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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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卷】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相問,或恐是同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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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瑪門的時代我做風神的祭司
高歌幻境販賣夢想
【楔子】夜渡
雪夜下臨洮,河西風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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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八月即飛雪。
成化十九年八月,天兒特別冷。這天夜裏,整個陝甘境內突然飄起白毛雪沫子來。
官道上突然傳來潑剌剌的馬蹄聲,一彪人馬從雪裏衝將出來。馬跑得很急,口吐白沫子,渾身冒熱氣,毛上掛著霜綹子。這伏在馬上的六七人均皮袍加身布巾遮臉,為首的那女子馬鞍上捆著一束長條形物什,看形狀像是一把被包起來的劍。仔細看時,這包袱皮原是僧人們穿的袈裟。
身後一陣弦響,眾人慌忙低身,箭鏃擦著頭皮嗖地就飛過去。原來他們身後緊咬著另一撥人馬!這群人刀更寒,馬更壯,沒半點人聲的嘈雜,隻有兵戈相撥之聲,呈楔形迅速向前麵的人包抄而來。
兩隊馬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為首那人突然爆出一句清亮亮的驚歎:“瞧,黃河!”
遠處的四圍,是高廣綿折的山脈,在這被她衝刷出來的貧瘠而廣闊的穀原上,正躺著黃河渾厚的身軀。水流似乎被凍得緩慢,雪花無聲落入夜裏濃黑的河水,仿佛被巨大的渾沌所吞噬。
追獵者一聲令下:
“絕不能讓他們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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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上一座破茅草房,看起來已近頹圮了。
房裏燃著一堆炭火,架一隻嘶嘶作響的銅壺,紅光映得四周暖和。
火堆旁坐著兩個人。
船老大有些年紀,身材又瘦又皺,仿佛一團洗過卻沒有展開來、在角落暗自陰幹了的破布;隻臉上一個大鼻子紅的耀眼,他臉上的紅以鼻子為中心逐漸往外擴散,。隻見他裏把磨得發光的煙嘴塞入不紅的嘴裏,朝那個拄著一根棍棒包袱,規規矩矩地靠著牆坐著的青年問道:“後生,咋這麽著急過河?”
這年輕人裹了件舊皮袍子。袍子仿佛不是他的,寬大得不稱身;領子合得也不好,露出裏麵一大塊細白絹的中衣。這絹子白的耀眼,讓他與茅草屋、與整個雄獷粗魯的西北大地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就是他的整個人,蒼白幹淨的麵色,薄而微抿的嘴唇,清俊的眉眼,以及從頭到腳透出的嚴謹的整潔感,都讓人覺得不屬於陝甘灰黃粗礪而貧瘠的土地。
被船老大一問,好像從冥想中被猛然驚醒,他下意識地說:“哦,路上耽擱了,沒趕上今天的船。”隨著逐漸清醒,他的口氣變得很是有禮,“老丈,真不能再開一趟船嗎?我多付您些盤纏。”
船老大揉揉酒糟鼻頭,狡黠地一笑:“老祖宗的規矩,黃河不夜渡。黑頭裏擺渡,河神爺爺要吃人!”滿意地看到年輕人臉上露出遲疑,幹老頭接著問,“看你這皮肉,不是我們莊稼人,倒像個識文斷字的,不定還是那家員外的公子咧!”
“老丈說笑了,”年輕人笑笑,“我哪有這樣好的福氣。”
“那,你為啥這麽著急要過河?”
年輕人輕描淡寫地道:“去投個親戚。”
船老大笑道,鼻子裏發出嗡嗡的悶聲:“親戚又不跑!”
年輕人複微笑,並不打算解釋他著急的原因。突然,他好像被什麽所驚動,警覺地將手掌貼在地上:冰原的遠處的震動,正沿著大地隱隱傳過來。
“馬蹄聲!很重,有兵器!”
船老大跳起來,酒糟鼻的鼻翼微微翕動。但他還沒有說話,年輕人丟下一句“老丈莫要出門”,便衝入了門外白雪紛飛的夜幕中。
船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煙,以與他年紀極不相稱的敏捷,拎起槊,也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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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沒有月亮,渡口附近破舊的燈籠隻能照出幾丈遠。一匹渾身是血的白馬衝入光暈中,跟隨的人皆倒在血泊之中,後麵三四丈外幾道寒冷的刀光緊追不放。白馬到了黃河邊兩丈許處突然前腿一跪,轟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見不活了。馬上之人一個空翻落地,烏發隨雲,映出白蓮花瓣一樣的臉:“小白,你閉眼吧。”白馬望著主人,十分不舍地闔上了眼。
這少女剛抓起袈裟的包袱,後麵先鋒的四騎就卷到了,她想起臨行前爹爹的囑咐:“寧願死了,也絕不能讓妖劍落到閹賊手裏!”
而咆哮的黃河就在眼前。
少女轉過身去踩在河沿上,河水冷而渾濁,她畏縮了一下。“別讓她跳河!”最前麵那個獵手翻下馬伸手捉住她肩膀。少女的身體是柔軟的,連獵手也在心裏感歎,像家鄉剛長出來的茭白那麽柔嫩。
妖劍微微鳴動,少女蔥白的手指剝掉劍外的僧衣,握在白玉的劍柄上。
黃河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一個浪撲向岸邊,是河伯的警告。
“放開她!”劍氣一衝,騎士縮手而退。
在雪絮翻飛的冬夜中,逆著渡口啞光出現的執劍之人,神武美麗如同河神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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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公徇私,王命何在?”
少年語氣平靜地說,卻仍然讓追兵感到無形的壓力: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伐之氣,仿佛比黃河水更冷。他緩緩用左手解開外衣,將皮袍子蓋在少女頭上。
女孩的視野被擋住了。袍子上有一股淡淡的硝子的味道,還有一種濃烈的溫暖,那溫度蒸發出滲進袍子裏的主人的氣息,那是人會特有的味道,她知道,因為她幫母親洗好衣服曬的時候,總是能分辨出來。自己的和母親的和妹妹的是不一樣的,而各位師叔、護院大叔和爹爹的,還有楊昶的,也各自不同。
但都不像今天這樣,溫柔如同晨霧。
皮袍子脫離左手的那一瞬,少年突然猱身上前,如驚鳥躍過馬側,隻見他抽劍一劃,寒光閃爍,一劍斷頸!左騎緊跟上前,朝少年天靈蓋便是一刀;少年靠落地前衝之力抬劍一格,火花四濺;左手舉起劍鞘狠捅馬肋,馬驚懼暴跳翻倒,正砸在騎士身上,昏了過去。
追擊者訓練有素,兔起鶻落的來回之間,第三騎和落地者已對少年成前後夾攻之勢。落在地上那人射出分得很開的三支袖箭,把少年左右的路都封住了,第三支撲向他的麵門。正是要逼他後退,退到後麵騎士的刀口上!眼看情勢危急!不想少年竟毫不思索,徑直加速超前衝去,他微偏身體避過要害,在袖裏劍擦過他頰側的一瞬,右手運足內力,將手中長劍猛地擲了出去,硬是把落地殺手釘在了地上!
但是他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最後一騎了:長劍脫手之時,馬上短矛已對準他背心!
“鐺!”地一聲悶響,跑馬突然像被什麽猛獸一頭撞開。
少女驚叫道:“老酒叔叔!”原來船老大正是奉陝甘聯盟盟主戈雲止之命在此等候他們一行的梳山家老喬叟,隻因他行九而貪杯,得了喬老酒這個諢號,本名倒不提了。馬聲、火光和血腥的味道傳過來,已經能看到馬上後續追兵的頭盔,老酒濃重的痰音:“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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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小舟像一片枯葉,緩緩地下到刺骨的黃河水中。夜裏的河水是黑色的,偶爾泛起紊流和漩渦,如同千百條沉睡的黑龍,在睡夢中偶爾動動尾巴。
追兵的馬隊像一片黑雲快速地推壓過來,先頭的幾匹馬稀裏嘩啦地踏進了河水,又被河水凍得縮著蹄子窩了回來。
領頭人看到小舟已下水,厲聲喝到:“放箭!”
老酒不慌不忙地立於船頭,旋轉槳棹。箭逆風本就飛不遠,被一旋,更是卸掉了速度,紛紛落入水中。不一會兒,小船就靈活地離開了弓矢所能及的範圍。
黑暗的雪夜和濃黑的河水吞噬了追兵嘈雜的聲音和威脅的火光,然後從四麵緊密地擁抱了他們。讓人置身於母腹黑暗的子宮,一切都消失了,世界隻剩下這一葉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無邊無盡的無光的羊水之海中央。老酒平穩而敏捷地駕駛著小船,陌生的少年少女抱臂坐在彼此的旁側,卻都沒有開口。雪在風中攪亂,漩渦在水中攪亂,妖劍惴惴鳴動,而少女戰抖的手還握在白玉的劍柄上。
不敢高聲語,恐驚河心神。
對岸突然漸次亮起鬆油的火把,如同野獸的眼底的反光。
少年和少女同時抬眼望去,越來越近的光落進他們的眼睛——一個透明宛若春水,一個修亮如同寒星。
“盟主來了。”老酒揉揉鼻子,“後生,還不告訴咱們你叫啥?”
少年玉立而揖,聲如金磬:“在下沈芸,錢塘梳山沈氏子弟,應盟主之邀,特來赴小乘莊之會!”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