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無意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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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喊出“我投降”那段話的時候,洛特的腦子其實沒有怎麽轉。
    雖然他確實因為自己此前的經曆實在乏善可陳,無聊透頂,從而產生了一種“活著挺好,死了也無所謂”的想法。但人在真的死到臨頭的衝擊之下,往往會改變主意——何況,還是直麵著這種一看就非常亞空間的死法的時候,
    看見過這些裹著布條的幹屍和形體都沒有的幽靈之後,洛特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死在這裏,那麽在死後,他遺留下的屍體和靈魂也將被一分為二,在永恒的痛苦與折磨當中加入這些已經死去不知多久的軍隊。
    像之前那樣被怪物淹死在黃沙裏是一回事,像這樣眼看著死後也得做牛馬又是另一回事。可以接受前者不代表可以接受後者,所以洛特在轉頭逃命的時候逃得非常真心實意,在又一次見到眼前這一行人的時候,投降也投得相當不假思索:反正大家都是混沌戰幫,“江湖道義”是有底子的指揮官才有資格講的東西。對洛特這樣在恐懼之眼裏流離失所的混沌大頭兵來說,今天在這一家摸魚,明天跳槽去了那一家,倒不是什麽非常令人吃驚的事情——隻要你有足夠靈巧的舌頭,能讓你在這種一看就非常不可信的左右橫跳行為之下還能健全地活著就行。
    洛特不認為自己有這樣靈巧的舌頭,也不認為自己能像自己之前做出的許諾那樣,給出一些令對方滿意的情報,但他不介意死馬當活馬醫一下。至少,在那個來不及做出什麽詳細思考的瞬間裏,他覺得比起死在後頭的這些亞空間玩意兒手裏,還是死在至少有些人形的東西手裏可能會更好一些。
    但兩秒鍾之後,他就後悔了。這倒不是因為他終於想起來,色孽陣營的信徒在折磨活人、半死不活的人,甚至死人的靈魂上到底有怎樣輝煌的、令人發指的成就,而是因為他注意到,那位最開始時被他認成“混沌巫師”的凡人,手裏拿的法杖頂端是一個清晰明確的帝國天鷹。
    好消息是,他確實不會死在一直追在自己背後的那些亞空間生物手裏了。在聽見洛特的“投降宣言”之後,那個凡人立刻輕輕拍了拍身邊的恐怖巨獸。於是,這個怪物立刻張開了它布滿尖牙的細長大口,向隊伍前方噴吐了一口與它自身的顏色非常相近的、黑紅相間的火焰吐息。洛特被這些火焰嚇了一跳,忍不住蹦了一下,飛進了這個隊伍裏,然後便立刻被那個穿著不屈式終結者的巨大阿斯塔特按在了地上,用動力拳套下掛的那隻未開啟的鏈鋸劍架在了脖頸之間。他沒看到這一口吐息到底燒到了什麽東西,但幾秒鍾後,走廊中的溫度很明顯地回升了上來,幹屍的腳步聲和幽靈哀怨的嗚咽聲也很快不見了。這顯然證明,洛特暫時不用擔心自己的性命被那些東西給終結。
    壞消息是,他的性命依然很可能被其他的什麽東西給終結——就比如那把幾乎已經把單分子鏈刃上的鋸齒刀片壓進他脖頸間皮膚裏的巨大鏈鋸劍。隻要這鏈鋸劍的主人一個念頭,這猙獰兵刃與動力甲一同鏈接在神經傳導上的開關就會開啟,洛特的腦袋就會在四處飛濺的血肉模糊當中和他的身體說再見了。
    “我不認為我們有必要留著他。”這個人在終結者頭盔裏麵說話了,經過變聲處理後,他的聲音似乎要比那些死魂靈的嗚咽還要恐怖,“如果你真的有什麽東西想問,那就快問。”
    這話自然不是在對洛特說,其中也理所當然地包含了一些“等你問完了我們就把他宰了”的意思。洛特不否認這種理所當然,易地而處,他也會這麽選。但很顯然,在這隊伍當中占據領導者位置的那個人並不這麽想。
    最開始的時候,洛特想當然地認為,這支隊伍中體型最大、裝甲最華麗的那位“帝皇之子”就是領隊。但實際上,對這個明顯是朝領隊提供意見的句子做出回答的聲音,是一個相當年輕的女聲:“別老是這麽急躁,隻想著用殺人解決問題,納西爾。雖然他是敵人,但好歹也是一條性命。”
    這個用鏈鋸劍卡在洛特脖子上的人立刻肉眼可見地煩躁了起來。但很奇異的,麵對這樣一個一伸手就能把對方按扁的凡人小姑娘,這個穿著終結者裝甲的阿斯塔特卻連反駁的話都沒有說出口,隻是在明顯的煩躁中保持著沉默。
    然後,另一個人說話了:“雖然,但是這次我覺得阿——納西爾說得對。我確實也不希望隊伍裏多出來一個這樣輕易背叛的家夥。”
    洛特看不見說話的人是誰,但從聲音傳來的方位聽來,這應該是比較矮的那個帝皇之子。他認同對方看待事物的邏輯,本該可以平淡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但很不幸,這個時候,他從前道聽途說過的一些色孽小故事又從他的記憶深處翻湧上來,襲擊了他。因此,他在這種與單純的字麵意義稍有區別的求生欲驅使下,驚慌失措地開口:“我發誓,我絕不會背後捅刀子!如果不是恰好遇到你們,我就已經死了。這是我欠你們的債,我肯定會為此支付相應的代價!”
    “你用什麽來支付?”穿終結者裝甲的人被這句話逗樂了,沒什麽好氣地反問,“難道你身上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或者情報嗎?到最後,不還得用你自己的命來抵。”
    很顯然,洛特沒有在鋼鐵勇士軍團裏身居高位。這一點,隻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從他身上胡拚亂湊出來的破舊動力甲上看得出。顯然,對方據此判斷他身無長物,也不可能掌握什麽僅存在於指揮層當中的重要情報。這的確是事實,但在這樣一場關乎自己性命的談判當中,洛特不能讓對方如此輕易地看出這些。
    “我真的——我確實知道一些事!”他急切地說,“原體在向托拉米諾長官交代任務的時候,我就在一邊的角落裏——”
    “他說謊。”甲胄更華麗的那個帝皇之子走進了洛特的視線,由上至下地俯視著他。這人頭盔上被精細浮雕簇擁著的目鏡實在看不出神情,他平靜的語氣當中也聽不出態度,“他幾乎沒受過什麽訓練,在控製情緒這方麵做得很糟糕。但我猜——”
    他重新扭過頭,讓自己的視線由垂直向下變成了向著側下方:“——你其實不在意他有沒有說謊,對吧?”
    “我的確不在意。”那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如此回答,“雖然跟他自己給出的理由不同,但我也確實認為,隻要他還有一些基本的判斷能力,就實在不應該在這裏從我們背後捅刀子。納西爾,我不會叫你立刻把他放開,但至少讓他坐起來吧,這樣比較好談話。”
    那個體型巨大的帝皇之子從洛特的視線當中消失了。穿終結者裝甲的人哼了一聲,把鏈鋸劍從他的脖頸間不情不願地拿開,在原位留下了一道輕微刺痛著的血痕。洛特無意識地輕輕呼了一口氣,緩慢地在原位坐了起來。期間,一直有一把巨大的鏈鋸劍在他的視線的一邊威脅性地晃來晃去,他視線另一邊那把明晃晃的夏納巴爾長刀,也讓他的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距離自己掛帶上的武器相當遠的地方。
    在這些明確的武力威脅之下,什麽都做不了的洛特隻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在他因為自己暫且保住了命而長出了一口氣之後,他才終於能夠定睛細看,自己麵前的這個身材嬌小的凡人到底是圓是扁。
    首先,因為非常引人注目,導致洛特在被按倒之前就已經注意到的一點是,她手中的長杖頂端的圖樣是帝國天鷹;其次,拿著這一柄天鷹權杖的人確實與她的聲音相匹配的年輕,年輕到洛特覺得她如果是個男孩,說不定還能參與一下阿斯塔特改造手術;再次,以鋼鐵勇士在機械設備(帶混沌的和不帶混沌的)方麵見多識廣的目光來看,這小姑娘身上的裝甲應該確實沒有什麽防禦力;最後,那隻看起來就非常亞空間、目測肩高和洛特的身高都相差無幾的怪獸一直很安靜地貼在她身後,看起來確實隻聽命於她。
    綜上所述,即便洛特確實認出了對方權杖頂端的那隻天鷹,他也依然沒有改變自己之前做出的那個“混沌巫師”的判斷。畢竟,這整個隊伍當中的混沌成分實在不是區區一柄天鷹權杖所能抵消的。
    他警惕地看著對方,在腦子裏默背起一些無效的數據,以提防這個巫師不知不覺就用靈能翻了他的腦子。但實際上,那個小姑娘沒有這麽做,隻是稍微打量了他一下,便開了口:
    “不論怎麽說,現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我們不知道你為什麽從大部隊當中落了單,可你確實已經陷在了這座神廟裏,被亡靈和木乃伊追得團團轉,並且在跟我們一照麵的時候就出於求生欲,向我們大喊了‘我投降’。就我對鋼鐵勇士軍團很淺薄的認識來看,在這些經曆之後,你就算回到了自己原本的編製序列當中,恐怕也不會有太好的結果。你覺得呢?”
    洛特看了看說話的人手裏那支天鷹權杖,又看了看旁邊兩個帝皇之子,冷笑一聲,選了一個他認為不會出錯的角度反駁:“然而,仔細一看你們的隊伍,我覺得我在這裏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他視線邊緣的鏈鋸劍威懾性地晃了晃:“但你沒得選。”
    “我覺得‘好結果’個相對的問題。不過現在,想來沒有人想談論這種哲學性的東西。”那個小姑娘說,“我可以給你兩個保證:其一,在我們在神廟中探索的過程中,你不會無緣無故就因為需要耗材而死掉。這個情形當中不包括小隊正常遭遇敵人,然後你因為太不走運而戰死的情況,我隻能保證不會有人把你故意送掉。其二,在探索結束之後如果你還活著,我可以動用我的權限,保證你在之後的審判裏死得很幹脆。你覺得如何?”
    聽了這話,另一邊捉刀的那個體型比較正常的那個帝皇之子忍不住開口:“這算哪門子的保證啊?”
    但很奇妙地,洛特在思考了兩秒,阿庫爾多納的話音完全落下之後,便當機立斷地點頭:“成交。你想知道什麽?”
    “你還真答應啊?”
    “不然呢?”洛特自嘲地哼了一聲,“我當然也想得到更優渥的條件,但我付不起價格,我的虛張聲勢也被你們輕易拆穿了。現在我能得到的這些條件聽起來是一個公平的交易。”
    “公平?”終結者裝甲裏傳來了這樣的嘟囔,“我會說這是一個過於寬和了的交易。”
    “納西爾,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是‘這沒必要’。”小姑娘又說,但她說到這裏就停住了,又轉向洛特,“我不抱希望地問一句,在鋼鐵勇士駐紮進到神殿裏的時候,你有見過這座神殿的主人嗎?”
    “沒有。”既然之前,他剛剛升起虛張聲勢的意圖時,便立刻被戳穿了謊言,那麽此時此刻的洛特認為,還是乖乖地如實做出回答比較穩妥:“我隻是聽說,這是原體做出的安排。不過,我們確實收到過據說‘來自神殿主人’的命令,禁止我們在布防的時候對神殿原本的風貌結構進行太大的改造或者破壞。我想,我們的指揮官,托拉米諾大人,應該可以直接見到那個人。”
    “……姑且一問,我們該去哪找到你說的這個人呢?”
    “他總是待在神殿的王座廳裏。但其實,我也不知道王座廳在哪,隻能走到金字塔附近,讓大人的親衛負責通傳。”
    “那就沒什麽用了。”小姑娘輕歎了一口氣,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進行絲毫糾纏,“那我再問一個你肯定答得上來的問題:你為什麽會被那麽多的亡靈和木乃伊追著跑?”
    原本盡力控製著自己肢體語言的洛特在這個問題之下,陡然轉為了一種防禦性的姿態:“你問這個幹什麽?想要笑話我的話,你一直都可以笑的。”
    “對啊,我一直都可以笑,所以我沒必要為了這個多問你一句。”藤丸立香又歎了一口氣,“我是想問,在被這些東西追著跑之前,你是不是遇到了——”
    “——我還奇怪,為什麽我可愛的死靈會被嚇得厲害,忘記了命令四散奔逃呢。”另一個女性的聲音陡然間插入了這場談話——不見人影,隻是單純將自己的聲音投射在了走廊四壁之間,“原來是阿密特。麵對這樣斷罪的具現,沒有指揮的亡者會產生畏懼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其他人左顧右盼地尋找聲源的時候,意識到了小姑娘到底想問些什麽洛特低聲嘟囔了起來:“我沒遇到什麽,不過那時候確實也有這麽一個聲音對我說話。”
    “這聲音已經又響起來了,你給出的情報還是沒有什麽用。”被叫做“納西爾”的那一隻終結者裝甲也隆隆地嘀咕著,“我看你就是很沒用。”
    本該有個人主動出聲,阻止納西爾口不擇言的行為的。但可惜,這個人現在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隊伍上。
    “尼托克麗絲。”找不到說話的人具體在哪的小姑娘盯著走廊深處黑暗中的一點,無意識地報出了這個憑空出現的聲音的主人。
    “原來你認得出我,這也對。”那個聲音又說,“如果是以風暴邊界號上的遺存數據做出的,我同盟者的精密拷貝,那麽持有相關的記憶,或者能簡單地役使阿密特跟宇宙斯芬克斯幼崽,也是合理的。”
    這話讓小姑娘明顯一愣,立刻轉回頭來,麵對著隊伍中的隨便哪個人,指著自己小聲嘀咕:“我成替身了?”
    沒人來得及理會她的這句話,因為憑空出現的那個聲音依然在繼續:“但無論如何,爾等竊取法老同盟者的身份,法老曾經贈予她的禮品,竟敢還如此地回到法老禦前——徹頭徹尾的大不敬!判處爾等死刑!多說無益,立即執行!”
    隨著這句話音落下,立刻地,神廟內部的走廊和地麵開始震動了起來。道路和機關像是融化後又重新被塑形的蠟一樣開始變化,亡靈的嗚咽聲和木乃伊的腳步聲再一次從遠方傳來。幾乎同一時間地,阿密特和小斯芬克斯們都開始煩躁地吼叫了起來,即便地麵依然如起伏的波濤一般不穩定,它們也非常努力地拖拽著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試圖將所有成員都從原位帶走。
    “不能再把那些東西給嚇跑嗎?”珀伽索斯不抱什麽希望地提問,“如果不能的話,我覺得我們也可以把它們全都幹掉。除掉性質上的問題之外,這些東西看起來也不怎麽強。”
    “的確,它們不怎麽強,但是很多。”藤丸立香隻讚同了一半,“考慮到體力有限,主要是我的體力有限,我建議我們還是先走為上。”
    她轉身,又特別指了指在不穩定的地麵上反而站起身來的洛特:“你也跟著來,小心不要跟我們走散,不然真的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