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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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舒夜:
我叫戈舒夜,成化二年生的,屬狗,今年十七了。
出了正月,娘就開始念叨,十七啦,老大不小的啦,還呆在閣裏惹人笑話;況且下麵還有個隻小我一歲的妹妹,姐姐不出門,也耽誤了給妹妹找人家。沉默寡言的爹爹就咳嗽兩聲,辯解道:“大妹不是差不多定了麽。”
娘有時候就忍不住細聲細語地咕噥:“楊家那麽大的規矩,大妹刺頭倔腦的,又孤僻不討人喜歡,也不知道像了誰,哪比得上二妹,哎!”
要是聽到這句,爹爹估計會有些嚴厲地瞪娘一眼的,娘多半也就不言語了。
娘偏疼妹妹吟霜是很明顯的,爹爹偏疼楊昶也是很明顯的,但是把我許給楊昶,我卻不知道這是不是爹爹對我偏愛的一種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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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昶是太宗皇帝(注:朱棣廟號,成祖是嘉靖年間改封)內閣大臣楊榮的長房曾孫,父母早亡,少年托孤在同宗的叔父家。他比我大五六歲,當我還紮著雙丫髻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能上席的少年了。來我們家的時候十四五,那年(成化十三年)正是汪直掌著西廠,把他堂兄和伯父下了獄。他當時細高個兒,皮膚微黑;功夫一般,不大合群,但是我央他做什麽,他也不拒絕。這案子震動朝野,武林也群情激憤,爹爹新任盟主身為表率,多方營救,但兩廠水潑不進,他堂兄和伯父沒堂判直接在獄裏給折磨死了。自此以後他就拜進白蘋書院,年節時候跟爹爹回雲頭堡,再也沒回老家福建。
等我梳上頭了之後,見麵的次數就少了,隻日見他武功進益飛速,品行端嚴,隻是性子越發負氣。——直到後來爹爹開口。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感覺,因為——我從小就被認為很聽話,爹娘教導什麽,我都聽。從爹娘那些低聲的私語當中,我能聽出來,爹爹確實很喜歡楊昶,又心疼他早早就遭了閹人陷害的家門之禍。而他自身,也沒什麽好說的,雖然並不近人,但嚴謹有禮,從小我沒和他起過什麽爭執,功夫和人品也是人人誇讚的。楊昶家門遭難,爹爹沒有兒子,所以這件事幾乎是水到渠成順其自然的。爹爹不易,這個世上哪有姐姐不嫁耽誤妹妹的道理,況且,我又能有什麽不願意的?
“昶兒,等小夜長大了,把她配給你,要不要?”
我記得那天我從屏風後偷看了楊昶一下,不知道,也許我是想好好看看這個要過一輩子的男人?他的軀體像一株長成的鬆樹一樣挺拔舒展,下頜的輪廓已經像刀削的岩石一樣顯出一種男子的淩厲,但是看到他的眼睛的時候,那淩厲的眼神沒有情感地一飄——好像接受的是一件花瓶,假山,或者其他什麽擺在祠堂裏的東西一樣。然後他跪下,朝爹爹磕了三個頭。
那年我十五。
“姊姊,該合八字啦——說不定還能當個誥命夫人哪,趕緊開始繡花樣子吧。”吟霜笑道。師姐喬安真也在:“累世三公,詩書簪纓之家,舒夜,恭喜你得托良木啦。”
後來的兩年就在平靜無聲中度過了。朝堂裏依然亂成一鍋粥,不時有冤獄與貶斥,武林上也隻漂著日常的小波,雖然沒人知道這是否是大風暴前的平靜。爹爹在陝甘的英雄中也順風順水,這跟楊昶愈加成為他得利的助手也有關係。一則楊氏在朝樹大根深威望深重,二則閹黨的禍行又讓武林對楊氏都充滿了同情之意,三則爹爹和楊昶都是尊禮義重教法的人,在儒生嘴裏討到了好。於是陝甘聯盟戈雲止援救忠良血脈、栽培成才,佳翁佳婿成了遍文武貫朝野的一段佳話。
直到今年過了上巳節。立春時黃沙幫黃三爺沒來由地大擺筵席,說門派大有祥瑞,掘得了一柄古劍,銘文“黃水湯(殤),春水王”,因名春水。不想後兩個月連發蹊蹺,武林震動:先是得劍的黃沙幫堂主黃三黃四兄弟相殘鬥殺滿門,後是保管劍的灰狼幫幫主海十八瘋癲慘死。海夫人自覺不好,求助於慈恩寺的遊僧慧生大師。大師用一函《華嚴經》幡鎮住了劍,打算封劍還寺,發願佛祖鎮壓。本以為妖劍就此降服,不料路中生變,竟有閹黨也卷入其中,慧生大師送信求助於爹爹。陝甘綠林分兵兩路,數渡黃河,移兵小乘莊,才沒讓這東西落入閹賊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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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灰狼幫海十八空宅。
地上周圍散落著幾具屍體,致命傷都是一刀貫胸、洞穿心髒。然而在他們死前,身上都有不少開放性的大傷口,仿佛是瘋了的野獸在垂死的絕望中撕咬自己所致。
這些屍體分布的圓心,是插在地板上的一柄古劍,形製似唐,玉柄凝古、寒刃如新。
幽暗中劍身微微發出碎星般藍光。
一個肥頭圓腦的胖男人扒在門口,用一條繡了花的蜀錦帕子捂住嘴,還和他容貌很不相稱地修了眉。
“靳孝海!你打算什麽時候把東西運出來?推三阻四,告訴你,我梁芳那可是奉了貴妃娘娘親口的鳳旨來的。你好大的膽子,是打算把娘娘的懿旨當成耳旁風麽?”
坐在門邊的瘦高沙彌滿身暴戾的殺氣,一邊擦著他那柄薄而鋒利的鋼刀,一邊用一隻白翳的眼球乜斜對方,道:“梁公公,有能耐您自己把那劍拔出來啊,您也看見了,賠進去十幾個人也沒辦法。您是皇上和貴妃娘娘跟前的紅人,龍氣護體,自然不怕這些妖邪鬼怪的。”
那胖太監擦了一把腦門上的冷汗,心裏嘀咕著,貴妃娘娘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千裏迢迢為甚偏要找一把怪劍,人碰著就發瘋作死,不說一路上遭盡了罪,這個靳孝海仗著自己有拳腳,更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他內心默默念叨,回京就扒你一層皮,一邊調整了臉上的表情,做出擅長的諂媚狀:“靳檔頭這麽說,可是陳公公有什麽妙計吩咐了?”
靳孝海道:“咱們廠公自然早有對策。東西是被誰送來的,我們叫他照樣送走就成。”
“不成!”胖太監尖聲叫道,“你們找到這東西費了多少功夫?五年!整整五年!要是這次東西丟了怎麽辦?再過兩年,那小雜種根基要……”似乎意識到言語有失,梁芳忙住了嘴。
靳孝海道:“您現在也隻能聽咱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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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
東廠掌印太監陳準正在閉目養神。
“報——!”
“何事?”
“啟稟廠公,劍,妖劍春水,丟了!”
“什麽?!我不是讓你們緊緊咬住嗎?”
“回,回廠公的話,一開始正如廠公所料,匪賊們進入海府,果然將妖劍降服帶走。咱們就一路追著他們,沒想到他們出了城之後就兵分兩隊,一隊走水路,一隊走陸路。咱們就加了兵力,分兩路追著。他們也不與咱們交手,隻是逃,在快到了陝甘邊上的時候咱們追上了,他們不太抵抗,丟下東西就散了。沒想到兩路都是障眼法,沒有劍!”
“好狡猾的匪賊…”陳準思忖,現在兩條線索都已經斷了,不過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要壓住萬貴妃的怒火,再容後議。
“把霜眼兒給我叫回來。”陳準對傳令者道。
“是,靳檔頭已經在路上了。”
這時有一名內侍走上來,附在陳準耳邊道:“廠公,宮裏來人了。”
“陳公公,別來無恙啊。”來人作揖。
“喲,還沒恭賀您掌領禦馬監之喜呢,你倒先來了。來人,設座,看茶。”
來人撩衣坐下,笑道:“多謝萬貴妃娘娘的疼愛。”
陳準試探著問道:“貴妃娘娘可大怒了?”
禦馬監太監道:“火肯定是要發一發的,連梁公公也責了幾句,說年底必須拿到。”
陳準點頭,他猶豫了一下,問:“這東西有什麽玄機,貴妃娘娘竟要費這麽大力氣?”
禦馬太監呷了一口茶,道:“容顏永駐,青春重煥;斷肢重生,長生不老。”
陳準皺眉:“前一句是說給娘娘的,後一句是說給皇上的。那明明是個不祥之物,要我們折那麽多人,就為李孜省這江湖方士的一句話?還是——這劍真有再生造化之力?”
禦馬太監道:“上麵一句話,下麵百條命,為奴為婢,從來隻有效忠主子。緣故還在欽天監色目女官的讖言,‘黃泉劍出,破軍新王;不死走地,藥師還生’,一曰新王,二曰永生,本朝應的就是黃河石人童謠,上必篤信。”
陳準苦笑:“長生不老?斷肢複生?”
禦馬太監不置可否,放下茶道:“這東西大妨太子,東廠一定要趕在梁芳前頭拿到,懷恩公也是這個意思。”
陳準不禁汗下:“這幫匪賊詭計多端,霜眼兒跟丟了。”
禦馬太監道:“不妨,給他們上顆釘子。”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