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城門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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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臣也沒什麽大誌,多買點田,以後子孫們要是沒出息,就回去種地吧。”
    “哦,是嗎?”
    呂雉衝他眨眨眼,狡黠地笑了,
    “那相國給子孫們在新長安城周邊置辦的田產,位置可都夠偏僻的啊。
    而且,相國似乎還在當地強行賒購了不少良田,上家遲遲收不到錢,都拉家帶口地告到長安縣衙官府去了。”
    蕭何謹小慎微的韜晦,體現在他既想當治世之良相,又想避免功高震主之嫌。
    張良、韓信與他這三大立漢功臣中,他自認選了一條最安全最省力的通途,不必舍棄手中的權力離場,還能使魚與熊掌兼得。
    自古以來,有過人之功者,必有過人之才;
    而有過人之才者,必有過人的誌向。
    像他這樣居功至偉的人,手握權柄還深得民心,若還不想著退讓,必將大禍臨頭。
    而蕭何所想出的退讓之法,不是退官職,而是退誌向。
    他曾替劉季在關中經營多年,把三秦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交口稱讚,此時忽然喪心病狂地貪墨占地,無非是為了“自汙”而已。
    既然皇帝最忌諱的就是蕭相國胸懷蒼生,心有大誌,那他便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激起民怨,降低自己的威望,用人心向背,來證明自己絕無心君位。
    對皇帝來說,一個貪財重利、予取予求的相國,一個既不是完人、也不是聖賢的相國,是最好控製的,因為他要的無非是田土財產,卻不會有覬覦皇位的野心。
    “啊,這些事,您居然都知道了,臣——”
    蕭何的張口結舌中,帶有一絲真實的驚慌,他不知道皇後會如何處理他精心構建的自汙行動,是否會橫加幹涉,反而壞了他的好事。
    “你不必向我辯白,我可不管你這些事,”
    呂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待陛下親征歸來,讓他親自來審理你那些公案吧。”
    大家都在沛縣時,蕭何原是主吏掾,算得上劉季的老上司,與劉氏夫婦相識近二十年了。
    當年楚強漢弱,在旁人要麽垂頭喪氣、要麽意氣用事的時候,蕭何冷靜地提出了“養其民以致賢人”,勸劉季隱忍入漢中,撫育百姓,廣招賢士,以待時機。
    後來,韓信帶著劉季大軍闖出了漢中,收用巴蜀,還定三秦,蕭何留守大後方,作九章律,寬以養民。
    這樣的一個人,是否真的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去違背自己親手製定的刑律,按說,劉季心中是最有數的。
    隻能怪那世間獨一無二的皇位,將人心底最深處的猜忌與不安,無限放大,逼得君臣之間隻能以術相持。
    ***
    聽皇後如此說,蕭何略略放心,但又總疑心呂雉看向自己的眼光裏,不光有理解與包容,還帶著一絲絲憐憫。
    “適才相國也說了,海大魚,洛陽城深似海,就算韓信他是條大魚,如今不也安安穩穩地呆在這汪水中?
    既然如此,咱們也得讓天下人看看,大漢的汪洋,確實也容得下無數條魚。”
    呂雉收起臉上慣常帶著的笑容,一字一頓地說,
    “得賢須任,既任須信,既信須終。
    君臣相疑,是國之大害,這其中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啊。”
    “得賢須任”這十二字箴言,是上一世唐太宗時刻掛在嘴邊的,而他生平最憎惡的,就是君臣相疑。
    貞觀十九年,太宗親征遼東,派房玄齡留守京城,授予全權。有人借機誣告房玄齡謀反,房玄齡不敢擅自處置,便將告發者送到太宗的行營。
    太宗連問也不問,直接將誣告者腰斬,以安朝野之心。
    曆數太宗重用的大半名臣,比如魏征、王圭,又比如尉遲敬德和秦瓊,起先均出身於不同的政治陣營,但最終都在太宗的器重與成全下,與他成就了千古君臣相知的典範。
    “是,若君臣能同心,自是幸事,隻是,是否等禦駕回鑾再議——”
    蕭何平素謹小慎微,實在不想在韓信這事上鋌而走險,故還是斟酌著推脫。
    “咳,走一步看一步吧,因其材而取之,用其所長,審其能以任之,舍其所短。
    再說,就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他府上連個私兵都不豢養,能翻出什麽浪來?
    就說是我的意思,出了事,我擔著。”
    呂雉也不難為他,她對於自己的眼光與判斷,充滿了信心。
    反賊臧荼,要剿,而那些不打算反的,則要好生安撫。
    這是給天下人看的城門立木,證明這個朝廷,不僅容得下迷途知返的楚王韓信,也容得下其他不做亂不生事的功臣與諸侯王。
    蕭何應了下來,望著遠處消失不見的那群年輕功二代的身影,心念一動——
    把他們召進宮裏,許以光明的前程,既是不動聲色的籠絡,又是殊途同歸的釋疑。
    這一舉動,簡直是想元老們之所想,急元老們之所急,如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
    隻是,他至今沒想明白,這籠絡培植的高超手腕,到底是劉季的意思,還是看起來和和氣氣的皇後的意思?
    ***
    不出漢廷所料,狂傲的燕王臧荼果然領著主力部隊,西出迎敵,力求與“劉季”親率的西路大軍於代地決戰。
    誰知,燕軍剛與漢軍交上手,便聞得留守後方的燕丞相溫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燕廷掌武職的中尉,一舉取得了都城薊城戍衛屯兵的控製權。
    燕軍後院起火,首尾難顧,陣腳大亂,臧荼焦頭爛額,急於求戰,隻想以雷霆一戰擊潰“劉季”大軍,然後班師回都城救急。
    而勝券在握的溫疥,不敢有一絲懈怠,因為他的眼前,也麵臨著同樣嚴峻的考驗。
    新任中尉李將軍,是溫疥的親信,見此時薊城已完全在他們的掌握之下,便催著丞相盡速殺入王宮,清繳宮中宿衛及殘兵遊勇。
    溫疥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
    “清繳,你這是打算趕盡殺絕?”
    “啊,丞相,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啊!”
    李將軍與溫疥一樣,亦是老燕王韓廣的舊部。
    此刻他複仇殺紅了眼,恨不得把王宮一把火燒盡了,方解多年來的胸中抑鬱之氣。
    況且,臧荼經營燕國已久,民間都傳說,他好斂財,王宮裏金山銀海,財寶不可勝數。
    借著防火之機,犒勞一下反正的弟兄們,也是人之常情。
    不料,溫丞相銳利如鷹隼的眼光剜了過來,
    “陛下的討逆檄文裏,明文寫了,凡有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你難道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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