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無意義(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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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托克麗絲,這是個阿庫爾多納也聽過的名字。
當然,古埃及第六王朝距離他所在的時代太遠了,他也是通過藤丸立香知道這個名字的。那時候,風暴邊界號剛剛在亞空間層麵上摔到星炬裏,藤丸立香勉強從自己在上一輪戰鬥中受到的傷害裏重新爬起來,然後就立刻試圖說服撿到她(的船)的費魯斯和她一起轉身回頭去攻打奸奇的水晶魔宮。
這事最後自然沒成,畢竟混沌四神的偉大遊戲已經進行了幾百萬年,如此長的時間裏,眾神之間已經默契地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動態平衡,想要滅掉其中的一方執棋手,不是其中的一位大能有意就能做成的事。但在這段時間裏,尼托克麗絲這個名字,確實也和藤丸立香講述中其他的一些人物的名姓一同,不受控製地鑽進了聽過她講述前因後果的那些人的耳朵裏。
在奸奇神域當中構建了堪稱“國中之國”的要塞結界,以抵抗邪神侵蝕的奧茲曼狄斯;借由光輝複合大神殿的地利,役使無數死者與亡靈充作填線部隊的尼托克麗絲;以同樣直接傳承自神祇的精妙魔術技巧,應對奸奇陣營近乎無窮無盡詭譎法術的神代魔女喀耳刻;以神祇退去後以人智模擬的以太元素,從法術之主也未曾有所認知的角度進行反擊的現代魔術師帕拉塞爾蘇斯;以鷹隼般的目力、過人的武勇和絕倫的射術守衛在藤丸立香身邊的阿拉什;以及作為探索前方道路的斥候,盡忠到最後一刻的望月千代女。
雖然在藤丸立香的口中,她之所以能從水晶魔宮當中逃離,主要還是依靠運氣、同伴的犧牲、作為變化之神的奸奇也會在圍堵當中給她留下一道生門,以及最後那一招不在計算當中的殺神槍確實把命運建築師嚇了一大跳。但聽過這些離奇曆險故事的咒縛阿斯塔特們,大多對此有些其他的看法和解讀。
說回到支撐著藤丸立香一路逃離水晶魔宮的這支隊伍上。毫無疑問,能夠在命運召喚係統當中作為英靈被召喚出來的,大多都是些能夠一騎當千的猛士,但在藤丸立香的這個配隊當中,以阿庫爾多納的看法,真正需要用一整支軍隊壓上去才能徹底剿滅的對手,也就是奧茲曼狄斯和尼托克麗絲這兩位法老。
誠然,阿庫爾多納不懂魔術,但他在星炬裏也聽過不少智庫和大魔鬥法的故事。在他的印象裏,同樣精熟靈能的智庫應該可以做到與對方平行對位,阿拉什和望月千代女又被藤丸立香確認死亡了,剩下的兩位法老——阿庫爾多納確實不懂魔術,可他非常清楚一個擁有自己軍隊的將領能夠做到什麽事。
和奧茲曼狄斯在大神殿中對壘,在阿庫爾多納看來,就完全是在布滿了陷阱的堡壘建築群裏和一支神出鬼沒的裝甲部隊打巷戰;至於尼托克麗絲,亡靈和木乃伊在個體強度上確實算不得什麽,但恐怖的地方在“源源不斷”上——不論如何,就算是他這樣可稱自己舉世無雙的劍術大師想要殺穿人海,都需要時間。但尼托克麗絲本人也是個神官兼法師,這就很可怕了。
所以,當藤丸立香提出要轉身逃跑的時候,他是沒有什麽二話的,他覺得納西爾大概也這麽想。然而對不清楚這一段前情提要的珀伽索斯來講,他還沒有看到這一戰略轉進行為的必要性:
“我們不能直接殺到對方麵前去嗎?”他帶著原體所特有的、對自己武力的絕對自信,這麽提問,“雖然隻有一撇,但我看那些亡靈和幹屍的行動都還挺遲緩的。”
“如果我們身邊有哪怕一百個拿著激光槍、配有足量彈匣的星界軍步兵,我都會讚成你的想法。”藤丸立香回答,“但現在,我們沒有。你們或許能輕鬆解決任何她派來的低質量敵人,然而,在這個周邊空間和道路隨時都會變化的環境裏,我們根本沒法做到穩步推進,尋找敵方指揮官的藏身之處。”
珀伽索斯覺得這話有道理,但他還是不死心:“這東西就殺不光嗎?”
“你打算怎麽殺死已經死了的東西呢?”藤丸立香反問,“隻要有以太資源,尼托克麗絲的死靈士兵就能無限複生。在大神殿的環境裏,你覺得她會缺乏以太嗎?”
“那接下來怎麽辦?”珀伽索斯的聲音裏帶上了很少一點的煩躁,“我們就隻在這個分不清道路的迷宮裏四處亂跑嗎?”
“唔,因為阿密特暫時也分不清楚往丹德拉之燈去的方向,所以我承認我們現在陷入了一種‘慢性危機’裏。”藤丸立香相當坦然地承認,並且對此接受良好,“情況是挺被動的,總之先想辦法活下來吧。”
“什麽?”珀伽索斯有點難以置信地,“阿庫爾多納可說,你從自己波瀾壯闊的經曆上來看,高低是個傳奇指揮官!”
“哈哈,謬讚了。我一個凡人哪有那麽多神乎其技算無遺策,全靠一同曆險的同伴抬愛罷了。”在這個不是現在死就是過一會兒死的情況裏,藤丸立香竟然還有心情說笑,“至於我個人的優勢,主要在於命比較硬——總而言之先想辦法活著,隻要活著就總會有轉機。”
硬說的話,這態度倒也不是不能扯到正經的戰術理論上,但不論是珀伽索斯還是福格瑞姆,他們的美學詞典當中都不包括“拉鋸戰”這個種類。這讓克隆體對這一決定頗有微辭,很想離隊單走。隻是他考慮到福格瑞姆萬事都過於追求完美的前車之鑒,故而有意壓製了這種想法,不太情願地繼續跟在隊伍當中,聽著藤丸立香最後的招呼:
“鋼鐵勇士的那個誰,跟緊一點,在我有心情問你的名字之前,可別死了。”
——
光輝複合大神殿,正殿當中的氣氛十分壓抑。王座之上盤踞著的那個勉強空餘一個人形的亞空間生物冷然地俯瞰著托拉米諾,攜帶著冰冷憤怒的話音從廣闊空間的四麵八方響徹:
“餘應當告知過你,不需要對那艘船做多餘的事吧?”
這語句當中實質性的憤怒在亞空間的作用下,直接地敲打著托拉米諾的雙心與靈魂。在奧茲曼狄斯沒有形體但確實存在的氣魄壓製之下,僅作為肉體凡胎的托拉米諾無法違抗軀殼的本能,臣服於大神殿整體沛然的力量當中。但作為承襲了前任戰爭鐵匠記憶的一個造物,現在的這個托拉米諾也對如何安撫暴怒的上級多少有些心得。
“大人明鑒,我隻是希望確認,這些人的確具備來到禦前的資格。”他低下頭,嫻熟地詭辯,“如果那艘小舟和其上的部隊會在我等的炮火之下覆滅,那麽他們便不值得您花費精力。”
“是嘛,那你有心了。”很遺憾,王座上傳來的冰冷語氣並沒有因為這些花言巧語而產生改善,“但餘之前的命令應該很清楚:不需要你做多餘的事。你沒有遵從這一點。”
哪怕是被惡魔子宮產出的無皮者,作為廣義上的“星際戰士”,這一個托拉米諾也不應該如此隨便地感受到恐懼——但他此時,確實因為奧茲曼狄斯的這句話而感到頭皮發麻:“可是——”
“——不必多說。法老的支配應當是絕對的,餘不需要你這種自作聰明的部下。”奧茲曼狄斯的聲音毫不動搖,其中的憤怒也絲毫不減,“何況,就算不過是殘片或複製品,餘同盟者的‘資格’也不需要你這種無光之人來評判!”
托拉米諾完全知道,前一句話當中的“不需要”代表著什麽。同時,他也敏銳地意識到,對王座上的那個亞空間生物來講,後麵的這個理由顯然是更令它憤怒的部分。因為前置情報的缺失,托拉米諾沒有成功把握到這一點,但現在木已成舟,他不可能把自己此前的失言重新吃回到肚子裏,隻能在莫名其妙急轉直下的情勢裏咽下自己造成的苦果,苦苦哀求:“萬分抱歉,大人,這的確是我自作聰明了。但請看在我的原體,佩圖拉博大人的份上——”
“愚蠢。”奧茲曼狄斯冷酷地評價,“若是放在以前,餘定然會為你這種可笑的愚蠢朗聲大笑的——餘乃王中之王,奧茲曼狄斯。哪怕是全能之神,在見證餘的偉業後也當心生絕望並叩拜。從何時起,餘行事之時還要顧及他人的想法和顏麵?真是無知到令人心生悲涼!”
托拉米諾不禁對這一番話瞠目結舌——一半是控製不住地,對這些話中已經滿溢出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傲感到不可理喻的驚訝;另一半則是據此自然地推導出了自己非常不樂觀的前景,並因此異常焦慮。但對此開口反駁顯然是非常不明智的。托拉米諾在整個隨著奧茲曼狄斯的憤怒而憤怒的廳室之中努力保持著神智,拚了命地試圖組織起能令自己保住目前職位的語言,也不管它們到底是能讓自己悲慘的前景生出寰轉的空間,還是隻會火上澆油,都在慌亂中一股腦地將它們傾吐了出來:
“或許您是一位偉大的王者(這話托拉米諾說得相當違心),但我的原體佩圖拉博是統治星球的主人!許多世界為他在星海中的征戰提供士兵和資源,在他日夜不輟的工廠裏,又有無數戰爭機器流水一般地送進他的軍隊!如果您在此殺了我——您當然有這個權力,但我的原體將會把這視為一種侮辱和背叛,他的艦隊和大軍也會將炮口轉向您的神殿!就算是為了這些您的心血之作,也請您務必三思!”
這或許是一個足夠有力的理由。奧茲曼狄斯曾經下令,不允許進駐到大神殿之中的鋼鐵勇士對其中的建築風貌做出破壞,這證明他確實還對這些經過他手的神廟葆有珍愛的情感。托拉米諾不至於在這樣淺顯的問題上做出錯誤的判斷,但他沒有想到,在聽見這一番話之後,王座上那個空有人形,卻已經完全沒有人樣的生物真的笑了起來。
它的笑聲確實相當爽朗,並且響亮地在王座廳廣闊的空間和萬變之主象征的眼瞳符號當中回蕩了很久。在亞空間的能量之下,這些聲音幾乎具備實質性的傷害,沉重地震動著托拉米諾的骨骼和內髒,令他感到相當不舒服,甚至想要轉身就跑——可他不能這麽做,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敢於背對自己不悅上級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麽。
“人蠢到你這個地步倒顯得有點可愛了。”王座上的聲音這麽說,“難道你認為,你這樣一個用汙穢的技術和靈魂的殘渣拚湊起來的可憎造物,連‘人’都稱不上的東西,有什麽值得你的主人為你發怒的價值嗎?”
托拉米諾在這聲音當中徹底僵住了。一股寒氣從他的天靈蓋上刀鋒般地劈下來,順著脊柱直灌進了他的全身,他意識到:王座上的那個東西所知道的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它明明從沒有離開過自己的王座,到底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千子的巫師應當不會如此多話,鋼鐵勇士也大多謹言慎行,拖拉米多自己更是對此諱莫如深——它到底是從哪知道這些的?
王座四周的建築上,扭曲而抽象的眼瞳符號像活物一般骨碌碌地滾動著,隱約似乎還能聽見不懷好意的絮語和嘲笑。
“你們所想要掩藏的東西在法老的慧眼之下,不過欲蓋彌彰。”就像是讀出了托拉米諾驚慌之下的困惑那樣,奧茲曼狄斯以略帶危險笑意的聲音如此解釋,“難道餘無法看出爾等的排兵布陣所謀何事嗎?難道餘不知曉你們妄圖在此戰中將餘的神殿毀棄嗎?在太陽的光輝之中,一切陰謀都無所遁形,爾等拙劣的詭計必將如陽光下的陰影般無聲消散,餘懶得理會罷了。”
“原體不會放任這件事發生的!”自知結局已定的托拉米諾陷入了絕望,因此而變得口不擇言起來,“你的神殿在亞空間的加持之下,或許擁有比看起來強得多的防禦力,但再怎麽堅固的要塞也終究會有陷落的一天!你終究不過是古泰拉中彈丸之地的國王,又怎敢奧林匹亞之主堅船利炮與宏偉軍陣的威嚴?!”
“你的說法很有趣。”奧茲曼狄斯冷笑,“那麽,你原體的‘奧林匹亞’在哪?他在他的‘梅德倫嘉德’又做了怎樣的建設?他的人民是愛戴他、崇敬他還是畏懼他,抑或兼而有之?他又創建了什麽可堪記錄在人類曆史上的功績?”
托拉米諾的舌頭再一次打了結。他可以反駁,但這些並不是能在三言兩語之內說得清的問題。況且,在他真的開口發出聲音之前,已經有某種靈能的力量從他的頭頂壓了下來,令他整個人被迫地凍結在原地。無貌的斯芬克斯,映射著宇宙真實相貌的恐怖之父,其龐大的身姿自奧茲曼狄斯王座的背後憑空顯露了出來,踏著貓科動物特有的優雅而致命的步伐,向著惡魔子宮借由真正托拉米諾肉身當中的遺傳物質所塑造的無皮者,款款而來。
“餘等不過互相利用而已。”王座上傳來這樣的聲音,但全部的心神已被宇宙斯芬克斯近乎填充了整個空間的碩大身形吸引的“托拉米諾”,在任何生物基因中都必然存在的、對存在滅亡的恐怖當中,已經無法理解那些詞句了,“不論是那號稱‘猩紅之王’的、僅憑破碎的執念驅動著的殘損靈魂,又或者是號稱‘鐵之主’的,連自己真正在追逐什麽都搞不清的將領,都是如此。他們又何德何能,與我相提並論?”
有誰見過宇宙斯芬克斯的嘴嗎?好像沒有,但祂似乎也確實擁有這個結構——證據就是,在托拉米諾為自己即將逝去的性命而發出驚恐呼喊聲斷了線後,宇宙斯芬克斯的方向上也確實傳來了一陣瘮人的嘎吱咀嚼聲。無人得見具體的過程,但確實能夠憑借這種具體的聲音做出想象:陶鋼裝甲在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中變形,阿斯塔特的骨骼在清脆的鑿研聲當中寸寸粉碎,皮膚和血肉在利齒之下被撕扯得模糊不清……
“確實,我的神殿或許無法與這些‘原體’們過於龐大的軍隊所對抗。”在如此嘈雜的噪音當中,奧茲曼狄斯仍然平靜地向著已經不存在了的托拉米諾的方向敘述,“我承認這一點,但我不認為如果戰端開啟,我便會輕易落敗。對法老而言,大地之上沒有不可能的事,萬物萬象,均在餘的掌握之中。”
在另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聲之後,結束了“進餐”的宇宙斯芬克斯再次轉回身來,在王座之前低頭俯首,向法老呈上了從托拉米諾的鎧甲之中準確地剝離出來的通訊裝置。
“在這個宇宙當中,第一且唯一重要的,隻有強烈的意誌。”
在可能是奸奇的法術,也可能是法老威光的作用之下,那隻通訊器上的信號燈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後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