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追求永生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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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卷】
生於神之鄉,葬於蘆葦蕩
夜夢懸園會,驟醒歧路旁
朝飲葳墜露,夕餐木上霜
明珠投於土,鴻鵠宿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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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昶:在白?書院醒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一切是夢境,又回到了求學的日子。
更殘酷的消息隨之而至,留在雲頭堡善後之後來會合的隻有謝大哥和晁醒,年輕的晁醒趴在我床邊哭道,都是陝刀門做的孽,舒夜也沒了。
我的心一怔,盟主!我沒能完成你的囑托,我對不起你。
可是我的心又不能為外人道地一輕,好像去了一塊沉重的大石,一個長久而不能擺脫的負擔——我在心中狠狠斥責了自己這種卑鄙的想法。盟主對我恩重如山,就如父親一般,我心裏萬分想要報答,哪怕肝腦塗地,哪怕我用性命替他攔住妖劍的汙染,我從沒後怕過,倒是很高興,能回報萬一。
所以我也知道,我應該建立起建寧東楊和雲頭堡的聯姻——盟主沒有兒子,隻有我能夠接過他的遺誌。在這世上,沒有什麽比血脈相連的聯姻是更加牢固的盟約。
可是,可是我還是會夢見他——
怎麽會這樣?!宜梔應當死了!我,我一定是太傷心而恍神了!
——“既然如此,我應當稱你十二哥。”那年我十四歲,父親熱愛搜神奇異之書,研究星象,那是我第一次隨父親上昆侖台,得左老前輩點化。父親與一個豐神俊雅的書生相談甚歡,母親也與他內室結為金蘭,我自然認識了他們的年齡與我相仿佛的兒子,沈宜梔。
說實話,我是對自身有期許的,不說出身名門,至少世宦之家,不能有辱祖先門楣。又兼我是長孫,更要為人表率。所以我六藝一刻不敢鬆懈,常效古仁人誌士之風尚,日常自省發問,又愛格物,就以庭中鬆柏自況,琴劍為伴。
他卻頭一次讓我自慚形穢。衛玠是怎麽樣的我不知道,但玉人是什麽樣的,我算見了,最讓我窩心不已的是,他於音律上如此靈敏高才。在冗餘沉重的建寧家規之下解脫出來,我在昆侖台與他結為摯友,雖然年少幼稚,但互相激勵,建寧東楊、錢塘沈氏,我們要做庭中玉樹,絕不能淪為紈絝膏粱;要為國之棟梁,除陳弊、安家國。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合奏齊鳴,君知我心。
“長曄兄,既然如此,我應當稱你十二哥。”
“我在族中明明排行第一,為什麽叫我十二哥?”“在下族中行十四。”“那十三呢?”“十三已然有主。”他笑,如朝露初霽,霞光漫天。
我覺得天空過分耀眼。
同窗伴遊六個月,寒來暑往,別期已近。
“十二哥,我有個小妹,長得和我一樣,我把她嫁給你,如此一來我們就真是兄弟了,好不好?”父親母親也笑著附和著,我心中一動,你不會真是祝英台吧?若真的是你,我願意,我願意,一輩子都願意!
建立了血脈的聯係,我們就會一生不分離!
“既然答應了,這個你收下。”他將手中玲瓏玉佩一拆為二,嘲風坐頂為雄,倒坐為雌,“釵擘黃金合分鈿,你留一半,另一半我帶回錢塘送與小妹。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那我就在錢塘靜候十二哥嗣音。”自此後那玲瓏佩我一直隨身帶著、片刻也不離身邊,回到家中三個月,爹爹一日大哭,傳來錢塘沈氏被抄家、家人離散的消息,據說他母親帶著一雙兒女自裁了。
伯牙子期,弦斷律絕。
當真是“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於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我的內心隻有嗚呼哀哉,以求魂夢相接的悲歎。
音訊斷絕,生死兩斷,沒有下文。
同年,我雙親也遭遇疾病雙雙離世。再過一年,六叔父、三叔爺上京遭西廠毒手,我在五叔父家被戈盟主所救,從此再沒回建寧了。
我再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長曄兄。我低調隱忍,拚命想要練好功夫,以求在強大的宦官勢力和險惡的人世上,能夠求得一活。我放棄了對你刻骨銘心的思念,我的背上隻有責任和複仇的漫漫長路。
我不能對不起盟主。
不不不,沈芸,那沈芸又是誰?為什麽他這樣在我眼前晃?十四弟,他不可能是十四弟!這個殺害盟主的狡猾叛徒、閹狗,不可能是庭中玉樹的十四弟!
閹狗,我不能原諒你,竟如此侮辱於他的門楣!如今舊仇未結,新仇再添:一我家門遭難,二致聯盟覆滅,三害忠臣孤女,四你辱沒我的故人知己,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盟主和舒夜的仇我會親手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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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書院白牆灰瓦,簷角翹起,層層屋頂相疊,依山而建,背後山林瑟瑟,如同一群展開翅膀的灰鶴,互相交疊依偎著落在濤濤蒼林之中。
書院山門外,謝若懸送別醫女婆婆。老嫗穿著粗布的衣服,背著藥箱,頭上插著一根幹枯的樹枝做的釵。“多謝幻婆婆,也請您代我向七師叔問好。”
“謝家哥兒你太客氣了。他們都沒有大礙了,隻是閔家哥兒的腿,我雖然與他接骨,但傷在膝蓋,髕骨無法替換,怕不能複原如初,你要看好他,免得他自暴自棄。道謝的話,您自己和施大姑娘說罷,黃河發水了,我還要去施藥,一時半會回不去。”
“婆婆仁心,那路上一定多多保重。”
謝若懸看著醫女婆婆消失在晨霧中的身影,揉了揉眼,以為自己這幾日過於緊張少眠而看錯了——她頭上那木釵好像生出了一串綠色葉子,身量也變得苗條高挑。
“謝大哥,你來看!”晁醒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上前來,一身羽毛血汙,謝若懸嚇了一跳,卻見原是他手中死命地拽著一隻黃狗,黃狗嘴裏叼著半隻灰鶴,另一半撕碎了正在晁醒手裏。這是晁醒來書院在路上撿的一隻流浪狗,他覺得自己和它一樣都是“喪家犬”了。這條黃狗卻並不似晁醒般知曉什麽是公子落魄,有人喂它,日夜陪伴,一雙眼睛亮的不得了,尾巴搖的像是要飛起來了。它捉這隻灰鶴是為了向主人邀功,晁醒卻怕它刺激到閔少悛,讓它放掉。狗子不肯鬆口,不想爭來爭去,把嗉子拽破了。
裏麵有一卷絹帛的密信。
謝若懸打開密信,臉色驟變:“事關重大,快去找你楊三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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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存下來的護劍小隊的謝若懸、楊昶、閔少悛、晁醒和袁彪,加之從昆侖台逃難而出的風成寰,護送楊昶而來的喬安真,聯盟隻餘七人。
“七乃鬥數,仍有生機。”
“楊三弟,書院附近哪裏有住所臨近池塘湖水之類嗎?”
楊昶略一思索:“聞人院主有一靜心齋,就設在離書院不遠處的一處湖上。那裏平時不常有人煙,院主隻是閉關靜修之時才獨去。”
“那今日怕我們要冒犯,前去一探究竟了。”謝若懸神色凝重,“這封信透露的是我們在昆侖台練習的陣法,絕不應當外傳的。”
謝若懸、晁醒以及袁彪於是隨楊昶的指引,以暮色為掩,來到了一處湖邊——沿岸變黃的葦叢高挺,白葦花尤有殘餘,正如聯盟中碩果僅存的他們,在九江冬日的風中有一種壯士蕭蕭的悲壯。
葦叢深處,一條木質小棧道指向一處茅草小屋,清雅脫俗,頗有古隱士之風,前菊後湖,是聞人憫人閉關之處。眾人推門進去,陳設儉樸,許久無人來,桌椅上已有淡淡落灰。
眾人仔細搜尋,並無文書通信紙張。
晁醒的黃狗突然大聲吠叫起來,眾人順聲尋去,卻見小屋的外牆有一處頹圮,似是鳥兒在此覓食,長久鑿食水底泥螺、魚蛙,把夯土的牆挖開一個角,有一個小洞恰可讓鳥兒探頭入內。——但是從屋內卻看不到這個洞。
“有夾層,你們後退。”謝若懸劍柄在牆上敲擊,果然回音不同——有處沉悶,有處空響!謝若懸手按在那空洞處,略一沉吟:“三弟,如若此劍下去,揭出了大秘……”
“管他的!”袁彪初生牛犢,一鐧搠開那麵薄牆,牆麵打開,果然別有洞天。真正的外牆上有兩隻木箱,沒封好,散落出一些信件,還有鴿子糞便痕跡,似有信鴿落入此處。地上更是出現了一部通向地下的階梯。
“這湖岸周圍皆是軟泥淤灘,怎可能向下修築建築?”
謝若懸揀其中的一箱信件查看:“聞人院主的筆跡,是和師父的通信,都是八月之前的,再商量我們的計劃和春水。”他又查看另一箱:“交流的對象不明,似乎更早些,內容是在查訪某人的來曆。——聞人院主在京城內也有消息源?”
幾人好奇上前。
“這幾封信的內容是,讓查找一個叫做雲武的人,祖籍是哪裏,於何年任職於騰驤左衛,是否參與過追索錢塘沈氏遺孤!”
“什麽?!”楊昶聽聞此言,大為訝異,上前仔細閱讀起來。
最讓他訝異的是回信的範式,是一疊吏部的陳年檔案,至少有二三十年之久了。資料並不完全,但大約勾勒出這個叫“雲武”的人,天順年間至成化初是騰驤四衛的勇士,處理完沈氏抄家案後,對政局失望放還故鄉,洮州。
“這裏還有沈氏抄家案的卷宗!”
“罪名是謀逆、大不敬,罪狀一是同情於謙,二是妄議朝政,有人舉報其妻曾言‘代宗(朱祁鈺)不應囿於儒家孝悌思想供奉英宗(朱祁鎮)為太上皇,而應當效法漢景帝,殺臨江王為漢武帝清除即位政敵,殺掉英宗,清除一切可能引起政權動蕩的因素。’,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判:斬首,棄市,籍其家。”
“沈氏籍家,其妻死;其子未滿xx歲,不足論死與發配,沒入奴籍;其女尚幼,沒奴發賣,值錢兩貫。以買家錢數未足故,令騰驤左衛追之,女死。”
“等等,這裏還有抄家的清單。”
“白玉柄藍紋古劍?”
“春水?”
“戈雲止,盟主就是雲武。”晁醒突兀地說,幾人都望著他。“止戈就是個武字啊!”
“聞人院主和京城一直有消息互通;聞人院主知道春水是從沈家抄出來的;聞人院主也知道盟主知道這件事情,而且一直在監視盟主。”
“問題是,他在和誰通信呢?”
“這世上誰最渴望長生不老?”楊昶問了一個哲學性的問題。
“秦始皇?”袁彪隨口答道。
謝若懸深覺背後冷汗:“不錯,帝王。”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