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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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光女王航行於虛空。

    “永恒傳令官(egatu&nbp;aeuru)”,這是她的名字。

    她優雅地漂浮著,在漆黑的深淵中舒展著自己泛著金屬光澤的壯美身軀,一顆顆凝聚意誌而成的等離子球在無盡的深邃空間中泛起青碧的電光,在沸騰中閃爍不定。

    不存在的氣流伴隨著熾烈的電離怒焰爆發,撕扯著眼前這隻仿若上下無邊無界的高牆般存在著的龐大怪物,將其身軀上的五彩鱗片與蠕動的深紫色血管一根根灼燒至焦黑酥脆的斷片,血液則是飄散外溢的霧滴。

    每一發爆彈都仿佛伴隨著一聲低沉而憤怒的雄獅之吼,萊昂·艾爾莊森的意誌灌注在精神世界的衝突之中,以他所了解的實體的形式,組裝在這艘介於浩瀚之洋和現實天川銀河之間的榮光女王之上。

    暗黑天使的武庫中,無數種繼承自舊夜的滅絕武器,在平時難以找到機會合理使用,此刻卻盡數被雄獅之王運用在眼下的虛無之戰上。

    撕裂空間的虛空炸彈,致命的碳基基因病毒,貫穿星球表麵生態的高能粒子束……每一擊都蘊含著人類數萬年間,通過他們最高效的武器研發手段——自相殘殺,所獲得的遺存至今的科技結晶。

    而永恒傳令官號不是唯一正在攻擊冉丹主宰意識的艦艇。數百艘人類的戰艦在銀亮的虛影中若隱若現,劍刃的甲板和亞空間龍骨直直指向讓他們淪落至此的首敵——即使它們的體型較之於龐大的主宰意識,不過是幾乎不可視的微塵。

    一隻隻通體流動著銀色光輝的複生天使圍繞著他們昔日的戰艦,盤旋、徘徊、護衛,在寂靜無聲中確保著炮塔和塔樓的正常開火,由純粹意誌燃燒而成的光束,在虛空中半明半昧,如針穿刺。

    從高溫高壓氣體的迅速膨脹、確保炮彈命中目標精確的計算和調控,到推進星艦的副引擎動力,以及最後主宰意識上爆裂的膿水與血肉……

    終於,高達數百萬英裏的主宰意識從現實宇宙的異形製造和精神注入中抽出一絲精神,針對第二軍團艦隊虛影,發動了它興致寥寥的回擊。

    被冉丹所吞噬的多數生物本身不具備獨身進軍宇宙的能力,因此,在意識的宇宙裏,萊昂再次見到冉丹的天使——

    比它們在現實中具備的獨特美感更加醜陋,更加原始,仿佛生命自由地在熔爐中肆意鍛造捶打,又經吹過世界的寒風冷卻,最終凝結所得的詭異生物,每一根角、每一條觸須,都不在人類所能理會的審美之中。

    它們作為主宰意識的攻擊性外延,朝著第二軍團發動了它們的進攻。

    “冉丹異形最初的模樣……已經無從考證,”鄧肯說,替萊昂·艾爾莊森掌舵。

    那兩條鎖鏈再未離開他的手掌周圍,即使一滴滴鮮血正順著被骨刺紮破的裂口滴落。

    “在精神的吞噬中,即使是主宰意識,也無法不受任何被吞噬的記憶的影響。每時每刻,它都在扭曲,向著最新吞噬的種族形態靠近,生長出新的器官。”

    “如果一個種族的意誌足夠強大,它甚至能在主宰意識的控製下,取得自己在意誌中的保守地。”

    他繼續說,一層透明銀光盾麵在榮光女王的外側流動,構成六邊形的網格。

    “比如複生者?”萊昂問。

    鄧肯搖了搖頭,什麽都沒有說。

    萊昂不喜歡追問一個拒絕回答的同陣營之人,若非審訊,他的驕傲便會讓他對此心生抗拒。

    透過屏幕與舷窗,他能看見火光在太空中閃爍,世界的邊際則是現實的血腥一角,隱隱飄出一絲血腥。

    “給我看現實世界。”萊昂說。

    “哪裏?”

    “你的榮光女王周圍。”

    新的畫麵替換了意識世界的舷窗,無數星際戰士死後的空殼散落在早已被骨骼和血肉徹底覆蓋的榮光女王之上,連天的炮火被用於抵抗新生的冉丹異形。

    鄧肯將視線聚焦至骸骨山坡上一個倒地的鋼鐵勇士,他的槍與刀都被有所需求的戰友取走,接替死者繼續戰鬥。

    “那個指揮官,他把你的情況,和靈能對抗的幻象,匯報給了軌道指揮部。”

    “荷魯斯·盧佩卡爾、佩圖拉博、洛嘉·奧瑞利安會知道這一切。”萊昂評論道。他與荷魯斯稱不上有多麽深重的私人矛盾,就算有,他也了解對方會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抉擇。

    “告訴我,鄧肯,為何數年之前,你沒有呼喚帝皇?”

    “我曾呼喚。”鄧肯回答,臉色變得陰沉,似乎有些後悔隱藏在其中,“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我的兄弟,我的星語抵達泰拉時,一切都為時已晚。否則……”

    “這就是你們被除名的原因。”萊昂恍然,並直接將他得到的結論訴之於口。“帝皇知道了你們的下場。”

    “萊昂……”第二原體轉過頭,直視雄獅的臉,語氣幾乎有些哀求。

    雄獅不為所動,“父親會給你們帶去解脫。”

    鄧肯緊繃著臉,但萊昂沒有一絲停頓,接著說“不論如何,主宰意識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你必須與我一起全力對抗它。”

    第二原體沉默地移開視線,認可了萊昂的話語。

    數分鍾後,他微微挑眉“在誓言大廳,你們的幾個戰士正在對伱說話。”

    萊昂看向屏幕中央,守候萊昂·艾爾莊森的戰士們正重複著他們剛剛得到的軍令“控製住主宰意識,帝皇將要來了。”

    他們說了第一遍——被萊昂·艾爾莊森親耳聽見的第一遍,接著是第二遍。

    “帝皇將要來了,”他們重複著,不知道何時能被正在虛無中戰鬥的雄獅聽見。

    “帝皇將要來了,”第三遍,一次,接著又是一次,穿透虛空,跨越帷幕,直到抵達兩名原體的耳邊。

    萊昂猛然醒轉,搶過榮光女王內的音陣,“全力約束主宰意識,不惜代價!”

    鄧肯似乎吸了一口氣,想要說些什麽,又勉強被他控製住。他不安地注視著外部的世界,終於勉強地開口“聽第一原體的指令,男孩們。”

    一根接著一根的鉤索從數百艘人類艦船上由銀色天使刺出,頂部的尖勾紮進主宰意識具象化的血肉鱗片之下。

    一根細繩對於冉丹主宰而言微不足道,不過堪比細細的發絲,輕易便可扯斷——即使數百根鉤索齊齊展開,也沒有多少用處。

    可它們的更迭太快。第一輪,隨後是第二輪,複生天使縫紉虛空,交替編織,將龐大的血腥生物,一針一線地釘在以天幕為背景的標本中。

    萊昂幽綠的眼眸審視著外側的世界,他看見剛剛被釘上的絲線在主宰的掙紮下繃斷,銀色天使在不停地死於種種不同的生物武器攻擊之下,每一隻天使隕落,鄧肯臉上都閃過一抹受創的疼痛。

    更多血液從他被骨鏈束縛之處流出。滴答。

    “他會來。”萊昂說。否則,這一切的孤注一擲都將是徒勞。

    在舷窗的光芒反射之中,他看見現實宇宙的誓言大廳,懷言者們身披染血的灰甲,每一個鏤空的經文字符都被幹涸的鮮血注滿。

    他們在沉眠的雄獅身周圍成一圈,念誦著,歌唱著,淚水在他們的頭盔之內靜靜地流淌,直到那種液體的滴落聲首次輕柔地出現。

    淚水,金與紅的淚水,貼著他們的鋼鐵麵甲,從頭盔的雙目處一滴滴地淌出。滴答。

    血的氣息從他們身周輕輕地湧起,無聲地盤旋著,漸漸地濃鬱,漸漸地明顯,像一道原本渺遠的回聲,逐步向著他們身旁靠近。

    滴答。

    一滴鮮血從他們眼前的控製台按鈕的縫隙間溢出,然後是更多的金紅鮮血,在按鈕、鍵盤與伺服機器的全部金屬縫隙間淌出,速度漸漸加快,洇濕了永恒傳令官號的冰冷地板,並不斷地積攢,直到逐漸形成一灘反射光輝的血池。

    它是溫熱的,恰似正從活人的體內流出,溫暖地包裹著基因原體的靴底。接著是腳踝,並在這一高度停止了上湧。

    即使血仍在流淌。

    虛無之外,現實之內,覆蓋榮光女王的骨山正在流血,這龐大而生機尚存的血肉構造體,其內部曆年來積累的血水,都在這一刻被榨取、向外流淌,洗過布滿焦黑彈坑和肮髒黏液的地麵。

    所到之處,沒有神聖,沒有純潔,唯有第二軍團的鮮血。曾被人類之主賦予,如今又被那萬世之王取用,如承載金焰的聖油,漸漸燃起血紅的火。

    劈啪。

    異形在血火中毀滅。它們焦急地尖叫著,嘶聲狂吼,神經節依次被燙毀,化作一個個爆裂在血火中的氣泡,被無情地消滅。

    “帝皇將要來了……”懷言者歌唱著。

    “帝皇將要來了……”鄧肯重複,神情中停駐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空洞。“是啊,他要來了……他來了。他已經來了。”

    直到此刻,主宰意識才真正地開始它瘋狂的掙紮,所有束縛都在眨眼間紛紛斷裂,無數銀色天使的哀嚎在刹那間把他們的基因原體擊倒在地,當即脫力地跪倒在血池之中,痛苦地啞聲嘶吼。

    存在於複生者內部的精神鏈接是如此地緊密。

    這龐大的、不知已存活多少年月的巨大意識(verind),僅僅一次決然的轉向,就足以把所有人類妄圖施加其上的渺小鏈條全部擊碎。

    它腫脹變形的軀體呻吟著輾轉,無數血管組成的邪惡紋身獰笑著裂開巨口,充血地鼓動著,腥臭的氣流從它體表上萬的排氣口噴出,帶著它偏轉方向,準備再度遁入無窮無盡的幽邃黑暗之中,回到那養育了它的深井般的巢穴內部……

    然而,太晚了。先前的成功拖延已讓它得到注目。

    “祂來了。”懷言者們紛紛仰起頭,整齊地望向他們的上空。“祂來了。”

    喀拉。

    那是一個亮點。骨白。熾熱。將黑暗的世界外殼輕輕地刺出一個小小的洞。

    那是一根短匕,徑直劃開精神世界的脆弱表層,碎紋如纖細的蛛網般向周圍開裂,金光從縫隙中滲出,如金色的霧雨。

    那是一柄長矛。瞬息而至,令人目眩,攜無上的威嚴與偉力,倏然紮進主宰意識的鱗甲之內,直擊其龐然身軀的中心。

    它被鎖定,被貫穿,反應得太遲,離開得太晚。

    主宰意識哀嚎。它的痛苦在精神的世界中回響,仿佛整個宇宙都為之扭曲、坍縮,回溯成破潰的原點。

    紫色的蠕動肌肉敞開,無數新生的異形從它青紫軀體的每一個張開的孔洞中湧出,向著高處的金色缺口前赴後繼,徒勞地試圖以肮髒而混雜的血肉,去填補天空中漏出的那一縷耀金飛光……

    然後灰飛煙滅。

    “祂來了……”懷言者幾近恬靜地歌唱著,“祂來了……”

    而後,是一道龍形的虛影,似獸非獸,似人非人,利爪如鐮,長尾橫掃,以一種變化無窮、如像素斑點般阻礙觀察的形態,呈現在所有人眼前,仿佛是夾縫中不確定的量子,藏著無窮的亙古偉力……

    在那虛影上,一個金色的光點立於其背部。他如此微小,如此輕如塵埃,如此不足稱道……

    如此宏偉而無限。

    好像在爐中鍛煉光明的銅。好像眾水的聲音。好像烈日放光。

    有火,有煙,有硫磺。有閃電,地震,大雹,雷轟。

    黑色的世界向絕對的光明敞開,巨龍在長夢中的怒吼震徹寰宇。宏大的光輝傾天覆來,世界為之顛倒……

    那些血腥的嘶鳴,憤怒的咒罵,萬千生靈在死後的驚呼……那些流淌的黏液,**的氣息,增生的囊腫和骨質,透明的膠質……

    不,吾等存活如此之久!我們億萬的性命,主宰星係的意誌,徜徉宇宙背麵陰影中的偉大存在!我們積攢的每一滴鮮血,啃噬的每一根骨頭……啊,尚要一戰啊……禍哉,禍哉,禍哉!

    主宰意識奮起反抗,而一切都發生在時間之外,虛空之中,視線之前。

    一次次超越任何生靈觀察極限的交鋒,淩駕在世界運轉的邊際線上……嘶鳴的巨龍,戰士之王麵相的戰吼,湧動的異形波濤,刀刃撕裂虛空的尖銳呼嘯……

    那醜陋的、違逆的敵人,在偉力的洪流中溶解,在龍的長鳴和人類之主的光明裁決下消散,它們漆黑的輪廓線短暫地殘留在視覺之中,如此地間歇不連,彷如不該存在的虛影,輕易而短促地轉瞬即逝……

    最後,是一支燃燒的長矛。塗抹聖油,黃金鑄造,赫赫威權,受膏於上。

    它釘穿了它。

    ——

    感知重新找到記憶,在無數種組合中,匹配起唯一正確的那一種。視覺、聽覺、嗅覺……它們依次回到倒地的雄獅心中,如同一種新生的預演,將他從昏迷中喚起。

    他悠悠醒來,在頭疼欲裂中,第一時間抓向身邊的長劍,環顧四周。

    萊昂·艾爾莊森又回到了永恒傳令官號的誓言大廳中。

    滴答。

    一滴血珠,順著大廳昏暗盡頭處垂落的骨鏈跌落,砸在地麵的血池中。

    “咳……”獅子咳嗽一聲,撐著身體站起,踉蹌著走向大廳盡頭,直到自己站在那座高聳的雕塑之下。

    “帝皇來了,”萊昂說。

    鄧肯依然在那兒,無聲地懸掛著,意識陷入昏迷。

    他身上纏繞的密密麻麻的骨白鎖鏈有超過一半已經斷開,稀稀落落地垂下,輕輕地互相碰撞。

    “帝皇來了,”萊昂·艾爾莊森強調著重複一遍,“我們出去,拜見帝皇。”

    沒有回應。

    萊昂哼了一聲,高舉長劍,估算距離,然後挑斷了第二原體身上的一根鎖鏈。

    鄧肯瞬間向下掉了一截,悠悠地搖晃著。

    這些鏈條的脆弱程度遠超雄獅的想象,幾乎隻是輕輕地劍鋒一蹭,看似堅固的鏈條就化作齏粉,從斷口處簌簌地灑落。

    很難想象一名基因原體,怎會被如此脆弱的束縛,拘束十數載光陰。

    萊昂繼續拆解著其他的鏈條,鄧肯臉上多了一抹痛苦。隨著骨鏈的持續斷裂,第二原體的雙腳終於觸碰到地麵。

    在又一次劈砍後,他猛地跪在地麵的血池中,血滴濺到他的全身上,又從黑發中滑落。

    “我……”鄧肯·艾荷顫了一下,陡然蘇醒,劇烈地喘息著,鄰近過度呼吸的邊緣。他驚恐地看向依舊纏繞著他手臂的鎖鏈,從喉嚨中擠出一聲無力的氣音。

    “跟我出去,拜見帝皇。”萊昂低下頭,冷聲說。

    鄧肯沒有立即回答,他臉色煞白,呼吸困難,一個字也難以說出。

    雄獅不打算浪費時間,再度揮劍。

    鄧肯立即舉起手臂,生生攔住了他的劍鋒。

    萊昂蹙眉,收劍“你幹什麽?”

    “我……不能離開。”第二原體勉強喘上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依靠著我存活。”

    “什麽意思?”

    “一旦我離開這兒,我的天使就會死,萊昂——”

    “你簡直胡言亂語……”

    “我曾告訴過你,萊昂!我清楚我說出的每一句話。我知道我仍是鄧肯·艾荷——你卻沒有聽我說……”

    鄧肯喘息著抬頭,盯著帝皇長子。

    “冉丹的主宰意識對星際戰士一視同仁。複生者並非例外。僅憑我的戰士們自己,他們根本無法在冉丹的控製下,獲取獨立的意識,取得一個得以棲息的保留地……”

    第二原體深吸一口氣,痛苦地看著那些鎖鏈,接著說“但加上我,就夠了。”

    他轉動手臂,張開因用力而發白的手掌,露出他被骨鏈勒得滿手鮮血的掌心。

    失去原體的緊握,鎖鏈的末梢輕飄飄地從他手掌中滑落。

    鄧肯·艾荷從未被骨鏈約束。

    是他親手抓住了連接子嗣的鎖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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