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鄧肯·艾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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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要它們仍是罪惡的,祂的愛就不可悅納它們,使它們蒙恩。唯獨仰賴祂,進入祂,祂才不將罪歸還給它們。”——懷言者·穆裏斯坦教團·首任大團長但以理

    莫爾斯整理著桌麵上散得處處都是的棋子,他沒有動用超自然手段,而是親手把一枚又一枚的棋子放回皂莢木所製的木箱中。鑒於現在他閑來無事,采用一些複古的生活方式,確實能夠在生活中增添一些樸實的趣味性。

    馬卡多料理完關於一個星區由於一係列異形、亞空間和黑暗科技連鎖引發的意外導致的行星失蹤以及其後續影響後,返回帝皇與工匠的棋牌間時——好吧,這裏曾經隻是個可以同時觀賞室外花園的室內模型室,莫爾斯已經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隻有一小堆灰塵還留在桌麵上,那是先前天使塑像所在之處。

    “他前往冉丹了嗎?”帝國宰相慢慢地走過來,在莫爾斯身旁停步,伸手扶著桌麵邊緣。“方才火星方麵匯報,他去了一次永夜迷宮。”

    “去冉丹了。”莫爾斯轉過頭,順手搭上木箱的鎖扣,鼓勵性地拍了拍箱子頂部。“說不定現在他都到了。”

    馬卡多微微點頭,“你知道……他會怎麽處理第二軍團嗎?”

    “我也不知道,我也懶得問,”莫爾斯說,“但我覺得你可以把這個編製徹底從係統去除了,替他麻煩你了,尊敬的帝國攝政。”

    ——

    滴答。

    血液從鄧肯·艾荷手中的傷痕中滑落。

    原體緩慢地站了起來,無力地踉蹌了一步,而後將脫落的鎖鏈重新在手掌與手腕上絞緊。他輕輕地喘息,痛苦而執著地完成了一係列動作中的每一個步驟。

    “你……”雄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基因原體,感受到自己的思維仿佛墜落進一個他本人所難以理解的深淵。

    雄獅的思想很清晰,每一個詞語都各得其所,找到了它們應當處於的位置,但他的想法卻如此複雜,以至於挑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句,用以向第二原體傳達。

    基因原體。他想。一個本該自由的基因原體。他們理應將對帝皇的忠誠放在首位。為此,就算犧牲自己的軍團,也在所不惜。

    他以為這是基因原體立身的根本。如果必要,洛嘉·奧瑞利安不會有刹那遲疑。荷魯斯·盧佩卡爾應當會這麽做。佩圖拉博則是另一回事。

    鄧肯,他為何不早日陳述真相?為何要等到昔日同袍兵刃相交,讓暗黑天使親手處決如此多的銀色天使後,才公布他的身份,講明第二軍團的經曆?

    假如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複生天使的實質,不必要的血將不會流……

    喀。

    萊昂的劍從手中向下跌了幾寸,劍鋒切入地麵的鋪地石磚中,發出刺耳的響聲。

    就在這時,鄧肯開口。

    “你會處決我嗎?”他問。

    “為什麽?”

    萊昂下意識地回答。

    “我背叛了。”

    “你……”

    萊昂恍然驚覺,意識到他對第二原體的行為本質反應竟然如此遲緩。

    鄧肯·艾荷無疑主動選擇了投入冉丹的意識熔爐,這就是對他肩上所擔負的使命的背棄,是對帝皇所做的除名判決的最好印證。

    而他卻呆立在原處,看著處於絕對虛弱狀態的敵人,連一劍都未曾揮出。

    他冷下神情,重新抓緊手中的利器,抬劍,壓住第二原體的喉嚨。隻需手腕的輕輕一抽,血液就將貼著他的頸部流出。

    鄧肯則開始整理那些被雄獅斬斷的骨鏈,他的手指按住斷鏈的兩端,一次按壓過後,鎖鏈重新連起,被他繞在自己的腰部。

    “你一定在心中質問,為什麽我不告訴你真相。”鄧肯說。

    “鄧肯……”

    “當我們淪為異形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是冉丹帝國的一部分。一個必要被消滅的軍團,一道沒有資格加入光輝的大遠征的陰影。”

    “伱們沒有與帝國為敵……”

    “我們是變節者。”第二原體噝聲說,厭倦於應對震驚和遲疑,“你在做什麽,忠誠者?為變節者辯護嗎?”

    雄獅沉默不語,終其一生,他握住兵器的手首次開始顫抖。

    “告訴我,我的兄弟。”鄧肯追問,十數年積累的話語在他心中醞釀,最後化作無法不被說出的倦怠。

    “帝皇長子,眾軍之先……憑借你對帝國的忠誠,憑借你對帝皇的信任。在你發現真相,確認我這早已被父親除名的兒子,果然已經選擇了變節的那一刻……你不會盡全力將我的軍團處決嗎?”

    “毫無疑問。”冰冷的風在萊昂·艾爾莊森口中呼出,幾乎凍傷了他的唇舌。“在我發現真相的那一刻。”

    “父親將人類用於自相殘殺的武庫交給了你。你的使命就在其中。”

    “必將不負皇命。”

    “可你還是發現了真相。”

    “你不可能瞞到最後。”

    “真相。真相就是我沒有被束縛,萊昂,我背叛了帝國,舍棄了人類。我知道我是誰,我為什麽這麽做。我親手選了這條路,我也不會後悔,我隻要我的軍團活下去。”

    “它不會。”萊昂說。

    鄧肯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將流進眼中的血擠出去。“別……”

    “它不會。”萊昂接著說,凝視著第二原體,劍鋒橫過他的頸部,逼迫鄧肯抬高下頜,與他對視。

    “你的軍團不會繼續以現有的形式存在下去,與帝國為敵的異形不會得到憐憫,你為之選擇背叛的軍團將獲得帝皇的判決。”

    “帝皇的判決……”鄧肯的牙齒咬住他的嘴唇,“死亡也是帝皇的仁慈。”

    隨後,他露出一抹悲涼的笑意。

    “可我的軍團要怎麽才能獲得他的另一種仁慈,萊昂?他要怎麽才能讓他們以純潔之身複生?他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靈……”

    鄧肯問,語氣裏漸漸染上一種歡暢的決然,“可是,看看他們,看看他們!帝國的好戰士,帝皇的好天使!

    “不久之前,他們還在為帝國而戰,遵從你的號令,前赴後繼地為帝皇的天罰一擊送出助力……”

    “獅子啊,如果他們傷害過你們,那就是我下的命令。複生者在死後仍在侍奉帝皇,他們雖死猶效!

    “而我,他們的基因原體,是他們純潔忠誠中的唯一汙點,是強留他們苟活於世的罪魁禍首。”

    “夠了,鄧肯,你——”

    第二原體猛然暴起,一把從他腕部伸出的骨劍卡住萊昂的刀鋒,而後與之交擊成斜十字分叉,再以交點為軸一旋,手掌立即趁勢抵上雄獅的劍柄,配合另一隻手的動作,極快地奪走了萊昂·艾爾莊森的劍刃。

    萊昂立刻反應過來,壓上鄧肯精疲力竭的身軀,向他的左手邊探手,大力抓住長直的劍刃和被他鬆鬆握住的劍柄,腳下步法變換,眨眼間轉至第二原體側後方,將他扭到地上。

    鄧肯重重跪地,鎖鏈劇烈地振蕩著,發出陣陣清脆的碰撞聲。萊昂保持壓製姿態,搶回自己的長劍,將劍壓在第二原體後頸,如同一把斬首的鍘刀。

    萊昂警覺地審視著第二原體的每一塊發力所需的肌肉,隔著長袍判斷對方的動作趨勢。

    沒有,什麽都沒有。鄧肯沒有掙紮。他隻是跪在原地,凝望膝邊血湖中,自己輪廓的模糊倒影。

    “為我向人類之主祈求對第二軍團的寬恕,我懇求你,萊昂·艾爾莊森。”他低聲說。

    “不,”萊昂說,長劍壓低,“隻有你真正關心第二軍團的命運,我不會替你照顧你的孩子。相反地,在除名之餘,他們將被清除。”

    鄧肯的背脊變得僵硬。

    嘩。

    萊昂上前一步,血湖因此被掀起波瀾,流動著拍擊雄獅的腿甲。

    “而我會盡我的職責,”他冷厲地喝令,“追獵叛徒,盡除異端。對於每一隻在今天逃脫死亡的複生天使,暗黑天使都將追獵至其終結。以第一原體之名,我對帝皇立誓。”

    “萊昂!”鄧肯怒吼,接著被雄獅抓著頭發,死死地一把按進血水中。

    血水四濺,一串氣泡從血湖中竄出,萊昂俯身,依靠體重,輕鬆地壓製住第二原體徒勞絕望的掙紮,在他耳邊輕語“你知道你該做的選擇。而我,我一向信守誓言。”

    說罷,萊昂·艾爾莊森舉劍刺下。

    在他的長劍接觸到鄧肯的動脈前,精神世界驟然撕裂,將他拋出集體意識的世界。

    他反抗了,雄獅在心中想。

    他睜開眼睛,胸口先前受創帶來的疼痛已經減緩。如鄧肯所說,覆蓋在他身上的血肉結構的確盡其所能,修複著他身上的戰鬥損傷。

    雄獅撐著地麵坐起,仰視周邊的黑暗中那難以分辨的高聳雕塑。他依然看不清它,卻能夠聽到一滴鮮血從上方墜下,輕輕地打在覆蓋地麵的血肉皮層上。接著是第二滴。

    滴答。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從地上找到自己的長劍,在簡單的擦拭後,準備收回劍鞘。

    正如他所說,他會獵殺複生天使,這不僅僅是刺激鄧肯·艾荷所用的虛言。

    第二軍團給帝國的軍力帶去了損傷,沒有罪孽不需要償還,沒有背叛可以被原諒。

    在長劍入鞘的前一刻,一隻手蓋在他的手背上方,止住他的動作。

    它粗糙,黝黑,帶著長年工作所留的歲月刻痕。

    但它也溫暖,幹燥,散發著隱隱的、日暈般的金光,在幽暗的誓言大廳裏撐起一片淺淺的光亮。

    “萊昂,”帝皇說,“為什麽不動手?”

    “陛下……”萊昂回答,難以說出下麵的話。

    他動搖了,並為自己的動搖而深感羞愧。受限於情誼而無法揮劍,這是多麽令一名忠誠騎士羞愧的軟弱。

    而從另一方麵講,他的動搖中同樣存在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不。悲傷,這個詞語太過簡單,不過是人類為存放思維而構築的樓閣中可供取用的一塊磚石。

    觸及他的是一種感知,一種奇怪的……失落與缺憾,一種令人窒息的……哽咽和阻塞,以及隱隱燃燒的悶痛。這一切都虛無縹緲地圍繞著他,錘煉著他的靈魂。

    “怎麽了?”帝皇問。

    “第二原體已經變節,但第二軍團的阿斯塔特依然保有明確的自我意識。我認為他們仍有為帝國效勞的價值。”

    萊昂回答,忽然回想起數年前,一名影月蒼狼曾向他訴說相似的哀求。而那個星際戰士……

    他的視線掃過地麵,見到那個珍珠白的戰士,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

    帝皇從他手中取過劍,長劍抽出,金色的火從劍的鋒刃上燃起,冷酷的光在鑲嵌的紅寶石上發亮。

    “二號對你說了什麽,萊昂?”帝皇平靜地問,持劍前行。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身金甲,而光虹仍在擴散,將圍繞的黑暗一層層逼退。

    “他說……他是第二軍團忠誠中的唯一汙點,是複生者的罪惡之源。”

    “還有呢?”

    “他說……你不是神,無法讓軍團起死回生。”

    帝皇微微點頭,模棱兩可地說“他是對的。”

    萊昂·艾爾莊森跟在帝皇身後,一同靠近現實中的誓言大廳的盡頭。這曾經何等令人心安的背影,如今卻難以想象地令萊昂心下難安。

    終於,帝皇舉起燃燒的長劍,火光映亮了上方高懸的人體。

    一個基因原體,黑發枯槁,麵容瘦削,雙目不安地緊閉,鮮血流過他的麵龐。

    他被無數隻幹枯的、骨質的戰士之手,束縛著,保護著,有如鑲嵌在牆中的壁龕之內。

    劈啪。

    帝皇揮劍上挑,火光從劍尖向外延伸,延伸成一條荊棘般燃燒的長鞭,所及之處,一根根緊扣著基因原體身軀的手指無聲鬆開,依依不舍,脫力地向下蕩去。

    最後,**的基因原體重現於世。那幾乎是一具憔悴至極的骷髏,且出現了明顯的變形——肋後與臂膀上都增生出葉脈般舒展的,骨骼,如半展的骨翼,在未長成前就被無情折斷。

    他的生命力已在數年的時間裏被消耗殆盡,如烈風中的一支蠟燭,瀕臨熄滅。

    而他的雙手仍然緊抓著他的阿斯塔特戰士的手掌,即使被他抓握的手,早就不知何時化作累累的白骨。

    那無疑正是精神世界之中,鄧肯所握的白骨鎖鏈的原型。

    帝皇望著第二原體。

    “他會得到什麽,父親?”萊昂問。

    “他所應得的。”帝皇回答。“他將他的靈魂交在我手裏。”

    而後,火熄滅了。

    人類之主並未選擇烈火。相反地,最後一絲光芒也離去。遍地都黑暗了,就彷如這廳堂中升起了一顆暗淡的黑陽。

    萊昂身處寂靜,這黯然的幽影讓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他在黑暗中等待,等待光芒再現。

    然後,是風。

    風拂過雄獅的發絲,帶著一抹極淺的焦炭之息。

    漫長的寂靜後,光芒又起。

    這驟亮的白熾之光,在萊昂·艾爾莊森的眼角刺出一滴疼痛的生理性淚水。

    他適應了誓言大廳的明亮,重新觀察眼前的一切。

    沒有了。

    全部不再有了。

    不再有血肉,不再有白骨。

    樹立在大廳盡頭,那受囚原體鄧肯·艾荷的天使塑像,或者說將他束縛在變節罪惡中的刑架,也悄然灰飛煙滅。

    唯剩被歲月鏽蝕的榮光女王的斷牆殘軀,和飛揚的骨白塵灰,在強光中如披麻布,一片蒼白。

    第二軍團不複存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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