的背影,跪地三拜。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