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習慣了一件常人根本不可能習慣的事情,這不是很可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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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丸立香睜開眼,在一陣的強烈驚恐之中猛然坐了起來。
這種驚恐大致可以類比為“上學要遲到了!”的感覺。從世界的角度來看,這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說出去的話,也大概率會遭到賽維塔的嘲笑。但對於當事人本人來講,這依然還是一種相當嚴重的恐懼——至少足以驅使藤丸立香在短短一秒鍾內,徹底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因此,她非常迅速地清晰意識到,自己身處於法老王的寢殿之內,正倒在地板上:迦勒底宿舍精裝版,藤丸立香曾經有事沒事地拜訪過很多次。雖然看上去和光輝複合大神殿的內飾沒什麽區別,但顯然在環境上更加純天然無公害,不含一絲一毫的奸奇汙染。
奸奇汙染。無意識回想起的這個關鍵詞提醒了藤丸立香,讓她再次意識到剛剛才發生了什麽。這份記憶促使她立刻低下頭,摸向了自己的肚子——沒有痛覺,也沒有壓痛,甚至沒有任何被切裂過的痕跡。視覺和觸覺帶來的反饋都告訴藤丸立香,她的腹腔上部完好無損。不但火焰之劍造成的那道帶有灼傷的創口消失不見了,她現在甚至都沒有穿著奧特瑙斯靈基外骨骼,身上柔軟的布料反而來自最開始的那一套迦勒底禦主製服。
“事情都變成這樣了,真虧你還睡得下去。”
在藤丸立香依然感覺莫名其妙的這期間裏,一個多少帶著少許不滿和訓斥意味的清脆女聲在她耳邊響起:“雖然誰都知道,你的絕技就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都能倒頭就睡,但好歹也看看場合和氣氛啊!真是大不敬!”
一下子撞進腦海裏的異常信息太多了,藤丸立香沒法在這麽幾秒鍾內成功反應過來,隻是呆愣愣地轉過頭去,仰起頭看著說話的人,茫然地重複著對方的名字:“尼托克麗絲。”
Caster職階的尼托克麗絲——就是原原本本的尼托克麗絲——就站在她身邊的不遠處,向下俯視著還坐在地上、沒站起來,甚至還有點坐沒坐相的藤丸立香,一臉不爽地嗬斥:“這可是奧茲曼狄斯大人的禦前!你現在的儀態像什麽話!就算最偉大的法老大人也認同你有資格成為我等的同盟,也並不意味著你就可以這樣恃寵而驕了!”
“也無妨。餘允許了。”奧茲曼狄斯的聲音從斜上方——他的座位永遠要比平地高出一截來——傳來,“就讓她在此處稍微多喘一口氣吧。”
這句話確實讓尼托克麗絲低頭稱是,短暫地安靜了下來。但對於藤丸立香來說,她腦海中現實和記憶的錯位並不會因此立刻重新拚合。接下來的幾十秒裏,她依然呆愣愣地坐在原地:首先朝左邊抬頭,看了看站在近處的尼托克麗絲;又朝右邊抬頭,看了看遠處王座上的奧茲曼狄斯——也是原模原樣的,沒有任何畸形或者扭曲;再然後,她又整體性地環顧了四周,確認了那些她在迦勒底時期就已經看熟了的雕塑、火把、壁畫和黃金寶石的裝飾都還是熟悉的樣子;最後,雙手無意識地抱著頭,花了三十秒的時間,用以上種種她熟得不能再熟了的情報信息跳躍性地得出了一個結論:
“原來如此。”她非常冷靜地做出判斷,“我又死了。”
話音落下,從尼托克麗絲的方向當機立斷地砸下來了一記爆栗:“這個‘又’是怎麽一回事啊?”
“就是、那麽回事唄。”自知理虧的藤丸立香略微弓起背,把自己盡可能地縮小了一點,捂著頭頂被新敲出來的那個腫包,心虛又無力地解釋,“一回生二回熟……”
“正常人類不會對‘死亡’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的吧?!”尼托克麗絲已經近乎氣急敗壞了,“虧我最開始還想讓你意識不到這一點!”
“……不,仔細想想也可能不是死了。”藤丸立香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自己肚子上、本來該有個貫通傷的位置,“這個傷害對魔術師來講不會立刻致死,靈基外骨骼也會自動維係我的生命體征。現在我的這個狀態,可能說是‘彌留之際見到的幻象’更恰當一些。”
她再次左右看了看尼托克麗絲和奧茲曼狄斯的樣子,狠了狠心,繼續陳述:“畢竟,在這一次結果而言相當失敗的召喚中,當我最終用暴力手段徹底終止召喚時,你們的靈基已經破損得相當嚴重了。無論怎麽想,你們在那種情況下都不可能還留有保護我靈魂的力量吧。何況以尼托克麗絲的涵養,她是不會僅僅因為生氣就用力敲我腦袋的。”
藤丸立香略微頓了一下,最後做出了補充:“真的想要敲這麽一下的,其實是我自己。”
奧茲曼狄斯在高處的王座之上發出了一陣輕笑:“這不是想得很明白嘛。那你接下來該做些什麽,恐怕也用不著餘來教導了。”
“雖然這整個場景中的大部分確實都源自於你自己的潛意識映射,但我確實有一點‘尼托克麗絲’的成分的!就是最後的那部分、靈核中殘留在奧特瑙斯裏的數據!”尼托克麗絲用手中象征著天空神荷魯斯的權杖篤篤地敲著地麵,以相當不滿的態度重申。但緊接著,她就因此而回想起了之前的情況,立刻又泄了氣,“竟然因為辨認不清同盟者的真假而添了麻煩,我真是丟人現眼。有關這一點,我也必須得向你道歉。”
“沒有關係。”藤丸立香自然而然地回答,“我知道你本心裏也不想的。在那種完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說到這裏的時候,迦勒底的禦主總算是從地上站起了身,順手撣了撣不存在的灰塵,又問:“說到‘身不由己’……珀伽索斯應該不是憑自己的意識向我揮劍的吧?雖然我們剛見麵的時候情況弄得挺災難,緊接著就直接探索了光輝複合大神殿——我承認這之中許多事情我都糊弄得挺粗糙的,但我做人還沒失敗到讓人在這麽點時間裏就恨不得把我殺了的吧?”
“那倒確實沒有。”理論上,奧茲曼狄斯不認識珀伽索斯。但眼前的這個“奧茲曼狄斯”基本上是被藤丸立香本人的潛意識所投射出來的幻象,所以他毫無障礙地接上了這段話頭:“但令餘更加吃驚的是,你竟然還想著回去。”
“那我當然得回去啊。”藤丸立香回答得理所當然,“還有很多事沒做完,我也不能死。”
這兩個看似是承接關係的分句,其實是並列關係。旁人或許很容易將之當做某種口誤而將之忽略,但在麵對著“自己”的情況下,藤丸立香是沒法把這件事糊弄過去的。
“不是有那麽一句話嗎?‘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奧茲曼狄斯”反問,“你在這個宇宙當中做出的蚍蜉撼樹般的努力,真的值得嗎?你真的認為單憑你這樣渺小個體的力量,能夠把一個龐大到你我都無法想象的、在流沙之海當中緩緩下沉的人類帝國重新拉回到地上嗎?倒不如就這樣撒手不管,在落得清靜的同時把你‘廢棄孔’裏的一切都傾瀉出來,直接讓一切都提早結束,等待宇宙中再次孕育出新的靈長比較幹淨。”
“那就本末倒置了。”藤丸立香想都沒想地做出了否決,“既然‘你’也是‘我’的話,就應該清楚得很——等一下,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還要我解釋,你不會摻了什麽奸奇的成分吧?”
尼托克麗絲又開始氣急敗壞地喊著“大不敬!”,並用權杖篤篤地敲著地麵了,但她的聲音幾乎完全被王座之上傳來的爽朗大笑聲蓋了過去。
“是餘多慮了,你還記得就好。”那個聲音也毫不猶豫地說起了隻有藤丸立香自己才聽得明白的謎語,“雖然一直走在救世偉業的道路上,但你從來都沒有那麽遠大的誌向。真正的‘奧茲曼狄斯’法老應該會對此嗤之以鼻,但又說著‘這才是你’之類的話,叫你不必改正吧。餘也是同樣的意見。越是宏大的願望,越是容易因其中囊括的諸多事物不符合原初的預想而遭到扭曲和破壞;與之相對,越是微小的願望便越是堅固。不要忘記你的來處,也不要忘記你是為什麽而踏上這條艱苦的道路——雖然餘也確實覺得,就憑這份精神,你的故事如果被記錄在座上,肯定會被首選分配到Berserker職階吧。”
“……我姑且當你是誇我意誌堅定好了。”藤丸立香咬牙切齒地,故意對這段陰陽怪氣她精神不正常的話做出了曲解。
“說到這個。”尼托克麗絲突然出聲,“雖然我的記錄已經很殘破了,隻模糊有一個印象,但掌管詭計的那柱神似乎在你在這宇宙中有過記錄的言行裏找到了什麽破綻。以我最後殘留下來的靈基狀態,我沒法確切地斷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可能說出來也隻是令你徒增煩惱,但關係到神祇的問題沒有小事,我認為你還是應該知道一下。”
藤丸立香點了點頭:“我記住了——雖然我不確定,等我重新‘醒過來’的那個時候,我還能不能記得。”
“也對。不管是彌留之際發生的事,還是在死後世界發生的事,當靈魂重新回歸到肉體的時候,相關的記錄自然會變得模糊。”尼托克麗絲歎了口氣,放過了這個沒法解決的問題,“看在你作為同盟者的份上,我再多提醒一句:回去的路可很不舒服哦。”
“也沒有那麽……畢竟我習慣了。”迦勒底的禦主有些無奈地說,“受了那麽嚴重的傷,要是我醒來之後反而感覺什麽事都沒有,那才是——”
“見鬼了”這三個字還沒出口,藤丸立香眼前的場景就毫無預兆地如鏡麵般破碎了——很明顯,是被某種向內施加的龐大外力給“擠”碎的。一種黑色粘稠的流體從破口當中爭先恐後地蜂擁而出,衝散了所有本就虛幻的擬真信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唯一具備真實性的藤丸立香本人裹挾在其中,咕嚕嚕地向著某個方向奔騰而去了。
當藤丸立香被迫在這陣來得莫名其妙的流體當中,再一次感受了滾筒洗衣機般的旅程時,她似乎又聽見有個她很熟悉了,但確實不應該出現在這兒的聲音,以非常欠揍的語氣在她耳邊低語:
“你還有職責未盡呢,現在就死算是嚴重違約,我的小典獄長。”
——不是!!
藤丸立香沒法說話,隻能在內心裏大喊大叫:
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回去的路很不舒服”也不應該是這種“不舒服”!!你們這群超人類怎麽有一個算一個,在載人航天的時候從來都不注重用戶體驗啊?!!
這問題恐怕沒有什麽合情合理的答案。因此,回答她的,也隻有一陣如惡作劇得逞般的大笑聲。
——
“珀伽索斯”又一次停住了腳步。
第二次了。他略顯機械地轉過身去。這種僵硬的動作顯示出,在背後通過某種手段枉顧了他本人的意誌,直接操作著他軀體的那個東西已經徹底放棄了精細操作。但這確實已經是第二次了——在這個被亞空間浸潤過,物理定律不能完全奏效的大廳當中,第二次出現“本應該無法做出自主行動的生物,再次自己移動了起來”這樣的現象了。
操作者在這樣反複因運行環境不兼容而出現的係統漏洞之下煩躁了起來,想著要不然幹脆把對方再剁碎一點。但當珀伽索斯轉徹底轉過身去,全程躲在馬庫拉格軌道之上,一艘攘外修會審判庭黑船中的塔拉辛借由控心甲蟲傳回來的信號,確認到映入他“展品”的眼簾中的到底是什麽時——饒是活過的年歲甚至比許多年輕點的星球都長的死靈霸主,也忍不住瞪大了那雙已經完全機械化的、毫無靈魂地泛著綠光的“眼睛”,振臂高呼起“這不科學!”來。
他很確定。他臨時決定想要收集的“藤丸立香”是一個年輕的人類女孩子,他在控製福格瑞姆的克隆體——現在好像被叫做珀伽索斯了,真是破壞作品藝術性的多此一舉——一劍把對方捅了個半死(可能死得多了點,但塔拉辛相信自己具備足夠修補相應損傷的技術)的時候,他也依然很確定這一點。但現在,他不確定了。
因為沒有人類會從自己的傷口裏噴出黑色的黏質液體來。
是的。噴出來。這玩意兒就像是個爆發的小型火山那樣,明明隻是液體,卻在出現的幾乎同時就搞出了一些山崩地裂般的陣勢,這種東西的體積也在短時間內就迅速超出了藤丸立香體型的容積。控心甲蟲傳回來的讀數又開始晃,可能是現場又以此被亞空間入侵了——哎,要是一開始不要求控心甲蟲搞什麽植入想法的花活,直接硬控克隆體,強行奪下了整個隊伍的指揮權,把所有人帶到物理規律能穩定發揮作用的隨便什麽地方,哪還能有這種波折。
塔拉辛確實對此感到懊喪,並且想要開溜了。至少,他得把自己之前遺失的克隆體帶回來——這次還白饒一套福格瑞姆原版高仿的精工動力甲,以及費魯斯·馬努斯打造的火焰之劍,就此及時止損也不算虧。但阿庫爾多納就這麽扔在這兒實在可惜。塔拉辛原先的打算是,把這位昔日的鳳凰長子和福格瑞姆的克隆體擺在一起,再湊點別的材料,做一個伊思塔萬三號上父子對峙的造景。他當然知道阿庫爾多納實際上沒活到那個時候,不過索勒姆納斯博物館館長並不介意自己館藏的布景當中,為了藝術性的衝突而犧牲掉一定程度的真實性。
很可惜。如果他能把注意力放在控心甲蟲傳回來的亞空間讀數上,就有概率發現,這其實是一個“逆召喚”的法術。而憑借某種緣分強行跨越時間和空間,把自己塞進這個坐標之中的東西,也相當棘手——雖然理解靈能對太空死靈這個科技樹純唯物的種族來講有點天方夜譚了,但架不住塔拉辛本人見多識廣,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萬一。
以塔拉辛的操作水平,他能讓控心甲蟲操作的珀伽索斯殺穿整個隊伍,主要還是占了原體等級身體素質的便宜。但,如果這一次,他需要麵對的對手,也同樣具備原體等級的身體素質呢?
在珀伽索斯回過頭去,代替塔拉辛最後多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阿庫爾多納那時,映在克隆體視網膜中的,是從反重力地聚合起來,在地麵上迅速轉化成一個人形的黑色粘液當中,浮現出來的一張格外蒼白的麵孔:
康拉德·科茲。
這個姓名反射性地從珀伽索斯的腦海中跳出,順著控心甲蟲的傳遞,忠實地傳達到了塔拉辛的案頭。
第八原體,“午夜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