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勸智孫;第一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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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在山上暫且過夜,就地和衣等待天亮。在水寨部眾的簇擁下,施濟孫恢複了一個海盜頭子的權威。他一屁股坐在當中的破椅子上,道:“燕三娘子救了老夫,老夫銘感於內。這是金幣五十枚,金令箭一支——燕三娘子若有事想要完成,我施家水寨必定全力相助。”
蘇惹月道:“智孫大人,那就請聽天海豊一言。伊勢新九郎狼子野心,是想用天妃金印挑撥起你和南乘風鷸蚌相爭、骨肉相殘,他好從中得漁翁之利呀。我們代表大明特使前來提醒,不要叫親痛仇快;也希望你能同大明結盟,一則恢複故友情誼,二來得到強援,豈不兩全其美?”
施濟孫年老渾濁的眼珠中流露出陰晴不定的光,舉起一隻手,道:“天妃金印本來就是我施濟孫的!
想我年輕之時,鄭和原本將大明敕令發下,封我為舊港宣慰司繼承人,沒想到大明官員言而無信、反複無常,轉頭又改封了我二姐。叫我顏麵盡失,在舊港無法做人,奇恥大辱,六十年切齒難忘。”
蘇惹月和燕三娘麵上紅白兩色,訕訕不知該如何作答;戈舒夜聽聞此語,反駁道:“施濟孫,你說是鄭和反複無常,還真是惡人先告狀。你怎麽不說,你一開始根本就不是施家的話事人、舊港的繼承人,隻不過大明水師的那群官員,井底之蛙、孤陋寡聞,想當然地以為天下都像他們那破爛宗族祠堂一般,男子繼承家業,卻不知道施家有才幹有威信的繼承人是施二姐。倒教你狐假虎威,撿了這個乖。
鄭和再下西洋之時,親自調查清楚前後因由,亡羊補牢,致信施二姐挽救前麵的錯處。倒是你呀,欲壑難填,還真拿著雞毛當令箭,狐假虎威地跑去日本海麵上,到處說你才是施家的正統。大明是看在舊港淪陷後,你抗擊外敵、不忘本,這才覺得你還有可用之處;如今你倒自己拿大起來!”
施濟孫盯著舒夜看了一會兒,道:“童子,你對我施家的事情,很清楚嗎?”
戈舒夜道:“也就是聽人說起過一二。”
施濟孫哈哈大笑:“那你可知道,我壯年之時,曾有一位非常年幼但非常靈驗的巫女給我過一個預言,說我前途無量,但在古稀之年會、遭遇一大劫難,到時候會有個不同尋常的高人,會三次救我性命。那探子偽裝成這個人害我,如今看來,燕三娘子倒應了這個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才以禮相待;你算是個什麽東西,敢對老夫我的事情說三道四?關於與大明結盟之事,休要再提。——把那探子帶上來!”
被海風吹得很黑的海盜們幸童子推搡著到了人群圍成的圈中心:“跪下!”
幸童子被閃雷彈的黑煙熏得半張臉都是黑灰,但仍舉止優雅、神態倨傲。
“你敢加害老夫。是誰支使你的?你背後是什麽人?”
幸童子輕蔑一笑:“你們平日像狗一樣巴結我、期望得到我的青眼一笑。可在我的眼中,你們都隻不過是粗俗如同爛泥的低賤東西。”
智孫道:“你用妖法蠱惑人心,還真當成是自己是什麽人物,能讓別人誠心拜服追隨嗎?”
幸童子道:“法術也罷、利誘也好、威逼也是,隻要能讓人服從於自己,又有什麽高下之分呢?你們口中的真主沒用法術迷惑你們、天堂利誘你們、地獄威逼你們嗎?
真正的強者是不屑與你們這些螻蟻為伍的,就比如說現在,你們又能對我做什麽呢?就憑你們?——一群螻蟻。”隨著他的言語,太陽從海平線上升起來了。
登時,萬縷陽光像利劍一般刺破海霧,像是一道道雷電的引擎。
眾人被這突然而至的光線刺得隻感覺眼前一懵。
燕三娘眼疾手快,將施濟孫從座椅上拉開。
砰!砰!砰!接連幾聲巨大的爆炸!白色的火星飛濺四射,白色的酸霧彌漫,空氣中登時充滿了嗆人的酸霧。施氏水寨中的人被炸得七零八落。
前番有很多在綠氣中中毒的傷者,本來躺在地上休養,此時來不及逃脫,眼見已經被白色的爆炸烈焰燒得不活了。
此時幸童子站起,撣撣衣衫上的塵土,線條精細優美的細目不屑地掃過地上的屍體,輕蔑地道:“你們在我眼裏,已經通通都是死人了。”
“你怎可隨便殺人?”一個壓抑著憤怒的聲音。
幸童子麵色略一吃驚,沒想到還能有人從他製造出的爆炸中活下來,這爆炸後空氣中彌漫的都是白色的酸霧,方圓一裏,連草木都會黃萎凋零;普通人就算能在爆炸中活下來,也會被酸霧熏死。
他回過頭,看到地上立著一個白色的正八麵體,像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冰燈籠,有毒的氣體被隔絕在外。
“嗬,原來是同道中人啊,陰陽師。”幸童子對戈舒夜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的來曆,但,對於我們這些已經一隻腳踏入永生的得道者來說,這些即將在時間中老死的人類,不就是朝生暮死的蚍蜉螻蟻麽?”幸童子手中拈著一朵被酸霧侵蝕得發白、卷邊的落花,塑造著他怪異的美感。
“這麽說,你還沒有踏入永生?”
“隻要得到了那位大人的永生之水,我就會成為永生者,永遠保持青春和美貌,成為一個真正的翔士!”幸童子突然眼睛中流露出一種變態的渴望。
戈舒夜看了一眼遍地的屍體,冷笑一聲:“哼,那就是說,我可以殺你了!風、水!”她雙手捏訣,突然交叉,一橫一豎——隻見白色的八麵體氣之結界和藍色的正二十麵體水之結界同時出現。那氣之結界仿佛在富集著爆炸生成的酸氣,汙濁刺激的空氣不一會兒就變得清新,而氣之結界中卻滿了白色的酸霧。——兩個結界突然合一,在水之結界中合成一罐鹽酸,開始濃縮。
幸童子突然發覺自己不能動了,低頭看時,已經被地上的白蓮陣像裝在試管中一樣困住了!
“你要幹什麽?!”幸童子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他大叫,拚命放出能夠迷惑他人的費洛蒙,但都被白蓮陣困住,倒激得他自己劇烈咳嗽起來。他目中眼光驟變,再也不是那種輕蔑、自信滿滿和高傲的表情。此時他終於明白自己的靈力遠低於對方,大事不妙。
他突然跪在地上,流露出一種極其嫵媚的神態,脫下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膀,不斷撫摸自己,露出求歡之態,甚至落下淚來——他竟然痛哭朝戈舒夜獻媚,求放過他:“求大人放過我吧,我願意侍奉您,您對我做什麽都行~”
戈舒夜走到他麵前,殘忍地、饒有興味得看著他像櫥窗中的妓女一樣搔首弄姿,然後露出貓玩弄老鼠一樣表情,突然咧開嘴笑,用最嘲諷、輕賤的語氣道:“誰教你這些的?他沒教給你,就算是永生者,輕賤其他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也會被輕賤?別用你那被萬人玩過的髒屁股對著我,我嫌騷臭。你造出來的東西,我統統還給你。”
水之結界像個打開了開關的燒瓶一樣,將濃縮的鹽酸一股腦地倒入幸童子被封裝的結界中。
他像個瓶中的小白鼠一樣,先是掐住自己的嗓子,然後咳出血來,身上的皮肉全部開始被腐蝕、燒爛,然後一塊塊掉進酸液之中!
她看著那試管中融化的小白鼠,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
逃過一劫的施濟孫、海盜眾;包括燕三娘和蘇惹月,臉上都露出複雜的神情。
她緩緩轉過頭去,臉在朝陽下陷入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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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可不必這麽對待他,翔士。”一個女子恬淡的聲音出現在她背後,這聲音宛轉悠揚像是百靈黃鶯在晨光中悅耳的啼鳴。她身穿著層層疊疊的華美和服,長發如同烏雲,塗敷白麵、唇點朱櫻,眉毛剃得很短,一看就是絕對的貴族。
可是這樣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女人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出現在亂世的山頭上呢?
她緩緩張嘴,仿佛那聲音有魔力似的讓人忍不住傾聽:
“幸童子的出身很可憐,他是為了獲得父親伊勢家的承認,才不擇手段地效忠於我,想要在伊勢宗瑞誅殺茶茶丸的包圍圈合上前,拿下施氏水寨。他想,以此為伊勢家出一份力,自己便可以認祖歸宗,成為伊勢家承認的養子。”
“他是伊勢新九郎的私生子?!那你是誰?”
看見那女子的身影,有曾經跟隨智孫的海盜認出了她的麵容,議論紛紛:“北川殿?”
這位今川氏前任家族的側室、如今家頭的母親、伊勢新九郎的妹妹,這樣一個貴婦人怎麽會形單影隻地在亂世中獨自行走,還離開了今川的駿河國,來到此處?
她的麵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又似乎在變幻。似乎是很多美女的臉,在此時此刻混雜在了一起。
戈舒夜盯著她美麗卻不穩定的麵容,像是水麵上一幅美人圖搖晃的倒影。
“你是誰?你也是鬼法八人眾之人?”
“我有很多名字。”對方同時用漢語和日語答道,像是不同的靈魂同時發出聲音。戈舒夜感到一陣陣意識的分散和聚集,好像靈魂被擠入一個充滿鏡子的世界,在每一麵鏡子上,她都看到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她們來自不同的時代,有著區別的衣著打扮,但電光閃過,或身亡慘死、落魄不知所蹤;還有些鏡子之中,顯示出不同形態的狐狸的姿容。
金色的九尾狐。
戈舒夜被這一群靈魂的靈壓逼得有些抬不起頭來,仿佛靈魂就要化為涓涓流水,順著大江東入大海;或者變成一簇簇流離的落英,隨風飄散。她在慌亂中召喚出五邊形正十二麵體的魂之結界,好不容易維持住了自我意識的邊界。
“你是一個天使!?你是一個混合的靈魂?你有著長達數千年的記憶?你到底是誰?”
“我可憐幸童子,是我可憐那些因美而遭受禍患的靈魂。
我是她們所有的自我意識、記憶和怨恨,也是世人將離奇的幻想和誇張的視奸強加在她們身上,最後造就了我。”
“你的名字?!”
“在傳說中,我被人們叫做青丘之狐;在舊九州,我被人叫做妺喜、妲己;在這類,人們叫我玉藻前。”
戈舒夜心中一凜,完蛋了!這回遇到一個強大的永生者,她說不定是她見到的,第一個天使!
“極致的美,是上天的恩慈,也是災難;就如同三歲幼兒懷中抱著的和氏璧,那玉璧無瑕的暉光似乎有著某種魔力,讓世人的醜惡和貪婪全部暴露、投射在其上。
人們渴望美、掠奪他人的美;人們嫉妒他人比自己美,踐踏美的擁有者。人們先是竊竊私語地挑剔、詆毀,後是明目張膽地視而不見、自命清高,最後,將亡國的罪責、君主的殘暴、為了權力而手足相殘的殘忍貪婪,這一切一切的惡與罪,全部推到那個柔軟的美人身上去。
我就是如此,在地獄中得到了她一個個的靈魂。
沒有智慧和實力維護這天賜的禮物,我即使那時已經法力卓著,還是眼看發生那須野的萬人大戰,血流成河。”
“不不,不是你們,你們隻是三個普通的女子,由於青春之神的庇佑,臉上散發出些光彩。你們的顏色很快就會被時間洗去;和那些身背傳說的絕代佳人相比,你們隻不過是……不,你們不會以為,我說的是你們吧?”玉藻前突然以幅扇遮嘴,失聲笑起來。
“看來比起認識命運,你們第一課更該學的是,正確認識自己。”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