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偷襲佛渡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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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頹勢。
幾個化裝成海貨商人、漁民的人,習慣性地往一水之隔的寧波霩衢千戶所眺望。他們將手指蜷曲,形成“狐狸之眼”的姿勢,然後透過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之間形成的小縫隙,將遠處的景物,如望遠鏡般看得更清楚些——這是小孔成像的光學原理。
這在一切光學望遠鏡還未發明出來的十五世紀,這種航海家們絕不外傳的技能、被稱作是“鬼神之術”,他們不住地在身上畫十字。而藏海王的兵丁們恰是從海上的傳教士和海盜們口中得到的這個妙方。
在他們的視野中,霩衢所沒有什麽異動,稀稀拉拉、身穿灰色土布製服、胸前使白漆寫著一個“勇”字的兵丁日常換防,灰色的城門,沒精打采地開著。
海貨商人於是掛起“平價無事”的招子,高高地挑在竹竿上。
雙嶼港上的望哨看見了這個信息,看看風旗和風車,認為這一天又可以無事地過去。
海岸邊的葦草在風中微微起伏。
昨夜,周敏靜動員寧波四衛九所,共兵員兩萬,程先台州、溫州衛兵員四萬,從南夾擊,聯合攻打藏海王徐山。大嵩千戶所、穿山千戶所軍士兩千餘,趁夜色將船隻、火藥藏在葦草覆蓋的偽裝中,就等暮色一落,趁夜強渡。
太陽落下去了!
葦從中發出漁人們呼喚魚鷹的哨聲,一長三短。
進攻的信號。
在夜色的掩映下,蓋在船隻上的葦草被掀翻,上麵裝載著茅草、火藥、引火繩的小船露出形狀,原來戰線竟然綿延數公裏長。埋伏在灘塗中的寧波府水師精壯們躍上小戰船和艨艟八十餘艘,夜中偷襲,自西向東向佛渡島上的藏海王水寨強渡。
風平浪靜,僅用兩刻鍾時間,便渡過了狹窄的海域。
從佛渡島的角度看,仿佛是夕陽西下後,太陽的碎屑重新浮現在地平線上,一閃一閃的。
“鳥銃!”扮成海貨商人的海盜剛說出這個字,就被嗖嗖飛來的火藥擊中,一輪遠射過後,輕裝的戰士越過灘塗,用冷兵器割斷他們的咽喉。“快向點燃烽火向藏海王報信!”老板後退著想要跑到房子的土台上點燃濃煙的烽火,被衝上來的韓偃一馬當先,一刀劈倒。
“用不著勞煩你,他很快就能自己知道了。”韓偃眼睛望望已經被火光映紅的海麵,從定海衛出發,自北向南攻擊的船隊,周敏靜為首的寧波水師已經與水寨外圍的海盜正麵交上了火。從岸上眺望,隻見艨艟護衛著兩艘高高的旗艦,水師船高垛深,垛牆後的箭眼裏不斷飛出火箭、火銃的槍子,朝著水寨海盜劈頭蓋臉地發射。順著北風,飛火神鴉朝著海盜的船帆上釋放。
“先頭偷襲部隊跟緊了,不要拿輜重繳獲,別耽擱了與艦隊會合,前進!”韓偃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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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海縣。
程先、程不識率領台州府水師萬人,聯合寧波昌國衛精兵五千,合圍寧海縣流寇。
火器的硝煙過後,步兵從排成方形的盾牌陣中魚貫而出,五人一伍。最前麵步兵持高大藤牌,將身後四人牢牢護住,使倭寇雙手刀無法觸及身後同袍。其餘四人,兩人胸前藤甲,手持小短刀,保護側翼,兩人從盾牌後伸出丈餘長矛,遠遠地將衝來的倭寇刺倒。
火器、步兵聯合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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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側海麵上。佛渡島岸邊是的周敏靜的數艘旗艦和艨艟隊組成的艦隊。
水寨中糾集的江浙流寇、倭匪、紅毛破產者組成的海盜們早已擺開陣勢迎戰。他們在藏海王的訓練下連戰取勝,步兵戰鬥力很強,並不畏懼水師兵勇。
以為大明水師還會保持原來的戰法,碰撞接舷後砍殺,於是將早已經預備好的,阻擋船隻的木蒺藜、木排推下水去。並用小船艨艟、火船構成火帶,試圖燒毀水師的船隻。
卻見那些嶄新而高的旗艦,非常奇怪地調轉航向,不是以頭衝著他們或是用撞杆試圖登陸,反而側過船身,排成一排,以側舷麵對水寨。
甲板上的垛口被船工移開,露出一排整齊的炮口。
“都瞄準些,往岸上打,別浪費炮彈,掉進海裏,那鐵家夥可撈不起來。”炮艙裏的技術官員叮囑著一門門大將軍炮前的操作手。
身穿秋香色鎧甲的主將,臂上的環甲發出冷峻的銀色光芒,他將戰刀舉起,然後向下一揮。
三十門巨炮齊鳴。
(此時代的攻城炮彈為實心的鐵球或鉛彈,同時填塞小鐵球作為霰彈,爆炸效果不強,也並不主要依靠破片殺傷,隻是以巨大的動量錘擊水寨和敵人血肉,而且實心彈動量大,可以在堅硬的地麵上多次彈跳,形成連續幾段衰減的拋物線,直到動量耗盡。
實心彈對於步兵密集編隊具有很好的殺傷性,一次可以糜爛貫穿十數人。由於古代步兵作戰非常依賴於陣型的使用,因此炮擊對於崩潰步兵士氣和破壞陣型具有極高的效用,尤其是步兵眼看旁邊的人被擊成一灘血肉,內髒、血肉還濺你一臉,基本上心理防線會崩潰,然後掉頭逃竄,這時候戰線基本上就崩潰了,騎兵追著收割腦袋就行。這種炮、騎、步兵種結合直到拿破侖時代和沙俄12月黨人革命都一直廣泛使用。)
寧波水師因此輔助以先頭部隊的火攻,一排排木頭搭建的密不透風的水寨外牆,在高溫下碳化、變黑、變脆,開始漸漸失去強度,最終,在炮彈的錘擊下,像是牙簽似的被砸得七零八落。
大炮犁地三輪。
巨大的轟鳴聲中,佛渡島上本來衝鋒反抗的海盜們被炮彈打成肉泥,餘下的貪生之輩捂著耳朵,以為地震了,嚇得麵如土色。
炮聲停了。
正當他們以為稍微可以喘息,撿了一條命的時候,從西側攻島嶼的韓偃部隊已經從水寨後方偷摸了上來。
月至中天,大勝無損。
斬首千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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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前。
周敏靜毒漸深,全身無力,已經不能從榻上站起。他倚在圈靠上,讓黃雲取出一套秋香色色的甲胄,布麵,厚厚的棉絮,正麵的布上綴滿銅釘,看不見的裏麵是鐵片,隻雙臂上一層層魚鱗樣次第櫛比的銀色環片護臂。胸前、背心,雙肩和前擺後擺都繡滿了華麗的麒麟白澤圖紋。這是一套有公侯駙馬伯爵位的人才能使用的大明武官布麵甲。
他招手示意舒夜上前。
“這是我的甲胄——大戰之時,主帥若不在,軍心動搖。我要你替我,一線督戰、為國盡忠。黃雲,把我的印信和虎符取來。”
“侯爺不可!”黃雲勸道,“她隻是一個沒有任何戰場經驗的鄉下婦人!”
“戈舒夜?!”周敏靜提高聲音,問。
舒夜兩隻眼睛瞳孔放大,緊緊盯著虎符,眼中發出貪婪的光芒像是燃燒的煤塊、盯著獵物的貓咪,露出絲毫不掩飾的欲望。隨之撲通一聲跪在周敏靜塌前,咚地一聲磕了個結結實實地響頭:“謝侯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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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渡島出色的兩麵夾攻和海陸配合,兵員損失極少,隻有斬殺水寨殘盜時幾人被燒傷。
寧海縣的海盜被程先部隊擊散後,從象山、寧海兩港向海中逃竄,象山向北的海麵被昌國衛水軍堵截;向南的海麵被程先部隊清掃。
佛渡島已經為周敏靜部所占據,寧波府水師後勤部隊正在打掃戰場,將鐵炮彈撿拾回來,打算重新利用。
韓偃登上旗艦,看過戰報,對著主官揖道:“侯爺英明。這次兵分四路,一舉收複寧海、佛渡島,已經對徐山構成了包抄之勢,仗打得很漂亮,戰損也很少。
隻是……六橫島,侯爺打算怎麽打?佛渡島有偷襲之利,已經不可重複。徐山在六橫島築高城固池,苦仗硬打。”
黃雲上前報道:“有鄉老、儒生數十人夜渡前來,為首的耆老說徐山修建的白鷺城城牆高厚,都是以條石澆築鐵水而成,看上去堅不可催,但有幾處排水溝,高寬可以容納幾人通過,可以暗中進入偷襲。他們畫了徐山的城防圖,希望麵見大人,願意為王師引路。”
韓偃大喜:“侯爺可得親見他們。”
一行人出帳,主官遠遠望了望那群人衣衫幹爽,下令左右:“把他們綁了,搜身!”左右都很吃驚,卻見黃雲急匆匆前來複命道:“身上懷有利刃!審問後,是徐山的敢死隊!”
主官冷笑道:“他們想學白衣渡江,也不想想,藏海王城池一隻蒼蠅也飛不出來,隻有排水溝可偷渡,你們身上一個個衣裳都沒透濕,不是他親自送你們出來的,還能有誰?”
篝火熊熊,被綁在柱子上的耆老罵道:“周敏靜,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兒!也敢和藏海王老爺作對!——他可是天妃保佑、出海觀音的兒子,神仙在世!你們遭報應不得好死!下地獄剝皮煎油!叫我們挖出心肝煎了吃!
明天,大海上就會掀起暴風驟雨,叫你們的破船統統翻了!”
主官道:“既然如此,隻能用你們祭祀海神了。”下令左右:“將他們斬首,以血祭海!將他們的頭顱祭祀天妃!然後將他們內髒挖出來,連人頭一塊兒用石灰包了,明天用大炮給徐山送回去!”
入得帳內,韓偃側頭看了看對方:“心狠手辣,你不是綏遠侯。”
對方道:“韓指揮使,你現在應當做的是:承認我就是周敏靜,並且要讓其他軍士也這麽認為。畢竟除了侯府親信,士兵並沒有機會人人麵見綏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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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排兵布陣,還侯爺請示下。”韓偃顯然還在賭氣。
“韓指揮使,你以為我們在鬧著玩?不,這次所有的行動都是經過精心謀劃的,你我都隻不過是實施者,重點是要保證精確的施行。就比如這次登島的時機,是侯爺和西廠從漁民、鹽民口中反複問得的,每月隻有六天,農曆上半月十一至十三,下半月二十五至二十七,天文大潮,水深可以容納大船,每天隻有兩個時辰。趁著申時酉時(下午三點到七點)內的高潮,船艇可以靠岸。又必須是順風,必須是晴天,起碼在黃昏前必須是晴天,否則火器營和炮營看不清目標,火藥易濕,無法射擊。
戰機稍縱即逝,侯爺支持不住,沒有時間在這裏浪費。”
韓偃被戈舒夜說服,道:“好。那下一步呢?”
“寧海收複後,象山在我們手中,盜匪向南的航路就被阻塞了;西北方向有定海衛,我們須得從西向東強推,這樣他們就僅剩下向東北方向的海麵一條退路。將他們趕進我們布好的陷阱。”
“陷阱?——那位大人在海上?”韓偃隨即明白過來,西廠是要搶斬殺賊首的頭功,“但海盜們說,徐山高城固池,我們海上補給又是有限的,他們如果堅守不出,耗起來,怎麽辦?”
“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們堅守不出。”戈舒夜道,“如果天能助我,此後三天無雨,可以一舉登上六橫島。”
“若是天不助我呢?”
“你沒聽海盜們也在求天妃救他們呢。”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