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勝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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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火呲啦地跳動起來,天上幾條銀線,隨即連接成幕——下雨了。
仿佛是詛咒應驗了似的,攻陷佛渡島是子夜,後半夜就下起了雨,第二天大雨下了一整天,海上風力也很大,白浪濤濤。加之海霧朦朧,根本看不清六橫島的方向。
佛渡島上的寧波水師焦慮地等待了一整天。
第三日,天氣仍然不見好轉。這將是漲潮在黃昏期的最後一天,再等,戰機就要半月後了。戈舒夜知道,她不能再等了。就在焦灼的情緒達到最高點的時候,申時四刻(下午4點),雲並沒有散開,但雨突然短暫地停了。
戈舒夜跳起來:“看這下子天妃娘娘站在誰那邊!披甲!全軍下令,準備登船渡海!”
加上繳獲佛渡島的船隻,船隊大小百餘隻船浩浩蕩蕩渡過海峽。雖然途中雨又下了起來,但整體風力平靜,又經過戰前沈自丹、周敏靜指揮所多次演練推算,三刻鍾過後,水師的攻擊艨艟和指揮旗艦一起準確到達了六橫島(古雙嶼港)前線。在徐山白鷺城的眺望台中,浩蕩的明軍船隻就像是突然從濃霧後麵冒出來的鬼魂似的,哨兵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等到他們能看清船隻的形狀時,黑洞洞的炮口已經瞄準了他們。
數艘旗艦上的三十門炮又響了。同時艨艟、子母船、蜈蚣船等運兵登陸船都衝向了灘頭。
設在白鷺城前防禦陣地、水寨中的海盜,仗著海上的壞天氣,根本沒做好作戰準備。
水師將士在沈自丹的重賞政策下,跳下淺灘,趟過齊腰深的海水登上六橫島灘頭
一時間海上盜匪望風披靡,按照這種速度,灘頭上設置的防守水寨很快就會被攻陷。
城中海盜並不驚慌——他們的城池堅固,所儲存糧食、火藥足夠,城中更有剛從紅毛佛郎機人那裏購買的新式大炮十數門,端的是固若金湯。於是指揮城中盜匪,開炮還擊。
更有一個天妃娘娘保佑的因素,徐山想到這裏,不禁咧開嘴嘲笑。
“陸地上的王公貴族啊,大海並不保佑你們。海神隻保佑熟悉她脾氣的人——潮水跟著月亮,每天漲落兩次,每日漲落時間都會推遲。今天是十三,隻要撐到後半夜醜時(淩晨2點48分),就是低潮。眼前停泊在六橫島灘頭的大船,都會擱淺,成為困在淺灘上不能動彈的鯨魚,等著被我割肉!
你們以為近在眼前的勝利,都隻不過是幻象,馬上,馬上,海神就會告訴你們,這些船,這些人,你們隻不過是他祭壇上待宰的牛羊!
你們是給我送上門的肥肉!”
大雨傾盆。
雨天潮濕,給水師和海盜都帶來困擾——火藥浸濕,機銃和大炮都不易點燃,反而容易炸膛。灑在地上的火藥引線很快就被雨水衝散,雙方成了冷兵器的白刃城堡攻防戰。
以前都是倭寇海盜上岸劫掠,當地平民躲入碉堡;現在倒掉了一個個兒:水師官軍成了攻城的主力。
韓偃持著圓盾英勇作戰,接連踏破前線水寨,卻仍然對白鷺城無可奈何。激戰一天,斬首兩千四百餘,水師損失千餘人,但仍不能下。戈舒夜隻能鳴金收兵,原地休整。
時間在慢慢流逝。
“這麽打不行:徐山的白鷺城建造得十分高妙,不知道從何處所學:依山而建,占領製高點。基座是丈餘高的岩石底座,上方城樓高闊,塗抹著厚厚的水合石灰白灰,這白灰不光能防炮擊,還能防火。而城中有望樓、炮台,土牆上開有小射孔;內中柱子密集,回廊如同螺旋迷宮,台階高度不一,外人進去就迷路,聽裏麵人說,有一次大震,都不曾傾倒;易守難攻。
但我進入過白鷺城裏麵。城中有一處金庫,有一處糧庫,有一處彈藥庫。”舒夜道。
“徐山死守此處,是為了錢財?”韓偃道。
這時候是亥時二刻(晚上21:30),潮水水位還在最高處並不很遠(當日高潮時刻7:48),突然有觀察仔細的哨兵警覺道:“周大人,韓指揮使大人,不好,潮開始退了。請示指揮官,大船要不要起錨後退,否則容易擱淺。”
“你還在等什麽?半日潮生、半日潮落,三個時辰零一刻,潮位就會從最高落到最低!”藍迦樓的聲音在提醒她。
大船如果後退,大炮的射程就瞄不到徐山的陣地上了;而這時如果徐山派人阻擋,大船擱淺在淺灘上,就會成為活靶子。她恍然大悟。
徐山守白鷺城是在拖延——徐山在等他們擱淺!
“把笨重的大船留下,艨艟、小船藏匿,做出後退的樣子。趁著雨霧天氣,看不清楚,將船上火炮、彈藥卸下,轉移到高處去。”霩衢千戶所有軍戶娘子的娘家是六橫島民,因此對島上地形熟悉,知道有兩處小路,可以繞上白鷺城背後的山崖。
“大人,那兩艘大船可都是新造的!大漆都沒磕掉一點兒!”管船的船工心疼地叫喚起來。
“當然,當然,你們都心疼的好東西,當然要留給他們!——不光要把最好的留給藏海王,還要把火藥也給他們留夠!什麽時候潮水會退到最低?”
“醜時至寅時之間。”
“好,做出從船上取輜重紮營的假象,轉移炮火,將空營留在灘頭上,做出掘溝救船的樣子!
小股部隊持續襲擾,消耗他們的遠程彈藥。
土工組,準備炸掉徐賊的城牆!”
“土工組炸了好幾次,覆土太厚了,炸不穿!”
“叫土工組過來,挖掘地道——直挖到這裏,這裏(她在圖上畫出徐山城內的彈藥庫位置)徐山城池的火藥庫下麵。等我的命令,先誘他們出來。”戈舒夜厲聲道。
月明星稀,在萬籟俱寂之中,他們突然發現,雲散開了,天晴了。
明天是個打海戰的好日子。
水位已經退到了最低,大船結結實實地擱淺在了淺灘上,像是隻翻著肚子的鯨魚。
火光。
海匪果然趁著這機會襲營了!
“再等等,讓他們把城門好好打開。”戈舒夜目不轉睛地盯著,“現在!”
埋伏在製高點的水師部隊用燈籠打出攻擊的暗語!
轟!
擱淺的大船上突然冒出火光,盜匪們一驚,兩翼埋伏好的水師兵勇已經朝城門湧去!
“炮!”一聲令下,從船上撤下來的炮筒用推車推著,八人一組炮,發炮手點燃,鐵炮對準了城門。
城內守軍想由高處射擊攻擊炮手,卻從後山的懸崖出射出火矢將他們擊倒!
“轟!”數門炮同時開火,硝煙散去——城門焦黑,城牆被炸開了!戈舒夜、韓偃手持圓盾,冒著箭矢、火雨,用帶鐵鉤的繩子攀爬城牆,親自作戰。戰鬥大約又持續了兩個時辰,已是後半夜。終於打敗守城盜匪,衝進城中,斬首換旗。
“什麽?徐山不在城中?!”抓住俘虜審問,得到如此回答。
清點一番下來,卻見守軍都是老弱病殘,空城一座。
戈舒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久前才潛入調查,充足的彈藥庫、糧倉和金庫如今都被搬運一空。
是有序的撤退——城中有通向港口的暗道,已被徐山的盜匪在撤退時破壞、堵塞。
“此戰雖勝,到底叫他跑了。——下令所有軍士不要進入白鷺城內!不要飲用城中井水和食物!”
正說著,幾個打算進去搜人的士兵觸動了絆索,城中發出爆炸聲、火光和劈啪作響的焦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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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初升,潮平岸闊。
昨夜作為誘餌擱淺的大船,在激戰中被徹底損壞了一艘,還有一艘雖然被波及,趁著漲潮漂起,還可以回港修複。船工們正在檢測。
警示之聲大作。
徐山的艦隊趁著早上八點鍾的太陽,出現在六橫島激戰一天,疲敝的水師視線中。
繡著“藏海王”和金色骷髏紋樣的三角大帆船,由於船型和帆形和大明的折扇似的折疊帆完全不同,而尤其好辨認。
示警的銅鑼聲刺耳地響起,視線中大帆船航向調轉,高高的側舷露出一排炮口。
剛剛漂起來的水師旗艦灰飛煙滅。
“他們會靠港登陸嗎?”戈舒夜、韓偃緊張地在城中眺望。
此時海平麵上出現了一些新加入者的桅杆。
“沒見過——是新船。大明的船?!”韓偃通過折疊帆和高掛的飛龍旗號認出了艦隊的出處。
“炮船神威號?!”
徐山的艦隊警覺起來,迅速調轉了航線,兩方艦隊互相追逐著,像是在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他們都想占據有利的位置,爭取急轉可以讓自己船的側舷對準對方沒有炮口的船頭,多次來回博弈的結果就是——
雙方排隊開炮。
遙遠的海麵上傳來炮聲如隆隆的雷聲。
硝煙在海麵上彌漫。火在木頭帆船上蔓延。
“快,艨艟下水,去救援!”戈舒夜下令。
但徐山的旗艦已經在硝煙中一騎絕塵,離開了海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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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戰,徐山丟棄六橫島的巢穴,遠遁東北亞。
浙江海麵上算是肅清了。
沈自丹以神威號寶船巡航,耀武揚威。
此戰各將官立大功,各有封賞,沈自丹由於在整頓浙江、清掃徐山上立大功,重新獲得皇上寵信,在用人上更加寬容,主動為諸將請功:周敏靜,由綏遠侯爵加封一等郡公(公爵),封號穎國公;韓偃封繼毅侯爵,不日將回京督任十二營都指揮使,掌握京畿兵力,寵信優渥;程先、程不識父子加官進爵,程先賜國柱號,賞牌匾“一門忠烈”;程不識官加兩級。
“你卻沒有得到任何東西。”白鴉倚在門框上,嘲笑地看著戈舒夜。
“不,我有得到。”
“那你得到了什麽?”
“自信。”
“什麽自信?當你穿著周敏靜的盔甲時,你不過是戴著別人的麵具行使著他人的權力。你看到楊昶為了保護沈自丹在炮擊中不被霰彈所傷,撲在他身上,被抬下船是何感受?——這就是你當初在雲頭堡拚命要救的人。這就是你的自信嗎?你要和他一樣,無名無分地,心甘情願地,為所謂的愛奉獻嗎?”
“殺人的自信。剝奪他人的生命,是力量,是權柄,是嗎?”她突兀地抬起頭,直視著白鴉。
“權力,你嚐到了權力的滋味……人人都畏懼於你,人人都獻媚於你,你的意誌會自動達成,違背你的人會自動被清除,如果還是不行,就親手將他們物理剿滅——
那是很迷人的吧,你想要嗎?你想用嗎?”白鴉像對著小孩子,伸出一手掌包裹著五顏六色晶瑩剔透的糖,誘惑地道。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