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二侯爭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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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戈舒夜夢中好像被什麽叫醒了,像是馬嘶。然後是拍門聲。拍門聲甚急,聲聲叫人不安。

    她第一反應是家裏進了賊,掀起被子跳下榻來,抱緊懷中一袋金子——她滿心以為這幾天就能讓韓偃送回西安過年,細軟包袱都收拾好了;一邊還想著周敏靜那套絮得又厚繡得又漂亮的棉甲,既擋槍子又擋寒風,應當趁著昨天高興,堅持幾下跟他要過來的,這下得罪他了,怕要沒機會了。

    嘈雜的人聲響起來,穎國府的家丁持著火把侍立左右,周敏靜隻在中衣外披了件大氅,見到戈舒夜,二人都有些尷尬。不過鑒於二人在霸山島迷航和攻打徐山過命的交情,他們倆還真的沒鬧翻。

    黃雲將小門打開,卻是一身齊整的韓偃、韓春:“公爺,深夜驚擾了,急事。戈姑娘家那邊出事了,請她出來見客,隻恐來人低微,不敢入府。”

    “不妨,請人進來。”

    身後跟著一人,韓偃略一引薦:“穎國公,你大姐姐的東家;洮州總兵之子袁彪。”袁彪沒見過封爵這麽高的人,隻是行了抱拳禮,敏靜也抱拳以回。

    “大姐姐,不好了!”一年沒見,袁彪更加結實,已有髭須,但還是急躁,用他那特有的帶遼東口音的咋咋呼呼的腔調道:“快跑吧,喬老虎和楊家要來抓你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們不是巴不得我滾出五百裏地嗎?為什麽要抓我?”

    “謝大哥不是給你和楊昶三哥做過一份假婚書來?結果弄假成真了,說叫皇帝看見了,上頭人不認喬姐姐,他們怕擔欺君的罪名,要抓你回去成親呢!那姓楊的老頭還說,讓你做大,喬姐姐做小!這喬老虎能讓嗎?恨不得殺了你!

    我怕喬老虎害你、楊履那老頭兒綁你,特意來告訴你!趕緊跑吧!——哎,閔四哥,就你那妹夫,不仗義,還攔著我說讓我不要衝動呢!還是我自己翻出來韓大人的書信說到定海,也巧了,烏雲連珠帶我來的——那畜生總能找到你。”

    戈舒夜噎了一下:“你來之前是不是沒人知道我在這兒?”

    袁小虎一愣。

    “這下他們跟著你來抓我就行了!”戈舒夜氣急敗壞地給了他腦門一個爆栗。

    周敏靜被他們的對話信息量震了一下,但還是很有風度地道:“袁公子,先不要著急,我相信還沒有人膽敢從我穎國公府抓人。韓大人,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韓偃一揖,清晰地道:“戈大姑娘是西安雲頭堡戈氏的女兒,原來其父與建章伯爵楊家公子楊昶約為婚姻,後因夫家嫌貧愛富,毀棄婚約,另娶他人,並在眾人麵前讓她立誓說婚約毀棄、絕不反悔。但不知道為什麽,婚書上新婦的名字沒改,還白紙黑字地寫著她的名字,楊昶襲爵,夫人封誥命的時候,就發到了她頭上。

    現在楊家怕擔欺君之罪,想抓她回去,讓替嫁的喬家新婦做小;而替嫁的新婦喬家不樂意,想將誥命封到自己女兒頭上。”

    周敏靜已經出離驚詫:“建章伯爵?副監察史楊昶!?”他一向自詡冷靜,但此刻心中屈辱、嫉妒之情交煎,內心混亂萬分,萬軍之將竟險些失去方寸,轉向戈舒夜,“我要你答,韓侯所言,可是實情?”

    戈舒夜知道事不能瞞,歎了口氣,道:“除了我並不知楊、喬對婚書打算,其他俱是實情。”

    周敏靜接過韓偃手中對楊昶的敕封,上下閱讀,“建章伯爵夫人。——為什麽不告訴我?”周敏靜開口,卻心中已有答案,戈舒夜以俗示人、實則心高氣傲,怎願意提及自己被棄之事。“今日之事,是為了他麽?”

    “不是。”她答得很快、很堅定,沒想。

    “那是怎麽回事?”

    戈舒夜心中覺得很無力,在三麵目的審庭上自己就已經和楊昶的這份婚約做了切割,後麵喬家葬禮逼嫁關係破裂,在她內心,這已是碎得不能再碎的一麵鏡子,早掃進塵芥堆裏丟掉幾百年了。竟真的有人還妄想將這一地碎片粘起來,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為什麽她還要反複解釋她和楊昶的關係?她覺得累了:“楊家棄我在先,喬家逼我在後——他們要豪門子做嬌客,他們要建章伯爵夫人的名位,我退位讓賢。我隻想拿著自己的錢、回自己的家、過自己的日子,為什麽非要我和楊昶扯上關係?難道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可是你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寫在婚書之上。”

    “那時我們為了保護春水、和沈自丹結仇,楊昶深受重傷,我們偽造喜堂、婚書,讓家丁護送他先走,我留在雲頭堡拖延沈自丹。”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這不是她第一次,代替別人站在危險的最前線。

    “他沒有殺你,還給了你那塊令牌?”周敏靜在心中做了聯係,他瞬間就理解了沈自丹。她不是也這樣救過自己嗎?

    每次她都最勇敢,每次她都最善戰,每次她都打贏了攻堅,她的敵人都展示了對她的敬意,但每次她自己的生活都碎了一地。她自己一片片撿起來,抱在懷裏,重新開始。

    突然,國公府又是拍門聲。家丁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一臉懼色。家丁似乎是被嚇到了,黃雲聞聲跑到大門前,臉色也變了。

    在閃動的火光之中,周敏靜道:“你曾懷疑我隱瞞了你情報,讓你去送死,因此怨恨。我沒有。我問你,那你有怨恨我讓你站在攻打六橫島的第一線,讓你置身險境嗎?”

    戈舒夜眼中反射火光在跳,道:“沒有,你是唯一相信我能打贏那一仗的人。

    而我迫切地需要勝利。”

    周敏靜點點頭,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與子同仇。”

    黃雲一臉倉皇之色,來前遞上名帖,顫聲報道:“公爺,西廠那位大人!沈自丹聞公爺新得穎國公府,前來謁見,祝賀新居落成、佳人在側!轎子就在門口!”

    “你前去通報,承蒙沈公公厚愛,我換了衣服,就親去迎接。”

    ******

    正堂中,仆人端上清茶。

    周敏靜還是一身深絳色袍子,道:“沈公公,請。”

    沈自丹穿了一身淺藍色漂紗的罩衫在月白曳撒外頭。朔還是站在他身後試毒,他接過茶呷了一口,冷不丁地道:“她答應了嗎?”敏靜被他問得一愣,但臉上略顯尷尬的微表情還是出賣了他,“哦,那就是還沒有。”

    “你監視我?”

    “我看到她的八字在宗親玉牒上了,陛下很快也會看到。穎國公爵,建章伯爵,元日大朝賀上,好一出二侯爭妻的大戲!”

    “你監視了平昌公主府?”

    “職責所在。”

    “西廠和建寧楊家,汪直查楊曄案曆曆在目,血海深仇,不會是同盟。”

    “正因為是血海深仇,我才不想在同一個陷坑中摔馬兩次、再次撕破臉,搞得西廠與整個文官集團為敵。”

    “公公此來為何?”

    “居中調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建寧楊家怕是不會聽廠公之言吧?”

    “我可以全權代表建章伯爵本人。戈姑娘與建章伯爵的婚約是父母之命,具有法律效力;婚書上寫著她的名字。”

    “可楊家毀約在先、喬家逼嫁在後,喬小姐成為楊夫人,已是事實。”

    “她居然肯都告訴你…”

    “我們不但有當事人,還有見證人,如果鬧到陛下跟前,可以跟建章伯爵當庭對質。”

    沈自丹目中流光淡如春水:“穎國公,他們之所以要把大小姐抓回去,就是為了掩蓋欺君之罪,怎麽還會讓你們把楊氏悔婚之事坐實?他們不會給你們機會當庭對質的。

    再說,就算坐實了他們悔婚,那解決問題的方法,不過是順水推舟,再把她嫁過去一次。

    我是來提醒你的,大小姐,你唯一能夠擺脫這場婚約的方法,是證明你根本就不是戈雲止的女兒,在此基礎上,父母之命不成立。這是你們唯一應當主張的,而這個案子,陛下不信任百官,應該會交給西廠來查——如果你真的想要依靠穎國公這棵大樹,讓你的生身父母為你做主吧。

    深夜攪擾,多有不便,告辭了。”

    戈舒夜聞言突然從屏風後衝出來:“沈芸,你知道了什麽?——你知道了我不是你妹妹,對不對?我親生父母——我不是爹爹隨便撿來的棄嬰,到底你知道了什麽,告訴我!”

    沈自丹轉過頭,看了看她,卻沒有回答。他隻是對周敏靜道:“穎國公,你在永昌寺許的願望可以實現。”他攔住敏靜送客的腳步,翩然離去,如同一片沒有痕跡的晨霧。(解釋,沈自丹覺得周敏靜難以控製,一直對他進行嚴密監視,加之萬家試圖聯姻穎國公府讓他很警惕周敏靜倒向萬家。直到發現平昌公主的目標是謝遷,才知道平昌公主是潛在的太子黨可以拉攏,所以放棄了對周敏靜的敵視。而平昌公主長袖善舞,是多麵下注的人。)

    周敏靜目中略一驚愕,隨即明白過來,然後咬了咬下唇。他自詡是個理智的人,他行事謹慎、作戰謀劃周密,所以他會考慮一切事情的現實情況,然後做出安排。在他拜訪平昌公主開口之前,他的內心還是不確定外祖母的意思,永昌寺正好在兩府之間的路上,就順便進去拜了拜。

    “戈大姑娘要是個官家小姐就好啦。”破敵突兀地道,打斷了他的祈禱。

    “你說什麽?”

    “我說要是戈大姑娘要是個官家小姐就好啦,爺就不用這麽費心費力地擔心公主娘娘會不會嫌棄她出身、能不能讓她進府的事,直接八抬大轎把她娶進門不就行了!”

    “不懂事:婚姻大事,應當依禮而行,怎可玩笑妄言。”

    “可是黃大人說,爺打第一眼就喜歡戈大姑娘,所以每回吵架都叫戈大姑娘占便宜,不是占了這個、就是拿了那個,爺就算吵輸了還是很高興。”

    “我是喜歡戈姑娘聰明又有本事,學東西快,辦事牢靠——和喜歡你與黃大人是一樣的。”

    破敵想了想:“黃大人娶了媳婦爺高興,那戈大姑娘要是嫁了漢,爺也會替她高興了?”周敏靜很詫異:“她怎麽會嫁給別人呢?她當然是跟著我啊。”說出這句話,敏靜就覺得自己有些奇怪,自己憑什麽確定她就該屬於自己呢?是自己憐憫她孤苦的身世給她容身之地?是自己包容她怪癖的性格給她生存之資?是自己信任、愛惜她野獸似的作戰才華給了她奪取勝利、獲得榮耀、證明自己的機會?

    破敵道:“那戈大姑娘萬一是官家小姐,爺會娶她嗎?”敏靜笑道:“童言無忌。若是菩薩讓戈姑娘出身名門、榮膺列侯,到時候我就娶她。”

    敏靜思緒略回,穎國公府大門又響起了拍門聲。外是火把和人聲,來人不少,好像有人把穎國府大門圍住了。

    “今夜不用睡了。重新換盞、添茶,準備開門迎客吧。來者是誰?”

    報信的家丁道:“前兵部主事楊仕偉大人攜族侄建章伯爵楊昶,拜帖來訪!”

    “請吧。”

    ******

    雙方見禮後,楊仕偉試探著看敏靜臉色。

    “楊大人有話可以對本公直說,就同戈姑娘親耳聽到一樣。”周敏靜道。

    楊仕偉想了想,堆出笑,道:“如此甚好——我楊家已經開祠堂、祭祖宗、聚人丁,在全族人麵前,公開了楊履在保媒之事上收受賄賂黃金百兩,為此不惜李代桃僵,讓戈大小姐蒙受冤屈的事情。因此他主持的婚禮,無效。”楊仕偉說完這番話,試探著看周敏靜的臉色。

    敏靜麵如春風,不能讓人猜出他心中所想,道:“所以呢?”

    楊仕偉道:“所以我們想撥亂反正,迎回真正的建章伯爵夫人,戈大小姐。讓她接受誥命,進入族譜。”

    “國公爺,能否請大小姐出來見麵?”楊昶道。

    周敏靜撇了撇白瓷碗裏的茶沫,不冷不熱地道:“楊公子既然已經另娶他人,又何苦非要見舊人呢?豈不是令雙方都難堪?——再說,喬家小姐不是已經入了楊家門嗎?你們若如此,置喬小姐於何地呢?”

    楊仕偉道:“這簡單,楊家還容得下多一個女子——二女同侍一夫。”

    周敏靜從氤氳的霧氣後抬起眼睛,直視著楊昶:“楊公子,你認為,戈姑娘會情願嗎?”

    楊昶也把茶碗合起來:“公爺的意思,是要奪人之美了?”

    周敏靜笑道:“本公倒是認為,喬小姐既然已經過了門,有名有實,那一事就不煩二主;誥命之事,皇恩披澤萬民,加在誰身上都是一樣的。而據我所知,戈大姑娘本來就不是戈堡主親生,因此這份婚約從根子上就沒有成立的基礎,就此廢了吧。”

    楊昶道:“穎國公爺,這是小夜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你若是奪人妻室、想以權勢壓人。雖然你身份高貴、皇親之尊,但建章伯爵夫人,名正言順,也不是你能夠輕易染指的!”

    “夠了!楊昶,解除婚約是我自己的意願,你別隨便往別人頭上潑髒水。”戈舒夜從屏風後麵走出來。新作的衣裳到了,她穿著一身白底兒繡貓兒撲蝶的絲裙子,白衫子秋香色滾邊,披著一件銀狐皮的大氅,頭上兩個金絲多寶的發釵,更顯得明媚動人。

    “小夜,你怎麽會這樣!我知道你打小就不喜歡我,可我們總有一起長大的情分在吧;就算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夫婿,你總可以把我當做兄長信賴吧?我從十五歲到雲頭堡,十年的情分啊——盟主死前將你托付給我,是為了你一輩子的打算,否則百年之後,到了地下我如何向盟主交代?雲頭堡喬莊主逼婚之事,我心中愧疚萬分,浙江平寇之後,終於可以一切回歸正軌。就算你再怎麽不喜歡我,可起碼我不會害你!而其他人呢?

    你了解他們多少,就敢貿然地信任他們?

    小夜,到底是為什麽?我沒想到有一天你真的自甘墮落,為盟主蒙羞。他給了你什麽承諾,是因為他賞賜給你的金玉首飾、華麗衣衫?你應該知道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沒有法律上的身份,你不明不白地跟著他,你以為攀龍附鳳做了美夢,就不怕被始亂終棄嗎?”

    楊昶說話一向不留情麵,戈舒夜最不喜歡聽他教訓,心中火騰地一聲就上來了,張口想要反駁。但還沒來得及她開口,一向冷靜、溫和的周敏靜比她還要先被激怒。

    周敏靜生氣的時候不會大吼大叫,但目光如冰刀一注注射出,他低頭喝口茶,傲慢地、炫耀地一笑,然後輕飄飄地丟出一句:“建章伯爵,一個區區的二品誥命也值得這許多麻煩。

    難道我堂堂穎國公府不能成為戈姑娘的蔽身之所?”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