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裴蕭元負著皇帝下山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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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蕭元負著皇帝下山之時,整個過程,絮雨便緊緊地跟在近旁。
或許是她看花了眼,她看到阿耶在被他負著下了七八級山階後,眼皮翕了幾下,跟著,他應當是完全蘇醒了,微微睜眼,目光茫然地看了下左右,才仿佛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就在絮雨以為阿耶接下來就要開口命他放下自己了,卻不知阿耶又是怎麽想的,目光投到了此刻正負著他下山的那人的後腦之上,視線停留了片刻,接著,什麽都沒說,也沒有做,目光變得溫和了起來,最後他又慢慢闔眼,整個人也似乎跟著放鬆了下來,一動不動,就這樣,任他這個年輕的臣子背著他下山,走完整條山道,最後將他背到了山腳。
那裏,宮監們已抬來輦,正等在路口,見狀,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又忙而不亂地接過皇帝,扶其上了坐輦。
隨後,皇帝便在韓克讓以及聞訊趕來的崔道嗣等大臣的持護下,去了。
絮雨隨輦而行,走前,向著身後望了一眼。
裴蕭元沒再跟上了。他就一個人停在山道下的路口,見她轉頭,和她遙遙對望了片刻,終還是慢慢地低了頭,隻朝她遙遙行了一禮。
絮雨點了點頭,以示回禮並謝意,隨即,她收目,伴著皇帝回了禦帳。
禦醫匆匆到來,一番診治過後,說皇帝應無大礙,方才暈厥,主要或還是血氣凝滯所致,建議立刻返往行宮,好生休養。
其餘根本也無須禦醫再多說什麽,出了昨夜那樣的事,此次行程必然是要中斷的。
在等待返程的短暫間隙裏,關於昨夜那一場變故的更多情況,也逐一匯攏上報。
昨夜的上半夜,在那一場形同鬧劇的禦前爭執結束後,皇帝或是出於他一向謹慎的習慣,或者,完全隻是直覺,暗令韓克讓盯著些兩邊的人,看他們各自又做什麽。出於皇帝對裴蕭元的一向的戒備心,這種事自然是不會叫他知曉的,所以韓克讓昨夜在裴蕭元的麵前,絲毫也沒有透露半點風聲。
正是因為皇帝的謹慎,所以在事發之後,四衛才能迅速反應並組織阻擊陳思達。
但皇帝還是低估了情況的嚴重,防備不全,昨夜的那一場兵亂,雖很快便被平定,但造成的後果,比眾人想象得要嚴重得多。
經今早數點,竟死了十幾個隨駕官員,當中除了一名奔逃時自己掉下馬摔死的文官,剩下多是朝中平常和馮貞平往來密切之人。
至於康王府此次隨行的長史、典軍等官員,更是全部被殺,一個都沒有逃過。另外,受傷官員也有二三十人,當中除了受燒傷、刀傷的,也有逃跑時自己不慎跌傷、扭傷的,輕重不一,原因更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還有幾名番使。好在有驚無險,這些人也都一一得到了安置。
受傷的人當中,傷情最重的一個,當數馮貞平。他身中一刀,若不是昨夜承平等人及時趕到,恐怕性命難保。康王倒無大礙,但受驚不小。據說昨夜是馮貞平不顧自己安危,叫親信都去保護他,他才得以逃過追殺,最後躲在了距營房七八裏外的一片亂草叢裏,人此刻也已被找到,並帶了回來。
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意外的驚喜,便是新安王李誨昨夜表現得很是不錯,他臨危不懼,當時第一時間便想到叛軍可能會捉拿藩君使者作人質,立刻帶著自己的衛隊,不顧危險,在人人隻顧逃命的當口衝入當時已經起火的營房,組織還來不及逃的藩君和使官撤退,並將人都帶到行營後的山裏藏了起來。他共救下了十餘人。
皇帝在聽韓克讓等人匯報其餘各種消息時,全程沒有半點表情,直到此時,臉上才終於顯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命人去將李誨召入。
李誨此刻和其餘人一樣,都等在皇帝的禦帳之外。楊在恩正要出去傳令,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皇帝的話語之聲:"等一下!"
楊在恩急忙止步,屏息靜待,卻見皇帝獨自出神片刻,改口:"罷了,不必單獨召見了。"
"傳朕旨意,即刻返往行宮。受傷行走不便之人,不必同行。留太醫在此,替他們診治,等傷好了再回不遲。"皇帝又吩咐一聲。
宮監出去,將皇帝的命令傳了下去。
在拜謝天恩的一片稱頌聲中,皇帝提早結束行程,返回行宮。半路,遇到了聞訊匆忙趕來的寧王,接到皇帝,於當晚順利回到行宮。
然而,回來之後,當夜起,皇帝的身體,一下便不好了下去。
這看起來很是突然。畢竟,從皇帝來到蒼山並攜公主歸朝的第一天起,他便表現出了以往難得一見的興奮狀態,每天接見大臣以及諸國藩君和使者,頻頻參與各種遊宴,甚至,在狩獵當中,還曾不顧臣下勸阻,興致勃勃,親自騎馬上陣,射殺了幾頭獵物。
皇帝這樣的狀態,如同一下年輕了十幾歲,顯然,這是因公主歸朝而帶來的新氣象。這叫許多大臣感到驚訝之餘,更是欣喜。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夜歸來之後,皇帝一下又變得萎靡不振,狀況甚至比之從前還不如,太醫施藥也是無用。
皇帝的病勢,自然不會對群臣公開,萬幸這裏是行宮,正好可以安靜休養。但是轉眼差不多一個月過去,皇帝身體非但沒有恢複,當麵前沒有大臣或是外人在的時候,他更是常常獨自發呆,甚至整夜整夜地醒著,無眠直到天亮。
這種事,自然也不可能長久隱瞞,慢慢地,消息傳出,許多猜測也隨之浮出水麵。
有人說,皇帝是被那夜的兵變給驚嚇到了。雖然從皇帝早年的經曆來看,這種說法有些站不住腳,但如今的皇帝確實不比當年了,那夜兵變洶洶,叫人心有餘悸,皇帝本就病體未愈,受此驚嚇一病不起,完全是有可能的。
有人對這猜測嗤之以鼻,認為皇帝是為太子和康王相爭,才愁煩不堪,病至如此地步。
這個說法聽起來確實更有道理。太子和康王從前便麵和心不和,自那夜過後,更是徹底翻臉,勢同水火。傷勢才好些的馮貞平最近頻頻求見皇帝,私下更是百般討好公主,除為康王重新舉薦屬官,更是發動人輪番上表,指責柳策業和太子是陳思達的同謀,希望皇帝能夠嚴查;
柳策業當然不會毫無反應,也發動官員為自己辯解,並褒揚太子當夜救駕有功。不但如此,最近,連長安和東都兩地文壇的文人都開始宣揚太子功勞,譏嘲馮貞平嫉賢妒能。
皇帝人在蒼山行宮養病,外麵,兩個兒子公然對抗到了這種地步,甚至波及到長安和東都,又因皇帝盛寵公主,那麽公主支持誰,顯然也是至關重要。種種猜疑疊加,令許多本是中立的大臣也被迫卷入,開始考慮將來。
莫說是天家,便是換成普通人家,遇到這樣的事,恐怕也是煩擾不堪,身體如何能夠好得起來?
除去這兩個說法,到了最近,漸漸又有一種新的猜測,那便是皇帝或許也是在為公主的婚事煩心。
就在這幾日,來自西蕃、渤海以及西平郡王府的求婚書都已陸續以快馬送到了,據說婚使也都在趕赴而來的路上。一家女,多家求,當中又牽涉到外邦國是,皇帝不可能都應,那麽如何挑選一家,剩餘幾家又如何拒絕,才不會引發可能的衝突,這自然也是一門學問。皇帝為之愁煩,也是人之常情。
行宮外各種猜測滿天亂飛,宮內的歲月,卻是一日日地照舊流逝而過。
從獵場回來後,阿耶的身體狀態一瀉千裏,絮雨看在眼中,焦心不已。
她不是良醫,但多少也瞧了出來,陳思達叛亂後,阿耶的身體顯然是受到心事的影響,而他的心事,似比從前又加重了不少。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前幾日,他又染了風熱之症,人一下便倒了下去,終日昏睡不醒。
接連幾日,絮雨衣不解帶地服侍在旁,不敢有半點鬆懈。總算到了今夜,感到他的體溫摸著涼了不少,太醫也說問題不大了,她才終於放鬆了些。
原本是想稍稍合眼,暫時休息一下的,沒有想到人倦極,一放鬆,趴在床榻之旁,便睡了過去。忽然,人從不安的淺眠裏驚醒,睜開眼,發現自己已被抱睡在了阿耶的床榻上,身上蓋著一副薄被。
她一下坐了起來,環顧四周,看見寢閣外亮著燈火,忙掀被下榻,快步走了出去。
皇帝正立在外殿的一麵窗前,仰頭若在望著外麵的山月,又仿佛陷入了某種凝思,身影一動不動。
在他身後不遠之外,案上亮著燭火,擱了支筆,堆著些長安送來此處的奏章。
窗開得頗大,蒼山的夜風從外麵湧入。他的身上隻披了件薄衣,看去消瘦無比。趙中芳正在一旁,低聲地勸著皇帝休息,然而皇帝也不知在想甚,毫無反應。
如今雖是八月,長安城內悶熱得如同蒸籠,但在此處山間,夜裏若是起風,還是有些涼意。
絮雨急忙上去:"阿耶,你生病,還沒好全!怎的半夜不睡覺,又出來披奏章了?"
皇帝聽到她的聲音,轉頭,方嗬嗬一笑,說自己已經好了,醒來睡不著,故出來做點事,好打發時辰,叫她回去睡,不用擔心。
絮雨怎肯答應,上去便關了窗,要他進來。
皇帝搖了搖頭,也不堅持,任女兒帶著,返身入內。絮雨服侍他登床,叫他靠在床頭。趙中芳送上一盞溫水。皇帝喝了兩口,放下,凝視著坐在身邊的絮雨,歎了口氣:"阿耶沒用,最近又叫你擔心了。你臉都瘦了一圈,去睡吧,不用擔心,阿耶沒事了。"
皇帝前幾天睡睡醒醒,精神極差,此刻看去終於好了些,絮雨不舍得就這麽走掉,搖頭:"白天都是趙伴當他們在照顧,女兒不累,就在這裏陪著阿耶,等阿耶睡了,我再走。"
皇帝便也不再趕她,叫趙中芳帶著人都下去休息,待跟前隻剩女兒一人,拍了拍榻沿,叫她也上來。
絮雨依言登榻,和衣側臥在父親的膝側,感到他伸手過來,溫柔地輕輕撫過她的發頂。
耳邊靜悄悄的,隻有遠處那回蕩在蒼山不知哪一道山穀裏的夜風所發出的回旋之聲,若在輕嘯,若又在宛轉地訴說著心事,嗚鳴不止。
她聽著風聲,慢慢地閉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間,忽然聽到阿耶開口,悠悠地道:"嫮兒,方才阿耶望月,你猜,阿耶想到了誰?"
"除了你的阿娘,阿耶忽然想到裴冀。"
蒼山之行,皇帝曾召裴冀同來,然而卻被他以身體不適的借口給拒了,隻派了何晉過來遞送告罪奏章。
絮雨知道皇帝對他的這個舉動頗為不滿,更不信他真的身體不適。
絮雨也知,皇帝甚至動過派禦醫去往東都察看的念頭,隻是後來因為陳思達兵變的緣故,事情才不了了之。
"阿耶想到阿娘是自然的,為何又會想到裴公?"她順著皇帝的話,輕聲問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撫著她發頂的手掌也慢慢地停了下來。
"那日裴冀他侄兒背著阿耶下山,你知阿耶當時在想什麽嗎?"
絮雨的眼睫微微動了一下,悄然睜眼。
"阿耶你在想什麽?"
"你阿耶這一生,年輕的時候,在馬背上打仗,做了皇帝後,出入多為乘輦。阿耶也不瞞你,被他那樣背著行路,是阿耶從未有過的經曆。當時阿耶竟然在心裏生出一個念頭"
皇帝頓了一下,仿佛有些難以啟齒。
絮雨未再發聲催促,隻靜靜地等著。
"阿耶竟然想,倘若此子是為朕之兒郎,該是如何的好。故方才阿耶想到裴冀,有些嫉妒,為他裴家能有如此一個兒郎子......"
"朕這輩子,終究是虧心過多了。上蒼叫你阿耶做了天子,大約便用盡你阿耶此生的全部運道了,所以別的事,從來都不會叫你阿耶如意。"
絮雨聽到皇帝說到這裏,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語氣帶著自嘲之意。
阿娘的離去,父女多年的分離,還有太子和康王的相爭......
阿耶所指的,是這些嗎?
她的心中湧出深深的惆悵之感。
"阿耶不要這麽說。若真如此賞識他,也很簡單,等他這趟外麵回來,好好封賞他便是了!"
她閉上眼,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從獵場回來後,四衛以及承平等人,皆因那夜的功勞受到嘉獎,但裴蕭元那裏卻沒有動靜,並且,在回來沒幾天後,他便被派了出去,肅清陳思達在外的餘黨,袁值和他同行,任監軍使。
他離開也差不多一個月了,順利的話,應當很快就能回來了。
皇帝聽了她的話,沉默著,什麽都沒應。就在絮雨以為他也因為倦乏而睡著了的時候,忽然,耳邊又傳來歎氣之聲。
"嫮兒,阿耶放心不下你啊!這賊老天!從阿耶碰到皇位後,就從沒善待過你阿耶了!阿耶有些害怕,怕老天會將對阿耶的懲罰施加到你的身上!"
皇帝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起來,帶著恐懼。但很快,他突然抬起那隻原本撫著她發頂的手,重重地在床沿上拍了一下,語調也隨之轉變:"不不不!嫮兒你不用聽!方才阿耶是病糊塗了!阿耶是皇帝,天下萬民的皇帝!什麽老天,看不見,摸不著!阿耶做的事,也沒有錯!你貴為公主,又在外吃了那麽多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回來,從今往後,阿耶絕不容許你再受半點委屈!更不用說,叫你受那裴家兒的委屈!他就是再好,不低頭,那也不行!"
絮雨再次睜眼,從榻上爬了起來,跪坐在皇帝身邊,見他雙目炯炯看著自己,神情顯得極是激動,伸手探了下他的額,感覺好像又燒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的。阿耶你快躺下!"絮雨哄他。
"阿耶沒糊塗!"
皇帝轉麵,避開她伸來的手。這時,隻見趙中芳輕步走了進來,朝裏張望了下,見皇帝和絮雨都還醒著,方開口道:"陛下,方得知一事,東都留守使裴冀到了!"
絮雨一愣,看向皇帝,見他定望著趙中芳,神色顯得極是詫異。
"誰?誰來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皇帝又問了一句。
"回稟陛下,是裴冀!他說獲悉獵場之事,又得知陛下近來龍體欠安,心牽掛陛下,加上他的身體也養好了,故趕了過來。"
"他人呢?"
"就在清榮宮外。方才和奴婢說了幾句話,聽到奴婢說陛下已經歇了,便說明日再來拜見陛下!"
"叫他馬上來!"
皇帝仿佛愣怔了片刻,突然,從榻上跳了起來,落地,隨即反手叉腰,連靴都沒穿,隻著襪,人在榻前來回不停地走了幾趟。
"站著做甚?還不快去!就說朕正好醒來,不妨這就見他一麵!"
"哎!老奴遵旨。"
趙中芳大約極少遇到皇帝露出如此激動乃至失控的神色,起初一時看呆,被皇帝催,趕忙應聲,自己一邊出去通傳,一邊喚人進來燃燈,為皇帝更衣。
絮雨此時也是反應了過來,抑製不住心中的歡喜之情,忙跟著趙中芳走了出來。剛出清榮宮的門,遠遠地,便看到宮階之下肅然立著一名清瘦老者,那人須發花白,神情凝肅,穿著官袍,風塵仆仆,正是年初在甘涼別過的裴冀!
裴冀早也看到她了,麵上露出笑容,邁步向她走來,快到她麵前時,口中喚著公主,恭敬行禮,就要下拜。絮雨怎容他向自己行如此大禮,急忙搶上前去,伸手將人托住:"我還是更希望裴公能像從前那樣叫我葉小娘子。裴公你叫我公主也就罷了,怎還行如此大禮?快起身,折煞我了!"
裴冀雖無法再行大禮,但依舊行完常禮,這才打量了眼絮雨,含笑道:"上月我在東都,聽到公主歸朝的消息,意外之餘,細思,頗覺天意使然,更是為公主感到高興。"
絮雨道謝,又問他身體,聽他說起初是因水土不服,病了些天,如今已是好了,道:"裴公來了就好,路上辛苦。我阿耶......"
她本想說"我阿耶方才聽到裴公來,也很是歡喜",忽然想起皇帝特意吩咐趙中芳的那一句話。
顯然,在這個已多年不曾見麵的昔日老臣麵前,阿耶還是要保持幾分他人君的威嚴的。她頓了一頓,不戳破了,改而望向趙中芳。
趙中芳便滿麵笑容地接了上去,說皇帝方才醒來,聽到他到的消息,正好無事,可直接接見。
"裴公隨奴來。"趙中芳的語氣是畢恭畢敬的。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臉麵,滿朝能讓他如此說話的,大約也就裴冀一個了。
裴冀向著趙中芳作了一揖,請絮雨先行,隨即自己邁步,跟著入了清榮宮。
皇帝並未叫他等多久,很快,更衣完畢,端坐於外殿,麵容威嚴地望著匆匆入內的裴冀。然而,當裴冀端正下拜,行完叩首之禮,聽到座上的皇帝說平身,慢慢抬起頭,這對闊別多年的君臣再次麵對麵,看清彼此對方那似曾相識卻又轉為蒼老的麵顏,氣氛,便慢慢地轉為了沉默。
良久,皇帝忽然苦笑了起來,低聲道:"老了,都老了!朕看自己不覺,記得你當年出京,頭發還沒這麽白的。是甘涼那地太過苦寒了吧,如今你竟成這模樣。"
裴冀眼眶微微濕潤,道:"陛下這些年安好否?蒙陛下記得住臣,臣過得還算不錯。心安處,便是吾鄉。甘涼的風沙固然大了些,卻也叫臣偷到了十幾年從前不曾有過的安閑日子。臣本也以為可以告老了,不料陛下不棄,又將臣調到東都,委以重任。臣不才,隻能勉強繼續效力朝廷。上月又收到陛下傳召,本該早早到來,奈何確實身體不適,心有餘而力不足,錯失拜會陛下的良機,臣深覺遺憾。過後得知這邊發生了些意外,陛下龍體略有不寧,臣恰好也痊愈了,思慮過後,貿然大膽無召而來,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沉默地望了他片刻,忽然,緩緩地道:"朕的胸襟,遠不如你。"
他說完這一句話,從座上起身,走到裴冀麵前,探手,親自要將他從地上扶起。
"你來了便好。朕還要在蒼山留一段時日,你也住下。朕記得你當年棋藝過人,無事之時,你我君臣尋個清淨地方,對弈下棋,也是很好。"
裴冀笑著道謝,卻不肯起身,繼續說道:"陛下,臣此次到來,另外還有一事,鬥膽想求陛下恩準。"
皇帝的神色漸漸轉為凝重,慢慢坐回到自己的位上,看著裴冀,目光閃爍地道:"又關公主何事?"
"臣大膽問一聲陛下,年初之時,公主曾被接到甘涼,此事,陛下可否知道?"
皇帝淡淡唔了一聲,轉為冷淡,不置可否的樣子。
"那臣便當陛下都知曉了。聽聞公主歸朝不久,便有多家兒郎求娶。公主金玉之質,臣那侄兒蕭元,卻是愚鈍不堪,本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公主的,然而臣思及舊事,始終又覺他與公主緣分不淺,若就如此,陰差陽錯,錯過尚主機會,未免抱恨。"
"他自己不能貿然開口,雙親也都不在,臣想來想去,隻能由臣這個做長輩的來代他向陛下提請心願。"
"若蒙陛下不棄,允他尚主,公主下嫁,則是臣侄兒之幸,臣之幸,更是我裴家宗族之幸!"
"故臣鬥膽,今夜冒昧開口。若有不妥之處,萬望陛下恕罪!"
裴冀說完,向著皇帝再次鄭重叩首,隨即靜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