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因果冤孽
字數:10651 加入書籤
“藍迦樓!”戈舒夜憤怒地飛起一腳,將藍迦樓踹倒在地上。
“小貓咪,你幹什麽?!”遠路以來護送著她而來的蕭懷遇趕緊上去拉架。
但戈舒夜已經怒不可遏,抽出隨身樸刀,指向藍迦樓的咽喉:“你到底是什麽玩意兒?保媒拉纖上癮的八婆嗎?為什麽非要把我嫁給楊昶?你又不是我爹!”
藍迦樓單手製止了蕭懷遇,完全沒運用他那強大的靈力。他緩緩揩幹嘴角的血跡,支起身子,道:“戈姑娘,我承認自己有私心——但這是我們唯一正確的道路。”
“到底是什麽不能改變曆史的責任、沉重的三山條例,逼得您非得給我拉郎配對兒、保媒拉纖?!”
我逃了這麽久、這麽遠,千裏之外,家國之外;我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一切,我已經有了覺悟,我打算拋棄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聯係,跟著你們口中虛無縹緲的三山,遠離大地,我像個失智的邪教徒一樣,決定追尋那不存在的海外仙境。
到頭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我怎麽甘心!
“為什麽要幫楊昶?!你不說我殺了你!”我助紂弑父,我喪心病狂,我做得出來!
“小貓咪,你以為你這一路作天作地為什麽還能在這世上生存?為什麽你的生命還存在?因為冥冥在保護著你,是春水在保護著你,你和白劍的確有著不解之緣——春水它自身也知道,沒有你,就不會有春水的存在。”
“我從來沒有一天想要得到那妖劍,我巴不得它早日折成兩截!”
“我說過了,沉舸原來是我的劍,而春水,撒藍德尼,是白劍的一支。沒有白先生,就不會有白劍;沒有你,就不會有白先生。”
“你在說什麽?”
“你,不你們,是白先生的直係祖先。——我被困在自己的時間之中,這是關於這個時代我唯一知道的事。”藍迦樓對著他們,慘笑了一下。
“這不可能?!你怎麽能肯定?——而且你不是說,你們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時間,那時候都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
而且白無常她不是姓安嗎?!”
“她身上有你的線粒體遺傳物質,這是隻有母係遺傳才能代代傳給女兒的東西。”
“那楊昶呢?”
“她身上有一個致病基因,是從楊公子那兒傳給她的。”
“萬一,萬一你們弄錯了呢?!”
“我找了她一千年,我熟悉她的一切基因圖譜,我查遍了她出生之前所有的祖先。你會有一個女兒,她就是這個女孩的後代,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你的女兒的女兒還混入了小河人種的基因,她們應該走了很遠的路——我找了她一千年,不會錯的。”
“你瘋了。”
“戈姑娘,各人種種,皆有緣法,這是你的命!就像無論我在夢裏重複多少次提前殺死跛兒幹,土木之變都發生了一樣!——對於藍先生來說,你的未來隻不過是他的過去,是一定會發生的!這是你的命,你認了吧!”蕭懷遇聲嘶力竭地勸說道。
戈舒夜的靈絡突然激烈地翻湧起來,她生氣的時候會變得極度冷靜,同時做出最瘋狂的決定,如同她內心冰冷的憤怒。“你們把楊昶他們帶來了,他在哪兒?”她冷冷地問,“對了,春水。”
******
沈自丹手持春水,自知已入甕中。
以南鬥陣將自己圍在其中的,都是舊時相識。
謝若懸,楊昶,閔少悛,晁醒,袁彪,戈吟霜。他們的內力已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楊昶。
河灘上起了夜霧,保衛環繞如同太極圖,這是楊昶的內力構築的圍城。
沈自丹跳下馬來。兩軍交戰,是會射殺戰馬的。他不願意陪了他一路的烏雲連珠無辜喪命——也許隻有它還願意認他,不像人類那樣,按照陣營對立,就是萬劫不複。他將白狐裘蓋在烏雲連珠背上,拍拍它的脖子:“走吧,去外麵等我。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他以內力道:“楊公子,請讓烏雲連珠離開。”
袁彪已經沉不住氣:“咋,讓閹賊給同黨報信嗎?!”
楊昶道:“不妨。沈自丹,你手染鮮血犯下罪行累累,以為你今天還能活著踏出南鬥陣嗎?”
於包圍圈中的沈自丹淡然笑道:“楊三哥,久疏問候,各位看起來別來無恙、功力見漲啊。”
楊昶冷冷道:“既然你還好意思叫我三哥——那我倒要問問,當日我們七人在昆侖台上發下毒誓,如有背棄,當如箭折,你今日是打算自我了斷,以應誓嗎?”
沈自丹淡然道:“我對各位已經夠仁慈了——當日昆侖台對陣之時,你們誰人是我的對手?如果我真有趕盡殺絕之心,你們如何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耀武揚威?”
閔少悛聲音如同鶴鳴般尖銳:“你說的真好聽,還假仁假義,對我們施以仁慈?!那戈盟主、喬二哥和大小姐的血海深仇,昆侖台傾覆、陝刀門全滅的深仇大恨,就是你的仁慈?!”
沈自丹冷笑:“昆侖台亡於自負,陝刀門亡於貪婪,喬家狡兔三窟兩頭下注卑鄙無恥,連白?書院也早就投靠朝廷,陝甘綠林分崩離析,本來就是由於各懷心思所致,即使我不出手,也早晚有一天會火拚、自取滅亡。他們的覆滅我可不敢擅領功績。
仁有大仁小仁,見人受苦泣涕淚下,隻不過是婦人之仁;隻有我取得春水,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在戰略要地擋住韃靼,使得九鎮將士不必枉死,中原百姓不必受韃子之難!
去年七月春水還在戈盟主手中,隻不過能上前線撲殺韃子一二十人;今日春水在我之手,宣大大勝、河套收複,擊殺擊潰韃靼數萬,此之謂天下之大仁!”
楊昶道:“任你巧舌如簧,自古以來,隻有一條亙古不變——殺人償命。
你親手擊殺喬二哥、戈盟主,我等俱見;你用計挑撥陝刀門、分化華山、逼死大小姐,是為罪魁禍首。莫氏藥師一族全族盡滅,沒有公道。
今日是非功過,恩怨情仇,咱們就都交付於這刀劍之上吧!”
******
你獨自走過了很多路,無人理解,如今你手中的劍也已然喑啞。
但是你知道,你會走出去,哪怕殺出一條血路。
因為你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對於你們,我已經一讓再讓;今日你們若是執意死生相搏,我也沒有什麽非要讓的了。
我不欠你們任何東西。
如果說我對盟主有所虧欠,深井鎮一戰,用韃子的頭,我也還清了。
廢話不用多說了,來!”
我沒有畏懼過,也沒有虧欠。你們是我曾經想要交好的朋友,但既然不能相互理解,那就算了!
這是一條孤獨而危險的道路,如果說我現在還有什麽唯一的後悔,就是那一夜、那一瞬間的婦人之仁吧!
縱然劍已喑啞、孤騎落單,我的戰鬥沒有盡頭!
你們來吧!
******
沈自丹與春水共鳴之力被封住了,但他的對手中卻有三人在藥師黑墓被喚起了內靈力:晁醒的名刀大青已然能夠發出共鳴,謝若懸是昆侖台的靈力路數。謝晁袁三人斜斜地站成一個品字,封住了他往來處退卻的折返之路。——最不容小覷的,當然是擁有出雲十九劍靈力的楊昶。
但讓他最意外的是先發製人的閔少悛,他的膝蓋已經完全康複。
華山劍法本來就開闔華麗、恣意瀟灑,但當閔少悛的劍光如白光飛片,梨花萬樹展開之時,他才明白,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役。
就如同他在昆侖台使用寒玉內力大殺四方一般。
現在攻守之勢逆轉了。
“雪舞狂花!”
“是誰教授給你春水劍法的天摩形式?你們名門正派不是以妖劍上《寒玉》《天摩》為恥嗎?”沈自丹飛身躍起,橫躍飛身如轉輪,卸開了撲簌簌而下的雪花。他雖然直覺弱了很多,但仍能從招式中看出閔少悛的路數。
“藍先生隻是稍加提點,各人自悟,全在緣法。”
此時沈自丹已經不能以春水發出靈力驅動霜雪與黃河,但春水在他手中仍然如臂使指,遊走如靈蛇。閔少悛劍勢雖盛,但短時間內仍不能得手其要害。
但已經足夠了。沈自丹被閔少悛咄咄緊逼,終於走入了陣眼的位置。
“這是什麽?!”沈自丹感到周身運轉的內力突然一滯,好像冰點的水,攪著攪著突然粘滯了起來,然後就凝結不通,好像被沉重的鐵鏈和什麽東西綁作一圈!是圈套!待到他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六出雪蓮陣——這是藍先生教授給我們的,源於三山的法術,《水寒煮玉經》中記載,寒玉內力的克製之法。”閔少悛道。
“我們六人雖得高人指點,但單人內力仍距離你很遠。但當你進入我六人靈力共鳴的交接點時,寒玉經會共鳴到最高,此時你身體內的內力將被我六人的合鳴所裹挾,不再受你自己的控製。”謝若懸道。
“沈自丹,看著咱們往日的情分上,我還叫你一聲五哥。你太讓我失望了。”晁醒道。
“沈芸,你殺死我父親,逼死我姐姐!”
楊昶最後提劍上前:“喬二哥為我擋住你致命一擊,那情景一直曆曆在目。我錐心刺骨,等待今日。”
沈自丹冷笑:“那天殺的藍迦樓沒有告訴過你們,我凝聚真氣一搏,使用奪水連通之術,還有勝算?我建議你們識相點放開我,否則你們的內力皆將由我所得。”
楊昶道:“那你要賭,賭你自己的內力能夠超越我六人之和!”
河灘上白霧驟起,被風吹動的經幡一般獵獵作響,這是楊昶熾盛的靈力蓬勃。靈力的流霧讓本來難以凡眼看見的靈絡顯形了出來。
六人之間內力相互呼應,然後將處於其中的沈自丹包圍纏繞,壓製在其中——從天空中望去,就如同一朵六出的雪花。而由於六人之間靈力匯合,因而並沒有在吟霜、袁彪處出現薄弱點——靈力是均勻分配的。
無論沈自丹朝哪個方向突破,都會帶動全陣靈力而動,讓他在被弱者田忌賽馬消耗內力後迎戰上最強者,必然斃命於此。
因而沈自丹不可能以攻擊薄弱點作為突破口。六人也是存了死誌,沒有一人後退。
沈自丹想要脫身,必須同時掙脫六人的靈力之和!
若是奪水之術成功,六人靈力將俱為他所得;若是失敗,他的內力將被六人完全瓜分,相當於武功盡廢。
七人全被陷入這個僵局之中。
“我對你們的仁慈已經到了盡頭,你們想好了,真的要賭嗎?”
“當日昆侖護劍,我們立下誓約,今日就讓春水作證,看看是我們自不量力,還是應當由你應了你發下的讖言吧!”話音一落,霧氣劇烈抖動如同沸騰的開水,七人真氣大動,奪水之術已經不可挽回地展開了。
沈自丹的力量還是比他們精純、醇厚很多,護劍六人勉強能夠維持平衡,就在幾人都陷入苦撐之時,楊昶突然感受到一股突入其中的、不祥的力量,“妖僧!”
話音剛落,他們站立的河灘上突然暴起一隻白骨的手,像螃蟹一樣橫向快速地跑動著,抓在春水之上!
血紅的妖力靈絡驟然出現,像一隻隻貪婪的海蛇,從天而降,朝著沈自丹手中的春水纏繞而去!
沈自丹寒玉真氣暴起,周圍寒氣四溢,他竟不借助春水,內力溢出竟將周圍霧氣直接凝集成霜雪,以他為核心撲簌簌地霜花落到地上。他既要平衡六人合力的奪水之術,又要抵禦妖僧靈絡搶奪春水!
紅色的靈絡海蛇不死不休地撞擊著沈自丹真氣凝結的霜雪的核心,像是一根根射釘、一條條凶猛的毒蛇不斷地啃噬著白色的冰層!
哢嚓!眾人還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麽,但這是一聲不祥的、清脆的冰裂之聲!
沈自丹突然口中噴出鮮血,身體像風箏一樣飛了出去!六人隻感覺像陣中心被扔了一個炸彈一般,被衝擊波彈開。而纏繞著紅色靈絡的春水發出高頻的妖異的噪聲,像是一百個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死屍都在一同尖叫一般!
奪水連通之術!
比他們知道的要熟悉一百倍、強大一百倍!
紅色的靈絡高速地纏繞,將沈自丹的內力迅速吸取幹涸枯竭,繼而轉吸六人的內力!
那些靈絡如同活物,在春水邊上纏繞成一個人的形狀,然後紅色褪去,真的出現了一個男子的身形!那男人眉目如同妖僧一般細長陰騭,而線條極其清俊,如同雲岡石窟一座千年的佛像,眼尾有紅色胭脂眼影。
他長身紫袍(唐時裝束),獵獵翻飛的黑衣紫袍和威脅嘶嘶的紅色靈絡交錯,腰上白玉的九龍玉佩玎璫碰響,映得他蒼白的身形有一種極其詭異但令人印象深刻的美感——他長發如撕裂,臉頰瘦長凹陷,身材清臒高瘦。握在春水上的指爪細長,指甲白而幹淨,但是十指尖端都是血紅色的,好像剛剛抓過屍體的鷹爪。
他的額上有一個血色的山字。
這就是占據了繼曉身軀的男人的真身!
天空中不停地閃現紫色的雷電,如同他天地之力的注解。
沈自丹如今已經身受重傷,口角鮮血已經將雪白的前襟全部染紅了。但他還勉力想要支撐起身體。
“我想起我的名字和封號了,那隻屬於我的榮耀——夏,是我的封號。我姓李,名恪睿,乃是天可汗之子。
名字是很重要的。”他貪婪地而溫存地,像撫摸情人的嘴唇那樣撫摸了春水的劍柄,然後握在白玉的劍柄之上,拔了出來!
春水往周圍發出無數細而妖異的紫紅色靈絡,如同被扭曲的磁感線。
“沈宜梔,你母親是個騙子,用你的血肉來償吧。”那人伸出手指,血紅靈絡如觸手般朝著沈自丹包裹而去。“嫁給沈氏的藥師女騙了我,她用兒子代替了女兒,三山因此將航標隱形,我也找不到春水的位置了。”
“你叫他什麽?”楊昶突然跳起來問。
從骨堆中複活的夏王李恪睿細長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種極其嘲諷的笑意:
“姓楊的小子,你知道卑鄙的聞人憫人為什麽會收你為徒麽?
聞人憫人是宋氏王室的後人,也像他那個時代的王朝一樣沒有膽氣,沒有誌氣,百姓軍士死戰不肯降敵,他卻隻懂得以錢買命,苟延殘喘,貪圖永生。
當他遇到我的一個化身之時,知曉世間真有永生之法,他簡直興奮的快瘋了。
他許我幫我恢複身體,以交換永生之法。
我當然隻教了他一部分,好讓他幫我尋找白劍。
白劍是白無常落在地上的遺物,會由遺落在地上的永生者的後代保管。
永生者的後代,就是被人稱為藥師的一族。
他用了很久,才找到黑墓,按照我給他的字母表翻譯,他才發現,永生者後代的藥師特征,就像白先生的追蹤方式,是線粒體遺傳:女傳男不傳,隻有藥師女的女兒能將這種特性傳給女兒;卻是男顯女不顯,隻有藥師女的兒子,才會表達藥師的特征。
貌美而無病,大能而長生。
血能治百病,能解百毒,能讓斷肢重生、讓人重返青春!
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才追蹤到一個人,沒錯,就是錢塘沈氏的夫人。
原來她就是春水的持有者。
他以長生不老之術可以更正一切錯誤誘惑你父親,讓你父親與他合謀,共同從沈家騙取白劍(注:李恪睿這裏指春水)。
想到的方式,就是聯姻。
讓你娶藥師的女兒。白劍就會按照人類的繼承規律,以嫁妝的形式落入你的手中。
我隻不過是想要從藥師女的手中得到白劍,而聞人憫人要的,是真正的長生。”
楊昶搖著頭後退了兩步:“不可能,這不可能!”但是記憶中的一幕湧上心頭,是十歲不到、姿容如同玉人的沈宜梔對他道:
“十二哥,我有個妹妹,長得和我一樣,我把她嫁給你,從此我們就是真正的兄弟了。”
嘲諷玲瓏玉佩還在他懷中。
“但聞人憫人這個變態,他連自己都敢複製,對於其他人更是沒有任何同情之心。
他的計謀極其惡毒,為了完全壟斷白劍和白劍上的永生秘法,更要讓沈氏知道這件事的人,全部家破人亡。於是沈氏被最親近的好友、同僚,也就是你父親出賣,在波詭雲譎的奪門之變之後的英宗朝廷上,被證明支持於謙,腹誹朝堂、意圖反叛,坐大不敬,抄家。
你父親因為看到沈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慘狀,自責、恐懼,又被聞人憫人下了鼠疫的跳蚤,病死了。
人類,哈哈哈哈哈,真是人類。”
楊昶打了個寒戰,眼神發直:“沈芸就是……他?!他一直都知道?”
李恪睿的靈絡已經將沈自丹包裹、吊在半空:“隻可惜啊,人類的貪婪,讓結果超出了他們的控製。
聞人憫人沒有想到,他苦苦追尋的長生之法,世界上最後一個地上藥師族的男孩,被他們的計謀陷害,按照人類的刑罰,家族連坐,閹了。
他還沒等到性成熟,還沒等到藥師基因的表達——因為人類的貪婪,血能治百病、貌美而長生的藥師族,從此在世上絕跡了。
藥師族最後一個不完整的男孩,我大發慈悲,結束你這沒有尊嚴的一生,送你一程。這將是我獲得白劍後第一個超度的不幸的靈魂。”
夏王李恪睿捏春水在手,單手捏訣壓在唇上,長目輕輕闔上,薄唇輕聲祝禱。
“奪水連通之術最高級,禁術,奪魂之術!”
沈芸的靈力和靈魂如同一縷輕煙,離開他單薄的身軀,被春水緩緩吞吃。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