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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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偃剛到京城驛館落腳,就令韓春攜拜帖拜上萬花川穀別業,卻被拒之門外:“沈公公奉旨監察,視察河泛災區,三日前去京,歸期未知。韓千戶大人勞苦功高,沈公公回轉之後自有賞賜。”
韓偃拿著回帖,餘光乜斜了一眼布衣黔首的女子,有點為難。這女探子真假難辨,一時半會還不回去,衛戍屯所又不便帶女眷。韓春道:“隻能放在外曾祖家在宛平的舊宅子裏了,那裏如今雖沒人居住,親戚裏道,都還幫忙看著那宅子,不致荒塌。”
那少女蓬頭垢麵不掩國色,粗布麻衣,體態修長、腰肢纖細、楚楚動人,驛站夥計竟有些可憐她,沒要錢就給她端來一盆熱水、一塊胰子好洗臉。這一幕看得韓偃右眼皮直跳,腹誹道你若是知道她是個西廠探子,少不得要嚇得退避三舍。少女低頭謝了,竟能變換口音說一口流利的官話,並不似他在陝甘地界上常聽到的,她和當地人使的那種舌頭很硬的口音。
“看來真是個探子。”
韓偃的父親曾是登州衛的指揮僉事,他從小在海邊長大,十幾歲上才隨母親回到京城,操著一口又土又橫的登州口音。外祖家祖上又是南直隸蘇州人,到了外祖和母親這輩就都是京城的官話了,但曾祖說得一口蘇州話。
他從小就長得虎背蜂腰、猿勢鶴形(翻譯一下,肩寬腰細,個高腿長),又兼十幾歲上唇紅齒白(再翻譯一下,小時候長得好看不算好看!),端得是又高又帥,比曾祖家的人平均高兩個頭,肩膀寬一個號,曾祖一看,白撿一個大曾孫子,喜歡的要死。但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曾祖也聽不懂他說的話,一老一小就對牛彈琴。外祖父也很疼愛他,教他讀書、兵法,他一身文采武藝都是外祖所教。
外祖致仕後,一家人就搬入bj城中新宅,曾祖家的這間老宅就空了。
說起來,外祖父壯誌未酬,鬱鬱而終,去了也六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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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汛險情已解,堤堰上民眾望著夾雜著浮冰但逐漸降低的水位,對著黃河,磕起頭來!
河伯,河伯!
你這帶來兩岸灌溉生機的希望的,被這片土地的人祭祀了千年的主神!
你這帶來災難、死亡和千裏黃水千裏絕收的惡神!
河官、工部官員高興得顧不得禮節,直衝向沈自丹的輦車:“沈公公,公公,龍王保佑,河神爺爺保佑!冰壩散了!水退了,退了!”
沈自丹卻有些怔怔,握著手中寶劍。
沈芸:冥冥中我豁然明白,春水並非因為我武功高強而向我臣服,也非因為我修習《水寒煮玉經》才與我合鳴——而是因為,我向太子發願,願治河以保民不受難,是因為,我身監禦馬監,有能力統領河工集全國之力。
春水,是治水的劍。
也是權柄。
可是我該如何使用?
我該如何才能得到這藥師的大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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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上前傳書:“督主,京中有消息。錦衣衛千戶韓偃曾往萬花川求見。”
“韓偃,是前兩廣總督韓雍的外孫?若能得此人,騰驤四衛可盡入囊中矣。隻是他之前一直在東廠、禦馬監和後宮的梁芳之間三方不得罪,對哪一方都是敬而遠之,滑得如泥鰍一般,怎麽突然會上門?”沈自丹暗中思量。“對方有沒有說所為何事?”
“對方說得督主親見。”
“哦,有趣。我也正有意一會。”
“還有,梁芳意圖取得陝甘綠林聯盟的盟主信物。”
“不必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與他爭鋒,讓給他便是。”
“回督主,正是此事。梁公公派人清洗搜查了叛賊戈雲止的老巢,應該是並沒有得到,他疑是叫咱們得了,意有不滿,放出話,意思是這一趟他們也勞苦功高,總不能好處讓咱們全拿了。”
“我不欲與梁芳結怨,雙手奉上又如何?隻是這江湖物什,首犯既已伏誅,梁公公為何如此稀罕?又是什麽長生之法、武功秘籍?”
“回督主,新月已查過,陝甘綠林確以此盟令馬首是瞻,七月蒙古小王子攻打大同,戈雲止就是以此令號令綠林,北上支援的。”
沈自丹聽聞此言,歎了一口氣,戈雲止也算對國有功,實是可惜了。
“梁芳想號令陝甘綠林幹什麽?他的榮寵恩業都在京城的宮闈之中,在丹藥和房中術……”
“回稟督主,據說梁芳想要得到盟令,一是想要方便搜刮當地財富;二是為了幫他們搜尋一群人。”
“什麽人?”
“藥師族。”
“除此之外,李孜省親自出麵截走了一個人。”
“誰?”
“白?書院院主,聞人憫人。”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裏彌漫開來:難道這其中有什麽勾連,是我也不曾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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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偃推開門,院內一棵棗樹,一顆柿子樹,滿地都是幹枯的落葉。泥土的地麵上,已有幾棵長出來光禿的小樹枝椏——也許明年還會發出新芽。看房子人一直清理這,因而留了一條供人走向正房的路徑,鋪著碎磚石,院子裏的井水還是活的,守屋人說,他們街坊有時也來這裏取水。
屋子裏還算幹淨,但常年無人居住,即使有人定期清掃,也還是會積攢一層薄薄落灰。像樣的家具也沒幾件了,隻有幾把舊的竹凳子和幾張光板床。堂上一張大木頭砍的幾還在。守屋人是個手藝人,在老屋外麵單壘了一個灶,灶煙還能熱西屋的一鋪大炕。
街上常有小販的叫賣,那一聲聲的吆喝還是會傳進來。賣水,夏天賣還帶著白霜的紫李子、黃澄澄的杏兒,秋天是紅彤彤的柿子,底下就用那果樹的葉子圍成一圈,冬天就賣糖葫蘆、炒熟的瓜子花生米。
沉浸入回憶中的韓偃被一陣柴草的煙味嗆得一陣咳嗽,女孩穿著件農婦穿的藍色粗布衣服,用布巾包著頭,用力扇著那爐灶。地上有散著的炭塊,她看上去笨手笨腳的,不太會做這些事。
輪值看守她的韓春看到他來,眼睛一亮:“大公子!”眼裏隨即流出得救的表情“大公子饒了我罷,別讓我再看著她了,倒像個祖宗!”女孩豎起兩個眉毛瞪了韓春一眼:“我是個探子,又不是丫鬟!我燒了茶分你一半夠客氣了,再囉嗦我就給你下毒!”
“你個階下囚怎麽這麽厲害呢?!”
“你還沒跑?”韓偃把刀背在脖子上,“還指望著你的榮華富貴呢?”
“?”看官這才發現韓偃穿的不是他平日穿的常服,而是飛魚官服。
“你的榮華富貴來了,換件幹淨衣裳,隨我去你主人那裏吧。”
她心中一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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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丹剛回京城,立馬就要接見韓偃,為了不顯示出盛氣淩人,表示一種平易近人、禮賢下士的態度,隻穿了件胡桃色的麻布曳撒,這是農家自染的土布做的,普通軍官日常經常穿著。
“下官參見提督大人!”韓偃恭恭敬敬地行禮。
“千戶請起。”沈自丹麵如春風,免了韓偃的禮,但仍高坐於正座之上。他既要展現出招攬賢士的誠懇,又要顯示出自己高於韓偃、處於絕對控製的權威。因為他掌監的歲數,實在太年輕了,縱韓偃常被別人說一句“功臣之後、年少有為”,他還要年長沈自丹五六歲。
韓偃報告完了圍剿雲頭堡的戰果後,出現了一個讓他萬萬預料不到的人!
春水在他玉帶鉤上發出一聲隻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顫抖的鳴動!(春水讓他們冥冥中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心靈聯係)
戈舒夜的緊張也到了極點,在京藏了兩個月,宛平城沿街小販的吆喝聲,讓她幾乎錯覺,世界似乎又回到了一切破碎之前。但這一刻究竟還是要到來,她隻能前進,不能後退——她的身後隻有萬丈深淵!
盡管在這萬籟俱寂、千鈞一發般的緊張中,她還是覺得好笑:身居高位的沈自丹為示禮賢下士,衣著素樸;屈居人下的韓偃為示莊重,儀容肅整、繡衣魚服光華璀璨。
沈自丹的眼睛如寒冰般盯著她,如果寒冰也能噴射出火舌的話,那一定是一種冷的火焰。
“提督大人。”戈舒夜發出一種似笑非笑的,似恭敬似嘲諷的聲音,像是一種極其優雅的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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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丹:她想幹什麽?!而且——韓偃還在這兒!她竟然讓韓偃誤以為她是西廠之人而帶她上京嗎?!好大膽!
他內心不禁有些讚歎,她和那個規行矩步、事事顧全大局的大小姐相去甚遠,不,也許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她還是沒去建寧——她報複式的渴望著危險,渴望著破壞!
這時候沈自丹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利用了,是不是,春水將自己和爭奪春水的力量吸引到那裏,就是為了滿足她的那個願望——
“我不想嫁給楊昶!”
她會因此毀掉自己身處的整個聯盟,她會因此毀掉締結婚姻的父親,她會因此不惜毀掉——自己和自己的一切!
她才是春水的主人!
春水,你到底代表著什麽?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讓你臣服?
難道——春水的鑰匙,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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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來何為?”
戈舒夜:命運是如此荒謬,我竟要向我的仇讎,祈求我的生存!
此情此景,我憑什麽肯定他不會下令讓韓偃把我剁成肉醬?
韓偃上前一步,繼續報告道:“提督大人,此女說,有賊子綠林盟的盟令獻上,得親見大人。下官不敢擅自專斷,故見大人麵陳。”
沈自丹眯著眼睛,緩緩打量著麵前奇怪的場景。他掩飾著自己在此兩人身上千回百轉的思緒:既想弄清楚戈舒夜和春水的聯係;同時也不想失去這個拉攏、控製韓偃的機會。
機會也許就在這幅荒謬的畫麵之中——從小在宮中培養的察言觀色的能力,讓他看出了破綻,他發現韓偃在踏出上前的那步時,微微地將戈舒夜擋在身後。
他同情她。
戈舒夜看到沈自丹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那要看韓千戶大人是不是王敦。”
他說的是東晉時石崇勸酒之事,如若客人不喝酒,石崇就殺掉勸酒的美人,其餘客人都於心不忍而飲酒,隻有大將軍王敦對此泰然自若,還是愛喝不喝:“你殺自己的婢女關我屁事!”
也許是春水賦予他們心靈上的某種聯係,戈舒夜瞬間就明白了沈的意圖,要聯合她把韓偃賣了。她在內心輕聲嘲諷。
戈舒夜:好!我就如你所願,——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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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丹薄唇輕挑,朝戈舒夜伸出一隻手:“十三夜(沈自丹這樣開口命名,在暗衛的認知中等於承認了她被納入新暗衛),還不叩謝?若不是韓大人及時趕到,你早死於亂刀之中。”戈舒夜將指甲用鳳仙花染得通紅的蔥段似的手指搭上去。
沈自丹回臂一拉,將女孩就攬入懷中,華爪按住她修長柔軟如天鵝般的長頸。
戈舒夜並沒有後退,也沒有躲避,就勢坐在他腿上!
韓偃驚得瞪大了眼睛,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蛤蟆似的吞了一大口口水!
(就連沈自丹背後的六暗衛也嚇了一大跳!)
西廠煊赫猖狂、暴戾恣睢他聽說過,但汪直不收賄賂、沈自丹規行矩步他也聽說過——共事許久,他雖然提防畏懼著西廠的勢力,但沈自丹的風評一向還可以,他不知道他居然有這種變態的嗜好!而且他在自己麵前公然展現出來的時候?
這是一種忠誠度的試探嗎?
韓偃額上全是汗珠,和他衝陣時鎮定自若完全不同!
權力的博弈才是號稱強者的最沉溺其中的東西啊!而在權力麵前,他們統統虛弱如此!戈舒夜看得幾乎要笑出聲來!
“可是,怎麽辦呢?你不爭氣啊——叫韓大人看得一清二楚,你作為暗衛的生命,就要結束了。西廠出了你這麽丟人的東西,秘密都守不住,不能留了。”他說完,看向韓偃。
韓偃喉結又動了一下,他真的是十分、千分萬分不想卷入這茬子事兒中被逼站隊。
“除非韓大人是我禦馬監旗下的騰驤左衛指揮使。”
由從五品千戶,直接拔擢三品指揮使?恩威並施,一邊是威脅,一邊是利誘。
“人我不要了,韓大人帶回去吧。你有一旬的時間考慮本督的賞賜,不用謝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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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怨你!”韓春跳腳地叫道。
“沈自丹早就有意讓韓大人統領騰驤四衛,我隻不過是石崇的綠珠罷了,又能有什麽主意呢?隻是如若韓大人不願,小女願意自白於主人。韓大人救我性命,小女感激不盡,我怎麽能加害恩人呢?”(她開始裝可憐+道德綁架起來了)
“他真要殺你?”
“他殺了我父親,自然也能殺我。”這是句震動人心的實話,韓偃訝異地轉過頭看著她,以為她身世悲慘。連韓春也微微震動了。“原來你這麽可憐。”
“罷了,騰驤四衛和勇衛營好歹是拱衛京師為國盡忠,雖然隸屬禦馬監提督說出去不好聽,我也不用老做些蠅營狗苟的特務幹事了,母親和舅父也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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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偃同意了?!”
朔低頭道:“是,他還說驟然拔擢受之有愧,才疏學淺難當大任,請他繼承父業做個指揮僉事即可,不接受指揮使的職務。”
新月:“督主,十三夜既是督主親自挑選放置於韓偃身邊的探子,就不便改動了。我已造冊,讓她有出入萬花川迎風別業的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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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要來?
戈舒夜:我來殺你。
沈芸:嗬,就憑你那微末的力量?你不是沒試過,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螳臂當車、蝜蝂自負!
戈舒夜:君子報仇,你武功高強、權勢煊赫,現在自然不成,那就十年,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三十年!
沈芸:(哈哈大笑)難道要等你老得變成老婆婆,追殺我這個老公公嗎?你不覺得荒謬嗎?
戈舒夜:如果真有那一天,雖然荒唐,但也未嚐不可。就算你今日權傾朝野,就不會有一朝跌落的時候嗎?有一天權力拋棄了你,你也不過是皇權勢單力孤的一條老狗罷了。而我則不同,我會像愚公移山一樣,告訴我的兒子、孫子,世世代代記仇直到複仇完成!
沈芸:大小姐說話,還真是照著別人心窩裏紮啊。
(我何嚐不知道,我不是權力的主人,而是權力的奴隸;就連紫禁城中高高坐於龍椅和鳳輦之上的,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也是權力的奴隸。隻不過當權力拋棄我的時候,會更加徹底,他們還有皇室的宗祠和後代的煙火,他們還有禮部的諡號、史官的春秋筆法和後世的功過。而我的結局隻不過是默默無聞、貧病老死於南京的皇陵守墓人。)
你現在毀約淫奔,隻怕也沒有什麽好姻緣、好後代了。
戈舒夜:我自有我的緣法。但你利用我威脅韓偃,我不能白幹,我要報償。
沈芸:報償?你敢跟西廠要報償?有趣,說來聽聽。
戈舒夜:我要學春雨劍法。
沈芸(略微吃了一驚,他沉吟了一會兒,像牡丹姬一樣將劍一拋,以劍柄對著戈舒夜,劍尖向著自己,遞給她):拔劍,刺我。
背後暗衛都身體前探,站起來!
戈舒夜掃了六衛一眼,並無懼色,素手握在那玉柄上,拔劍出鞘!
她穩穩步法,一劍,朝著沈自丹的心髒,當胸刺去!
沈自丹眯起眼睛,右手華爪兩指輕鬆捏住劍尖,引她使出內力與他僵持。戈舒夜城府不深,果然中計,沈自丹目的達到,也運起寒玉真氣,兩股真氣交撞糾纏,春水突然發出嘯叫。
在他們之間驟然起了狂風!那風似是從春水發出,有似從虛空中發出,正如牡丹姬使用的法門,暗衛欲上前救主,沈自丹叫聲“退下!”止住了他們,眼見他倆之間的風雷之力愈發狂躁!
沈自丹二指一扭,折彎劍尖,左手持著劍鞘一接,輕易從戈舒夜手中奪回春水。
“好,你以後作為我禦馬監的暗探,盯住韓偃,每日報告他行蹤、言談與何人見麵,我就授你春雨劍法!”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