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5章 陳陽,這兩年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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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完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方大海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指間的煙頭明明滅滅,卻始終沒有掐滅。他仰起頭,脖頸上的喉結因用力吞咽而上下滾動,喉結旁青筋暴起,像一條條蜿蜒的蚯蚓。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濃烈的煙草味彌漫在狹窄的車廂裏,嗆得人嗓子發緊。一口煙霧從他鼻孔噴出,帶著他胸腔裏鬱積的濁氣,在空氣中迅速消散。
遠處,煙花此起彼伏地炸開,金色的、銀色的、紫色的光點在空中交織成網,照亮了半邊天空。這些平日裏令人驚豔的色彩,此刻落在方大海的臉上,卻襯得他眼角的皺紋更加深刻,眉宇間的疲憊與沉重愈發明顯,那些光彩仿佛都沾染上了他眉梢的愁緒,變得黯淡無光。
過了許久,方大海像是終於緩過勁兒來,他低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胸腔隨之起伏,帶著某種壓抑的節奏。
“呼——”一口渾濁的氣從他口中噴出,帶著濃重的煙草味,在車廂裏盤旋了幾圈,最終消散在夜色中。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手掌粗糙,帶著常年摸爬滾打的繭子,在昏暗的車燈下泛著暗黃的光。
“陳陽啊……”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中年男人特有的疲憊和滄桑,“我從轉業到現在,幹刑偵也有些年頭了。見過的、辦過的案子,比你小子吃過的鹽還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陽年輕的臉龐,眼神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凶殺、搶劫、盜竊……各種各樣的犯罪,各種各樣的動機,我都見過。可這兩年……”方大海的聲音低沉下來,緊緊抿著嘴,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沉重,“我親眼見到的,親手經辦的,像今天這種……因為窮,因為活不下去,或者覺得活不下去……這種破事兒,太多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頭明滅不定,映照著他緊抿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下頜。
“真的,比以前多太多了!”方大海猛地轉過頭,目光直視著陳陽,那雙平日裏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眼神裏充滿了困惑、無奈,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我穿著這身警服,”方大海的聲音突然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們是罪犯,他們觸碰了法律,我就必須把他們抓起來,繩之以法!”
“這是天經地義,是我的職責!”方大海的聲音擲地有聲,在車廂內回蕩,帶著警察特有的威嚴和決斷。
但很快,他的語氣又軟化下來,變得低沉而無力,帶著深深的迷茫和拷問:“可是……陳陽......”
他抬起夾著煙的手,指向夜空,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如同盛開的曇花,短暫而耀眼,“如果他們都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能養家糊口,能讓老婆孩子吃上飯,穿上新衣服,能安安穩穩地過個年……”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嘲和無力,“誰他媽願意去犯罪?誰願意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去蹲大獄,甚至挨槍子兒!”
這聲拷問,如同千鈞重錘,狠狠地砸在陳陽的心上。
陳陽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呼吸都變得滯澀起來。方大海的話語,一字一句,都像是灼熱的烙鐵,在他的靈魂深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那些話不僅僅是聲音,更像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穿透了除夕夜的寒風,穿透了漫天絢爛的煙花,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陳陽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的腦海裏閃過今天在派出所看到的那些麵孔——王老五絕望的眼神,李老蔫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還有那些因為活不下去而走上絕路的普通人。
這些畫麵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飛速掠過,每一幀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寒風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積雪,也卷起了陳陽心中翻湧的波濤。遠處,除夕夜的鞭炮聲依舊此起彼伏,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花火。
可這些本該象征著喜慶和團圓的聲音,此刻聽在陳陽耳中,卻變得格外刺耳,甚至帶著幾分諷刺的意味。
多少人家燈火通明,觥籌交錯,而又有多少人在這個本該團圓的夜晚,卻因為貧窮、因為絕望,而走上了不歸路?
這是一個警察在職責與人性之間最深刻的掙紮。
方大海作為一名人民警察,他的天職就是維護法律,打擊犯罪,將那些觸犯法律的人繩之以法.這是鐵的紀律,是神聖的使命,容不得半點含糊。可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的普通人。
他見證了太多因為貧窮而引發的悲劇,見證了太多本該善良的人因為走投無路而被逼上絕境。他的心在流血,在呐喊,在質問——如果這個社會能給他們一條活路,誰願意去犯罪?誰願意去蹲監獄?
九十年代,北三省正處在一個巨大的轉型期,舊的體製正在崩塌,新的秩序尚未完全建立。無數的工廠倒閉,無數的工人下崗,無數的家庭陷入困境。整個社會都在經曆著前所未有的陣痛,每個人都在這場變革的洪流中掙紮求生。
方大海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個具體的案件,更是整個時代的縮影。
他的拷問,不僅是對陳陽的拷問,更是對這個時代的拷問,對所有有能力改變現狀的人的拷問。
方大海深深地吸了最後一口煙,煙霧從他的鼻腔中緩緩呼出,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白色的霧氣。那支燃燒到隻剩煙蒂的香煙,仿佛也承載著他所有的情緒——憤怒、無奈、悲哀、希望。
他將煙頭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腳尖用力碾壓,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和憤懣都發泄在這小小的煙頭上。煙頭在他的鞋底下發出輕微的“嗤嗤”聲,最後的一點火星也徹底熄滅了,隻留下一團黑色的灰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