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的子嗣·總序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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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知道,能夠長期流傳在這個人類世界的傳說,尤其是那些關於偉大半神的故事,能夠吸引讀者的,往往隻有兩類。
你要麽談論他們的犧牲和貢獻,討論一場戰役之中犧牲了多少個戰士,他們都是多麽的億裏挑一,戰鬥到死也沒有說過一句求饒,回光返照的走馬燈裏,追憶往昔第一次見到帝皇時的淚流滿麵和無聲誓言,在金光中魂歸王座。
這樣,孩子們睡前就一邊喝著牛奶——還是全家節衣縮食留下的半管水泥一樣的營養膏吧,一邊為自己能夠成為如此偉大的帝國中的一員而驕傲地拍著胸口。這是第一種。
但是,這未免還是有些……嗯,過於高遠。盡管沒人敢說他們不喜歡——至少不能當著帝國官僚的麵說,比如你,馬卡多,我知道你會審我的稿。
可還有什麽事情,足以被住在綜合居住體的小盒子裏,天天一大早上工邊罵邊幹活一直到夜班交接的帝國人,掛在口頭廣為人知地暢談的呢?
“帝皇真是厲害,”這些話在馬庫拉格澡堂的霧氣裏蒸騰飄蕩,“能生出十八個基因原體!”
“那他得有多少個妻子?這些孩子真的都是他親生的嗎?還是十八個嬰兒乘著木筏順著泰拉的海水一路漂流到皇宮腳下被帝皇撿起?他孩子裏哪一個最像他?半神平時吃辣蘋果還是甜蘋果?康拉德·科茲和科沃斯·科拉克斯是雙胞胎嗎?暗黑天使和影月蒼狼誰最厲害?基因原體裏麵誰最能打?黎曼·魯斯一頓能吃多少蟻牛?連著骨頭還是去骨頭?”
是的,你必須得承認,帝國人在明麵上喜歡的另一件事,就是討論這些風度翩翩、偉大非凡的奇妙生物私底下那些更貼近生命本身的一麵。
人們仿佛具有某種兩麵性,他們並不真正覺得基因原體們活在人類之中,卻又尤其喜歡假設原體們也穿著底巢人的人造皮靴子。
至於暗地裏的帝國人還喜歡什麽……好吧,我覺得我最好還是不要在這兒和你分享廣大帝國人篤信的種種陰謀論為妙。你知道有些人覺得福格瑞姆矯揉造作,佩圖拉博陰沉嚴酷,荷魯斯虛偽冷漠,費魯斯可能是個鐵人……都很有趣,不是嗎?
所以,在這本合集裏,我們會談一談原體。
《帝皇的子嗣》,一個吸引人眼球的標題,說不定能推動一下帝國的紙質書經濟,如果財報足夠蒸蒸日上,我會去找憶錄庭發表更多的係列作品,比如帝皇的血脈,帝皇的繼承人,帝皇的後裔……
綜上,這就是這本書存在的意義。大遠征為世界帶去光明——雖然物理意義上達成這一目標的是泰拉星炬,但那並不是人類唯一需要的東西,不是嗎?
當然,我知道這段話你受不了,馬卡多,所以去用我那段長達二百二十三個字的總序吧,伱這嚴肅的老夥計。
——
“你很有自知之明,莫爾斯。”帝國宰相說,慢悠悠地放下莫爾斯的羊皮卷。“能寫出這段總序,看來你的心情並沒有表現得那麽差。”
“一個人的心情和他筆下的東西關聯未必如此直觀,馬卡多,”莫爾斯說,順手打理著他手中仿古羽毛筆的人造羽毛,臉上一片平靜,“我會秉持我對於諷刺的愛好,直到不再需要我書寫任何東西的那一天。”
“而我會確保內務部不會擅自發行任何一篇你未經審核的作品,”馬卡多說,移開一份文件,從書桌上依據某種內在的邏輯,找出另一份他需要的文書,並用燭台照亮。
最近泰拉皇宮決定模擬一場久違的雪景,提出這一設想的是打算試驗花園植物耐凍性的莫塔裏安。
如今,皇宮的靈能屏障之內,紛紛揚揚的人造白雪從漆黑的雪夜天幕中落下,帶著寒風吹遍每一道相互連接的回廊。馬卡多批準這份提案,足以說明,有些時候人就是傾向於執行沒有道理的事。
“無所謂,”莫爾斯聳了聳肩,透過窗向外看去。
白雪蓋上金色的穹頂,茫茫的純粹色調將人造的宮殿重新掩蓋,還原至亙古的龐然雪山。直到今天,他才再一次意識到泰拉皇宮的確建立在喜馬拉雅之上。
馬卡多翻閱文件的手頓了頓,視線移向工匠的黑袍。
“你們談論了什麽,莫爾斯?”帝國宰相低聲問。
“一些……家庭事務。”工匠心不在焉地回答,視線盯著空處。
過了一會兒,他打了個響指,一點金光閃在空氣中,順著燭光與黑暗的交接處,注入到一台古老的留聲機上。那台金銅色的留聲機發出一點兒幹燥的剮蹭聲,接著,在沒有唱片得到放置的前提下,它傳出一陣沙啞的歌唱聲。
“木偶之歌,”莫爾斯說,撐著一邊的側臉笑了起來。“很可惜是台假留聲機,但曲目不錯。”
“你喜歡它?”
“它的難度不低,我喜歡不尋常的曲目。”莫爾斯說,“我聽說你養了強腦貓當寵物?”
“聽帝皇說?”
“我們某一次聊天的時候,最後他決定采用一些輕鬆的話題,來結束他挑起的問答。”
莫爾斯開口,留聲機的歌聲被他編織成一道無形的金色屏障,環繞在馬卡多的房間內側,隔絕的符文如活生生的細蛇,在牆壁上時隱時現地蜷縮。
“我們聊了不少話題,地點則是你的日冕尖塔頂端,你在那裏建了冥想室。”
“哦,”馬卡多微微搖頭,“那兒已經廢棄了。它與外界太過接近,身體的意識被增強,將對應地削弱靈魂的感知。我已把冥想室改建到地下。”
“但這對於他和我來說,顯然沒有什麽分別。尖塔頂端有風,自然風的循環是銀河的贈禮。不論如何,他問我是否知道十一號的情況。”
馬卡多看起來有些不敢置信。“他問了?”
“我是一個說謊的人嗎?是的,他問了,而我當然回答我不知道。”
工匠稍稍撐起身體,仿佛聽見風再次從他的手掌中滑過,還有此刻真實存在的降雪,吹過沙沙作響的窗簾與豎框花窗上向外敞開的那一段玻璃,時而拂過他的手臂,帶來一絲涼意。
“我覺得他開口後就後悔了。”
“他知道你不喜歡這個話題。”馬卡多判斷。
“我永遠不會喜歡。”莫爾斯說,轉了轉裹在黑布中的手掌,做出一個抓住弓箭的姿勢。雪花卷入室內,組成一把隱隱有形狀的透光長弓,又在下一秒散去了。
“我覺得他還想和我說些什麽,卻遲遲無法開口。有些事情——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阻礙著他,讓他遲疑不定。”
他短暫地閉上眼睛,接著睜開。日冕尖塔內側的玄武岩,以及嵌在牆壁上的精金符文在風中仿佛重現於眼前。
帝皇站在他贈予馬卡多的石座邊,仰麵朝著塔樓高處陽光照射的小窗,就像那兒存在著某種唯他可見的重要之處,一束冷的光,或者一團灰黑的餘燼。
接著,帝皇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我沒有殺他。”帝皇說。
“好,那麽他去哪兒了?你知道我在編修一套原體名錄叢書,我的皇帝。”
莫爾斯雙手抱在胸前,靠著石牆站立。時光匆匆而去,他為自己補足了太多種感官。一股涼意模模糊糊地裹著他的背。
“他不信任帝國。”帝皇開口,“軍團是他所抗拒的,黎曼·魯斯無法將他帶回。”
“所以,他去哪兒了?”
“你知道聖杯嗎?”
“哪種概念上的?”
“神秘學。”
“當然,”莫爾斯說,輕聲哼了一下,“一種聖物,盛裝永世之精華的餐杯,就像——雞蛋杯,我想,隻不過專用於盛起彌賽亞的血。”
他在提及那個專有名詞時,目光停留在帝皇身上,“或者他的血統。聖杯也可以是一個人,體內流淌著彌賽亞的血的人。”
“或者一片擴區。”帝皇說。
“什麽意思?”
“你想去找他。”
“是的。”
“而你不會找到他。”
“去你的,皇帝。就是你讓康拉德·科茲跑去聖杯擴區,或者你的力量通過聖吉列斯找上了他,是這樣嗎?你該死的計劃,吾主!”
“你同意了這一切,”帝皇篤定地說。
“從未!”
帝皇微微搖頭,不為所動,他從石椅邊離開,腳步聲仿佛與風合二為一。他的步伐如此有力,但那張臉依然顯得疲憊,就像他正行走在喜馬拉雅的鋒銳邊線上,而他仍要行走很遠。
“許多事物的存在都與你想得不一樣,莫爾斯,”他說,“原體、網道、瓦爾多,還有你與我。”
“你說過這些話,尼奧斯。如果你不給我一個答案,我現在就炸皇宮。”
帝皇笑了一下,這意味著他提起嘴角,做出一個動作,且心中毫無喜意。
“而你會記住答案中的一部分。現在是……30,時間正在臨近。”
他頓了頓:“我們所有人都是工具、武器、容器、果實。在時機正確的時候,有一個人會親口告訴你完整的故事,而你將要把它再度告訴我,這是你必須去做的任務。
“有一天我們將進入最後的賭局,不論成功與失敗,代價必須在無人知曉的前提下支付。”
莫爾斯無法解釋自己的不安。
“我的意思是——夠了。”他說,“一百六十年,我無法再忍受任何一個新增的謎題。你可以把話說得更加簡練,我不會因你稱我為工具而憤怒,我隻會因為未知的計劃而惱火。”
“我無法告訴你我不知道的事,莫爾斯。”帝皇說,“我隻能告訴你我們的計劃中,我和其他幾人知道且負責的那一部分。”
“是什麽?”
他凝視著莫爾斯,而他的眼神不再與任何能夠引起人崇敬、向往或憐惜的因素相關。
那其中寄宿著無數年間積壓在光輝的表演和璀璨的祝福背後的情緒,它直指這個獨自走過三萬年的老者本身,且不再與常規的人性閃光相關。不,它是人性的黑暗,是憤怒、殘酷乃至傲慢,是**的憎惡。
“我不想當帝皇,”他說,“即使必須要有人去做,因為這意味著一場對人類實施的騙局,一場自欺欺人的遊戲。這意味著我在用虛假的信念去弘揚正義與和平,用人造的光明去掩蓋無法消失的黑暗。”
“這是……權宜之計,尼奧斯。”
“你喜歡權宜之計?”帝皇反唇相譏。
他在塔內踱步,光線時而掃過他的長袍,餘下的時間裏,他浸沒在黑暗中。
“帝國真理不過彌天大謊,我知道亞空間存在,我明白它意味著什麽,我恨它,我的朋友,我憎恨它,我希望它化為飛灰,永恒毀滅,永不複還。
“我希望人類的道路永遠不被阻擋,我的造物永遠不需被毀滅,我們不會生活在黑暗的嘲弄之中,躲在現實宇宙與網道的空間裏苟延殘喘,用謊言來自我欺騙,麵對銀河而戰栗顫抖。
“你問過我,是否擁有網道過後,人類的一切矛盾就不攻自破。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擁有這一思想的人是自我麻醉在膽怯的歡欣之中的。
“多少種族早已以身為碑,艾達倚仗於網道卻依然毀滅,獸人在無智的狂喜中沉醉,百萬年的帝國一樣不堪一擊,但凡受靈魂之海影響的種族,便無有長存於世的可能。”
“這世上既然有亞空間的存在,一個人要怎麽管理銀河帝國,實現人類的解放?”
在這一刹那,他不是人類之主,而是一名尋找道路的迷茫之人,一個徘徊不定的老者,依靠著某種不可理解的執拗——甚至固執的仇恨,走過所有光輝與黑暗的歲月。
曾經的日子在他身上已然不再熠熠生輝,光芒和宏願在舊夜的侵蝕下變得猙獰乃至醜陋,支撐他前進的是更接近某種該受一萬年詛咒的矛盾情緒,嚴厲,冷酷,且足夠激烈。
“一個人做不到。”莫爾斯回答,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遙遠。
“那麽,我會是一個神。”帝皇回歸冷靜,極少有事能令他的情緒如此波動。今天則是一個例外,即使對與他熟悉的莫爾斯而言,這依然是例外。
“你——”
“如果一切順利,我會得到控製。”帝皇接著說,後退一步,移開他的眼神,他的臉色在背後黑色石磚的映襯中足夠蒼白,“一套軛繩,一根鐵索。人類以光輝來理解我,用善行來塑造我,這就是‘帝皇’的身份存在的意義。即使這一步仍然失敗……”
他沉吟著,讓隨後的幾個詞語消失在出口之前。
“但是,”他接著說,“這一切都將發生在大遠征結束後,以確保我們的確能完成人類帝國的完整建立。隨後,有一個人將被選定,代管我所留下的遺產。”
“滿意你得到的答案嗎,雷穆斯?我僅將它與你分享。”
莫爾斯無法回答。
這就是你放縱奧瑞利安的理由?這就是你任由懷言者傳遞你的聖言的原因?看啊,我還以為你不知道自己是個多虛偽的神像,不知道你天天在這兒放射光輝所求為何……
但直到最後,他一個問題也沒有問。
“人類永不滿足,”帝皇說,“並非善或惡定義了我們種族的基礎。我們隻是永不止步。”
莫爾斯站在原處,目送帝皇離開尖塔。泰拉皇宮的夜晚人工降雪已經開始,電光在那些轟鳴的雨雲機器表麵閃爍,而冰冷的雪花從高空降落,越來越近,直到將尖塔頂端的精金覆蓋。
冷風穿過高塔中的窗格,殘酷地闖入室內,在狹小的空間內呼嘯回旋。風與雪的呼號中,皇宮的輪廓變得模糊,消散在人造雪夜無聲的吞噬之下,色彩與質地遭到剝奪。
他閉上眼睛,在風聲中沉默,感受到雪花劃過他的側臉,如同擦過臉頰的冰冷利箭。
而後他睜眼,聽見留聲機裏古老的花腔音樂。紙張在被翻動,馬卡多室內溫暖的燭火撐起的暖色光暈。雪與風打在彩窗外側,窗戶已經被帝國宰相關閉了。
“之後,他提到可能要找個人做代理,我覺得他應該是打算找一個自己的子嗣來完成這項工作。”莫爾斯笑了笑,“也許是荷魯斯·盧佩卡爾?”
“或者萊昂?”馬卡多思考著說,認真地考慮起哪一位原體成為繼承者,會更利於達成與帝國文官體係的和平對接。“費魯斯?”
“應該不是萊昂·艾爾莊森,他協調不了所有人。我覺得是荷魯斯。”莫爾斯客觀地說。
馬卡多蒼老的臉上揚起一點兒真正的笑意,也許他永遠不會改變對帝皇的看法,而帝皇也小心地維護著這一點——人類之主不是一個沒有情感判斷力的愚人。
“誰知道我們的老友的想法呢?”馬卡多打趣道,“反正不是你。”
“神聖的黃金王座啊,”莫爾斯說,“去你的,馬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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