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書 卷五十八 佞幸類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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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陰陽相合,天地之塑,乾坤之道,萬物所以繁衍,血脈所以綿久,然國家大事,在政與戎,故女子鮮預,乏入紀傳,以是廣錄其事,別備類林,為《列女類》。

    聖王貞哀妃姚氏,名葵,字安之,河南平陰人。少好學,與庠序諸生共從師,能誦解《舊章》《典論》。聖王在洛,聞其名,往聘之,姚妃家以聖王漂泊京畿,不欲許。妃從窗後覩聖王,以為非常人,勸其父母,遂成之。

    崇寧七年,隨王南反投郝應。八年春,梁廷發兵十萬來討郝應,先遣輕兵步騎二萬五千襲當陽。會時高帝與聖王大軍在外,為梁軍所逐走,而妃與聖王一子二女皆在當陽城中。當陽受圍,城中人不滿三千,死禦七日,不能敵,城破,妃與其子女曰:“我不能辱管將軍(注曰:時聖王為後將軍)。”遂舉家焚宅,聖王聞之,哀痛幾於絕氣,遂立誓不複再取,以是聖王之嗣不傳。

    聖王封王,當日請追贈姚氏,遂詔贈姚氏貞哀王妃,立衣冠塚於長安,帝手書為墓誌。塚既立,帝與王曰:“知卿弟重情,然斯人已去,世人當脫愁苦而迎新生。今既已為弟妻立塚追諡,情分章篤,卿弟何以久自神傷,不再取納邪?卿弟若深念其情,可惟納妾而已,空正室以追故人,何以孤苦餘生而不綿子嗣焉?若弟妻在天有靈,恐亦不忍睹卿弟如是。”聖王辭曰:“彼既為我赴死,我豈不足為之守生乎?皇兄之言有理,然臣弟之心別有慮也。”帝歎而去,顧而語曰:“卿弟得彼,彼亦得卿弟。”每逢妃忌日,王常來祭掃,臨終語王平曰:“葬孤與貞哀一處。”其惦念若是。

    郝氏,名晨,字孟朝,郝應長女。郝應先是多子而無女,晚得郝氏,親愛異常。郝氏既長,紅顏國色,名聞荊楚,乞妻者相屬,應皆不欲。

    韓豐既平荊州,求郝氏於高帝,高帝許之,事在《韓豐傳》。新婚夜,豐入室,見郝氏在,退而拜曰:“豐武夫莽子,敢貪絕顏,未嚐問小姐之意,願小姐不棄。若有嫌惡之心,豐退而已。”郝氏對曰:“久聞將軍天下名將,四海威震,妾身得配將軍,天賜之幸也。”遂成昏,情愛甚篤,相敬如賓,為當時之佳話。

    開陽十九年春,帝大議群臣,欲加兵鮮卑,以韓豐副廢太子出征。臨行,郝氏為豐整甲,問之曰:“府君此行萬裏,何日得歸?”豐對曰:“短則三月,久則盈年,苦卿待我。”郝氏笑而曰:“大丈夫誌在天下,豈可戀兒女情長?”豐視郝氏曰:“我之天下即卿也,不在萬裏,亶在眉前。”郝氏羞而推豐曰:“不聞古之名將有此語。”豐對曰:“古之名將誠勇,而無良妻若卿,用無此語耳。”郝氏聞而回首背之曰:“府君惟好言耳,巧言令色矣。”豐往抱郝氏曰:“卿真曠代之令色也。”會趙之揚來拜送,撞此景,反步趨走,豐察之,呼曰:“之揚何事也?”之揚走而對曰:“已無事,我徒來取羞耳。”

    郝氏送其軍於郭門,又語曰:“沙漠苦寒,務自顧也。”豐對曰:“無卿之地,雖交趾亦寒。”郝氏羞而捶之曰:“眾將皆在此,何以此言?”隨行諸將聞之皆顧左右而言談,若不聞此語。郝氏曰:“聞遼域有醫無閭之殉圩琪(注曰:殉圩琪者,美玉也,在醫無閭山可得),府君若便,為妾尋之。”豐勒馬曰:“奉令,必不忘,卿在家俟我足矣。”遂發。

    而太子深入,為鮮卑所破,敗還,豐為鮮卑所虜,而太子推尤於韓豐,且言其已降鮮卑,諸臣承太子旨,遂大議抄沒豐家。郝氏聞之,勃然曰:“府君天下名將,忠肝義膽,焉能屈膝降虜,而棄今上揖請之恩乎(注曰:高帝揖請韓豐之事,見《韓豐傳》)?此必豎子誣言也!”然群口訾責,郝氏不堪其辱,遂慚憤自裁,有二女,亦從自盡。韓豐在鮮卑中聞之,遂降,事在《韓豐傳》。

    閻氏,不知名字,馮翊人。其父為讎所害,逢其兄弟皆死,其已嫁,無人為報,其讎家雖欣,以為天幸。閻氏聞之,憤憾不已,遂自絕其夫家,欲往報讎。其夫家知之,語曰:“汝孝女,然按法,我不能替汝報讎(注曰:以秦法,婿為妻家報讎不可贖金以免),今汝既有此心,我可助之。若使汝讎家知汝與我已絕,必有備,我為汝匿此問,汝但去耳。”閻氏遂謝其夫家,變衣改容,於馮翊大逵待其讎家,見乃攔之,陽為問路,遂刺而殺之。馮翊郡府聞之而報,時太宗在位,嘉之孝勇,詔不罪。

    金氏,不知名字,新羅人。趙默征新羅,見其貌美,遂欲取之。既還,會太宗欲以之尚公主,遂以金氏為妾。然默與公主惟名言夫妻耳,實與金氏情篤。

    趙之揚既死,默陰圖楊零,金氏每相協助,趙默之梟楊零而鴆孝宗,金氏頗預其奸謀。而趙默既鴆孝宗,篡逆之心已生,遂厭公主,常肆辱罵,金氏亦每加毆拳。公主不堪其恥,絕食而死。

    趙獻篡位,尊為偽太後。宏長七年,與趙獻同自焚於洛陽。

    晉王武哀妃梁氏,名陸,字長亭,琅琊莒人。少有勇力,好弓馬,雖男兒不能與之爭衡,其父每責之,欲使其改,妃皆不然,謂之曰:“丈夫可彎弓躍馬,我何不可?”

    晉王秦良時為莒公,聞其名,奇之,求相見,與言談,甚悅之,請取,遂成昏。每與晉王共練騎射,偶能在晉王之上。

    晉王既從義軍,妃亦隨。時中興之業初起,戰事頻仍,常闕鬥將,王遂欲使妃領一陣。眾將聞之,哂笑不止,皆曰:“王妃弱女子,何以擔甲胄,此豈非晉王欲辱我等?”晉王大笑,使妃入,與諸將比弓,惟姚徙能稍勝之,餘皆遠遜,眾將遂服,相顧言曰:“我等自取其辱耳。”遂常使王妃領弓弩營。

    宏長二年六月,晉王鬥戰河北,北鄉廣平,欲清後虞,然後南鄉。留王妃以三萬眾守魏郡。七月,賊酋趙獻親將大兵十五萬犯魏郡。妃書於晉王曰:

    “敬呈夫君:夫君既北趣廣平,賊酋趙獻聞魏郡虛危,故席卷來犯。此間雖眾寡懸殊,然夫君已久臨廣平,若斯時回援,則前功盡棄,故賤妾敢請夫君莫以此為懷,全力以拔廣平,俟廣平已徇,再歸援魏郡。賤妾會奮必死之心,窮忠誠之誌,堅守不移,與城存亡。若能蒙祖宗保佑,得複生見夫君,則賤妾幸事;若城破身死,亦不失為社稷忠臣,流芳竹帛。幾夫君竭心於鬥戰,莫以此為憂慮也。”

    初,晉王聞斥候偵得趙獻往趣魏郡,亦欲先下廣平,而諸將以王妃在魏郡,請先回援。晉王不以為然,曰:“今廣平垂克,大軍若少歸,無濟於事;若悉還,則前功盡棄,且恐腹背受敵。社稷大事,豈以我私情而廢也!今諸將但奮力薄城,蚤拔廣平,然後奔馳赴救也。”遂為書以與王妃曰:

    “良敬呈愛妻:今聞賊酋趙獻悉眾犯魏郡,餘頗擔慮卿之安危,然廣平垂拔,若此時回援,前功盡棄,且必為賊軍尾跡,腹背受敵,蹶顛三軍也。故乞卿能屏城固守,俟餘克徇廣平,必即刻電發而還。此非餘之無情,實為社稷存亡計也!願卿莫責,卿脫有不測,餘必擬聖王之於姚妃,誓不負卿也。”

    於是晉王與王妃各得彼此之書,遂安。王妃乃以三萬之眾,抗拒逾月。趙獻初使全軍肉薄臨城,妃拔劍徇眾,激勵將士曰:“今天下存亡,在此一戰,諸君務奮死戮力,與此城共存亡。我雖王妃,亦不後諸君,必為三軍前也!”妃遂親貫甲胄,奮戰於郫壘,身先士卒,帥勵將兵,轉鬥垣牆之間,躬冒箭石之襲,環城戍衛,應鋒摧折,故人皆懷效命之心,抱必死之誌。趙獻見其難克,遂造鉤車衝樓,妃使人以火焚之。獻又欲為地道入之,妃乃撅橫溝於城內,沮破獻眾。獻久攻不克,遂遣人說妃,妃皆斬之。獻大怒,使全軍莫可歇息,晝夜攻逼,魏郡四牆皆壞,幾夷平地,王妃遂親將士卒立柵以距之,堅守月餘,趙獻仍不能克。會晉王還援,獻遂解圍而去。

    晉王還,王妃待之於城門,遙望其身影,遂趣步而前,晉王急下馬相迎,王妃遂抱晉王而泣涕曰:“妾以身不複見王。”晉王撫其背曰:“實苦卿矣,餘之過也。”遂相擁而泣,見者莫不垂淚。

    四年春二月,王西伐河北,以王妃兵七萬為左,斷邯鄲南。王妃推鋒鬥戰,三月,連拔陽平、魏郡,斬其太守,首虜萬計。

    五年夏,王師既入河南,趙獻遂棄並州,悉兵南來,晉王乃使王妃帥偏師四萬,收服河東諸郡(注曰:並州郡縣多在大河之東)。王妃徐行擂鼓,耀甲揚威,傳檄所在,郡縣幡然從義。並州義將衙坤亦以朔方、五原、西河等地來歸,並州克複。

    六年十月,將所部會晉王攻光洛陽。七年,天下光複,王妃遂解任還家。

    初,王妃既有勇力,性頗剽悍,每與晉王衝撞,至於毆擊,晉王頗怨苦之。晉王居洛陽時,一日,晉王與王妃爭,王妃持帚驅晉王,王遂逃至宋王宅,至夜猶不敢還,與宋王歎曰:“我天下名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至若此田地。”宋王與宋王妃情好頗深,每互喂飯果,相調為樂,以是宋王嘲晉王曰:“觀王妃之勇,豈非遠過於趙獻乎?”晉王仰天曰:“我掃蕩四海,威震宇宙,不意委屈至是矣!”後晉王婁欲納妾,王妃每聞此則怒,吼責不止,以是晉王日益怨惱。

    一日,晉王自長安來朝光宗,光宗見晉王憂愁,問曰:“皇叔近日操勞越度邪?何容顏頹廢乎?”晉王歎曰:“臣妻剽悍,此陛下所知,臣實困厄於此也,陛下可有善法賜臣邪?”光宗揣思,與之曰:“朕以為皇叔始終皇叔,而人盡可皇嬸也。然西域自趙氏篡逆以來,久絕華夏,甚憂朕心也。”晉王會其意(注曰:光宗欲助晉王休王妃,而以征西域為易),請曰:“臣願效犬馬,掃平西域。”光宗大悅,蓋玉璽印於一空紙上,與晉王曰:“皇叔欲何為,自書之。”晉王知上意,乃代光宗書休王妃之詔。光宗複以中領軍之兵符與晉王曰:“禁軍久不操練,皇叔代朕為之。”晉王悟之,遂將禁軍而持帝詔,圍晉王邸(注曰:晉王府在長安,臨時住洛,則曰邸)。

    王既圍邸,呼王妃出,以詔示之。王妃大怒,投詔於地,嗬之曰:“昔中興之時,我以女子之身,為汝鞍馬關山,顛沛勞頓,今功成績立,嫌我年老色衰,欲休我邪?汝忘魏郡之事乎?”晉王對曰:“卿為天下鬥戰,非為我也。”王妃仰天笑曰:“不意汝負心若此,我身為王妃,死為王妃,不受休出之辱也!”遂撞柱自盡。晉王大驚,往救,已絕氣不得,晉王遂悔而痛哭,求贈諡,詔諡武哀。

    晉王諸長子皆王妃所生,晉王既逼王妃以至於卒,諸子遂常怨晉王,以是父子之間寡言也。

    史臣曰:夫忠烈勇義者,人之善性也,匪惟在丈夫,亦在女子也。姚氏焚宅,閻氏報父,義烈光章,足邁芸芸丈夫矣!至於郝氏不堪汙辱而自絕,雖言貞烈,得無執拗過乎?金氏同賊輔逆,誠孽婦妖婆。梁氏瀝血沙場,衝鋒戰陣,為社稷驅馳,救蒼生水火,誠皇秦之功勳也。而晉王終負其情,亦使人哀歎,豈非晉王之義闕負心乎?君子所以恥之也。

    (注曰:臣以為,晉王直社稷垂危、宗廟倒縣之時,拔劍而起,挺身以出,轉鬥九洲,戎馬半壁,翦戮巨寇之酋,匡清寰宇之難,救布衣於水火之中,光皇祚乎中夭之時,功莫大焉!其負梁妃之事,誠厥情義有闕,然寔私門內事,不廢廟堂沙場之績矣,蓋瑕不掩瑜也。故人或言“千古完人惟聖晉”,雖讚譽有過,亦不為誇矜之辭也。)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