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 82 章(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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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克讓帶著人馬匆匆離去後,風波並未擴散開來。
    宴上正與眾臣談笑風生的太子是被宮監單獨請走的,同時,裴蕭元奉旨,將柳策業、韋居仁、陳思達等人也悄然各自單獨控製起來,暫令不許互通消息,過程迅捷而順利。當裴蕭元帶人現身時,柳策業看去十分鎮定,韋居仁的神情莫名而倉皇,陳思達起初不服,借著酒意反抗,但裴蕭元一聲令下,十幾把刀槍便頂上了胸腹,陳思達被迫也隻能就範。
    除去這些人之外,整個行營裏的歡宴還在繼續。甚至就連皇帝,很快也重返宴場。當他在公主的陪伴下再次現身,整個行營裏又爆發出了陣陣此起彼伏的"萬歲""千歲"的歡呼聲,今夜的氣氛,更是直接被推送到了一個新的高潮。
    行宮與獵場相距二三十裏地,當夜三更不到,亥點,等到韓克讓一行人秘密歸來之時,這一場樂宴方罷不久,皇帝歸帳,許多大臣和藩夷君長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攙扶著,各自興盡而歸。
    韓克讓果然找到了馮貞平提及的東西,帶入禦帳。馮貞平領著康王到來,今夜被暫羈的太子、柳策業、韋居仁等人,此刻也得以齊聚,眾人紛紛跪在皇帝麵前。
    當看到地上的那一口木箱時,太子麵色微變。
    韓克讓奏報,說木箱銅鎖加箱,外用紅布覆蓋,找到時是怎樣的,便怎樣帶了過來,分毫未曾動過。
    皇帝什麽都沒說,隻瞥了一眼木箱而已,目光隨即轉向太子。
    太子當即為自己辯白,他絕無半點僭越或是想要皇帝不利的心思,他是被人誣陷的。
    又轉向絮雨:"阿妹,阿妹,阿兄真的是遭人誣陷!"
    "私藏龍袍,還帶了過來,藏在寢床底下!除了太子自己為之,誰能有這麽大的本事陷害?"
    馮貞平看一眼自己身旁那自進來下拜後便閉著眼目始終不發一言的柳策業,暗譏他此刻這強作鎮定的樣子。
    "陛下,給太子獻策的方士,臣也已經抓到,他已全部招供,此事千真萬確!太子在朔望之夜穿著龍袍睡覺,妄想借著邪祝,早日登基!國無二主,他又如何才能如願,早日登基?此舉,與詛咒陛下不祥有何分別?"
    太子怨毒的目光掃過麵帶得色的康王,隨即隻不停地為自己呼冤。
    韋居仁此時仿佛才完全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看著太子和座上反應平靜得幾乎到了疹人程度的皇帝,不禁惶恐萬分。
    馮貞平早就獲悉此事了,特意忍到今夜才掀出來,豈還會給太子翻盤的機會。他壓下心中快意之情,又行禮道:"陛下,東西既已搜到,多說也是無益,何不當場打開,看箱中藏的到底是為何物,能叫太子如此珍重,怕錯過朔望,連蒼山避暑,都要不辭路遠帶在身旁!"
    皇帝的目光從進來後便閉著目的柳策業和馮貞平的臉上各自掠過,再看一眼低頭俯地的太子,略一沉吟,淡淡道:"那就打開吧,瞧瞧到底藏了什麽好物。"
    韓克讓抽刀,一刀砍斷箱上鐵鎖,在眾人的目光裏,打開箱蓋。
    開蓋後,禦帳內隨之陷入一陣短暫的寂靜。
    箱中確實放著一套衣裳,然而卻非馮貞平所指的龍袍,看去,仿是一件尋常的衣裳。
    馮貞平和康王驚呆。馮貞平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撲到箱前,伸手將衣裳拽了出來,抖開,發現竟然是件滿身上下繡滿了經文和萬字紋的道袍。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我的消息千真萬確!太子確實私藏龍袍裹身就寢!怎麽會這樣!"
    他僵了片刻,突然,撞上此刻慢慢睜眼的柳策業投來的兩道陰沉目光,反應過來,手抖了一下,慌忙甩開衣裳,轉而撲到皇帝身前,下跪不停叩首:"陛下!這一定是柳策業搞的鬼!太子分明私藏龍袍!那方士還在臣的手上!臣這就連夜去將人帶來,陛下可以親自審問"
    柳策業突然朝他大呼一聲,接著向皇帝咚咚叩首:"一切陛下應都看到了!是太子殿下一直記掛陛下身體,收了件滿繡太上報父母恩經的道袍,於望朔之夜穿,誦念報恩經,如是隻要堅持,便能感動天君,為陛下祈福增壽!太子拳拳孝心,天地可鑒,然而落到馮貞平這等別有用心之人的口中,竟成了別有用心不忠不孝之人!陛下,道衣就在眼前,此為明證。臣懇請陛下,還太子清白,嚴懲那些為著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而挑撥離間的小人!"
    太子眼中含淚,隻叩首不語。恍如回魂的韋居仁反應過來,暗呼一聲好險,跟著立刻加入聲討的行列。
    馮貞平的臉漲得通紅,怒罵柳策業血口噴人,說是柳策業提前換了龍袍,好叫自己上當,又質問太子若真出於孝心,何必遮遮掩掩深鎖衣箱,並一口咬定,自己手上有那術士口供為證。柳策業則一一予以反駁,術士被他收買,口供做不得證,並稱太子之所以小心暗藏不願公開,就是害怕他的孝心會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
    馮貞平應非誣告,但顯然,柳策業棋高一著,應是他獲悉馮貞平有所行動,臨時做了一手準備,這才有了今晚這一場禦前反將一軍的爭鬥。
    她望著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目光從那件再無人關注的道袍,轉向了身旁的皇帝阿耶。
    他看著他麵前的人,正在拚命相互攻訐的柳策業和馮貞平,仿佛都不在他的眼裏。他的視線隻從昂頭鳴冤訴著無辜的太子和難掩沮喪之色的康王的臉上掠過,麵容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晦暗之色。
    看著,看著,絮雨的心中忽然湧出一陣慘淡之感。
    這一刻,她好像忽然頓悟,為何阿耶今夜全程反應漠然,除將柳策業幾人臨時控製起來,便如同無事一樣,哪怕是方才開箱的一刻,裏麵拿出來的並非龍袍,他看起來也是神情平淡,波瀾不動。
    太子藏的是龍袍還是道袍,仿佛對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麽區別。而如此刻這樣的一幕,或許,他也早已習以為常了。
    正吵得不可開交的柳、馮等人遽然止住,紛紛望向皇帝。
    "朕還活得好好的,你們便迫不及待地把那麽點心思都擺了出來,是要朕給你們各自稱一稱,量一量不成?"
    皇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淩厲的眼神從神色各異的柳策業、馮貞平、韋居仁、太子、康王等人的麵上一一地看了過去。
    禦帳內的氣氛凝重得仿佛就要降下霜雪。在皇帝的目光盯視之下,眾人皆是悚然俯首,深深垂頸,一動不動。
    裴蕭元候立在禦帳外,皇帝方才的一聲怒斥,隱隱入了他的耳。
    片刻後,柳策業、馮貞平、太子、康王等人便低頭一一走出了禦帳,連同那一口裝著衣裳的木箱也被抬走,一切都消失在了營房的夜色之中。
    再片刻,韓克讓也出來了,行至附近一空曠處,低聲告訴他,皇帝罰俸馮貞平,薅奪爵位,作為對他今夜誣告太子的懲戒。
    自然,這也意味著,在皇帝這裏,這件若是從嚴追究原本幾乎可以撼動朝本的大事,就這樣,以近乎鬧劇的方式,不了了之了。
    "真是沒想到......"想到今夜的事,連韓克讓也是麵露微微苦笑,搖了搖頭,隨即便打住了。
    "陛下看起來精神不大好。我問明日是否提前回往行宮,陛下卻又拒了。公主勸也不聽,說要遵守信諾,再與諸臣以及酋王狩獵一日。"
    前半夜的疾行趕路,叫韓克讓有些疲倦。他捶了捶腰,環顧一圈寂靜的營房,又在裴蕭元的陪伴下,親自在營帳內走了一圈,見衛下負責值夜的幾名將軍皆是在崗,轉向裴蕭元道:"我去歇了。你也連著轉了幾夜了,今夜各處都有人在,用不著你,你也去休息。明日一起護好陛下在此的最後一天,便能回行宮了。等回行宮,就輕鬆了。"
    裴蕭元應是,目送韓克讓離去,在原地站了片刻,聽到身後起了一陣動靜。他循聲轉頭,見一道身影從皇帝所居的禦帳內走了出來,接著,周圍的眾多宮監、宮女便跟了上去,簇擁著她,向她所居的玉帳走去。
    裴蕭元默默地望著,一直目送,直到月光下的人影消失在帳門後,良久,悵然收目,邁步離去。
    便如韓克讓方才所言,今夜也是深更了,他該回帳休息,然而或因心情的緣故,他了無睡意。
    她從禦帳出來,返往她住的玉帳時,雖然身後跟了許多的人,然而,隔著那麽遠,裴蕭元依然有一種感覺,她心事重重,那種感覺......便好像她是獨自一人,在月下行路。
    她做回公主已是有些天了,裴蕭元自然再沒有什麽機會能夠和她單獨見麵,更遑論相處。然而,他的直覺告訴她,她好像並不比從前更快樂。他的心裏也是清楚的,他依然放不下她,尤其是今夜,就在方才,這種牽掛的感覺,更加強烈。
    他毫無睡意,隻覺悶氣無比。略一沉吟,牽了此行隨他同來的金烏騅,騎了上去,一人一馬,出營而去。
    在營地的附近,有一條寬闊而蜿蜒的溪河,便是蒼山行宮近畔那一條青龍河流到此地的支水。裴蕭元便騎馬來到這裏,牽馬,涉水而下,沐馬完畢,自己也就著溪河之水,從頭到腳衝了一番。
    清涼的水當頭澆淋,一遍,又一遍。
    河灘邊水草豐茂,中有金烏騅喜食的馬草,它吃得正當滿足,他也不是很想回營房鑽進總是叫他無法得到安眠的悶熱帳篷,便放馬由它,上岸後,自己揀了一塊水邊平坦些的大石,仰麵躺了上去,以刀為枕,閉目,口中隨意咀著一根馬草。
    帶著淡淡清甜味的草汁緩緩地在他口中彌漫開來。涼風習習,耳邊安謐無比,隻剩下金烏騅卷草發出的窸窸窣窣聲和不絕的潺潺水流聲。他覺得自己連日來總在晃蕩的心神,於這一刻,仿佛終於稍稍得到了些寧定,恍恍惚惚,倦意慢慢地向他襲來。
    不知過去多久,在這似睡非睡、半夢半醒的情境中,裴蕭元的眼皮子忽然跳了一下。
    身畔,那一匹吃飽夜草正在傍著主人在靜靜休息的寶馬也仿佛覺察到什麽似的,小耳朵微微轉了一下,突然那打了個響鼻。
    行營的方向,隨著野風,隱隱傳來一陣喧囂之聲,夜空之中,有火光在閃動。
    裴蕭元不由地心驚,探臂,一把抓起他方才作枕的刀,下一刻,人已縱身躍上馬背,旋即轉馬,向著行營疾馳而去。
    此一刻的行營裏,正在發生著一場兵變。而直接的起因,正是前半夜的那一宗意外。
    這整件事,陳思達和韋居仁一樣,是在今晚事後才知曉,原來太子竟聽信術士之言,瞞了所有的人,私藏龍袍並攜來此地。
    若不是柳策業在幾天前經由他安插在康王身邊的人探查到了此事,並作了防備,今夜自己恐怕稀裏糊塗,真就成了階下之囚。
    和韋居仁在事後隻覺萬分慶幸不同,陳思達獲得自由後,越想,越是心驚。
    今晚能夠逃脫,在他看來,不過就是僥幸而已。想到自己被裴蕭元命人用刀槍頂著的一幕,後怕之餘,他更是怨恨不已。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一個裴蕭元就已夠了。自他來長安後,陳思達時常夜寐難安,更不用說,如今突然又多出來一個從天而降的公主。這位公主越製受寵,而她和皇後、柳家甚至太子的關係,明眼人心裏,誰沒有數?自己如今的榮華富貴,乃至身家性命,全部都係在太子身上。在公主正式歸朝的那一刻,他便感受到了如山一般壓頂而下的巨大壓力,隨後便曾密會柳策業,表達擔憂,催促柳策業下定決心先行動手,免得日後落了下風,到時怎麽死都不知道。
    然而在這件事上,柳策業又表現出他一貫的優柔寡斷,或者說,他忌憚皇帝,根本沒膽子起事,不肯聽從陳思達的建議。
    他用來勸陳思達的一句話,永遠都是耐心等待,說什麽他們真正的對手,隻是馮貞平和康王。
    皇帝隻兩個兒子,隻要盯緊馮貞平和康王,等到皇帝萬年,一切水到渠成,到了那個時候,別的,都隻是小事。
    陳思達軍人出身,早年能夠在神虎軍中嶄露頭角並得到裴固的器重,自然不是一般庸碌之輩,早就想過幹一場大事,並為之在暗中招募心腹,籌謀多時。
    平常柳策業這麽勸也就罷了,今夜發生這件事後,陳思達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在他看來,今夜行營在外,百僚和許多士兵又在樂宴中酒醉沉睡,不如抓住這絕佳機會,順勢動手。
    隻要趁人不備,在誰也沒有預料的情況下,先下手為強,連夜將馮貞平、康王一黨的人全部殺掉,接著挾持皇帝,便可擁戴太子上位。
    但是沒有柳策業的支持,陳思達也是不敢貿然行事,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
    叫陳思達驚喜和意外的是,柳策業大約也是迫於越來越大的壓力,不知皇帝哪天就會因為公主的緣故對太子和柳家痛下殺手,今夜竟然被他說動了,終於下定決心,同意他的計劃。當下幾人連夜秘密召來心腹,安排大事。
    參與兵變的主力,是隨駕同來的由陳思達統領的神武衛,加上平日便被收買的效忠於他們的領軍衛,以及太子衛隊,三衛總計兩三千人。商議完畢,各人分散開來,準備行動,約好在淩晨夢眠最深的寅時,以火為號,一起發動兵變。
    陳思達等今夜即將參與行動的將領們秘密離開後,太子因了激動和無比的緊張,在帳中不停地走來走去,突然他衝到柳策業的麵前,下拜,低聲哽咽道:"舅父,懋兒此次一時疏忽,險又給舅父惹下大事,幸得舅父搭救,今夜又安排下如此奇謀,倘若事成,從今往後,懋兒必事事以舅父馬首是瞻。隻是......"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柳策業的一雙眼睛裏閃爍著詭異的光:"太子莫非是在害怕事情不成?"
    太子被一語道破心事。他的眼前浮現出皇帝那一雙若利刃似的眼,不由地打了個寒戰。
    "舅父,我......"他囁嚅著,終究是不敢說出口,不料,柳策業竟點了點頭。
    "太子謹慎是對的。舅父不妨和你實話說,對今夜之事,舅父也不敢報以過大信心。"
    太子驚駭:"那為何還要應允陳大將軍起事?這......萬一若是事敗,我們全都要完!"
    "太子你看不出來嗎?陳思達仗著自己從前的功勞,這兩年越發驕橫了,手下又養了一批人,已是不把我放在眼裏。他早有動手的打算,不止一次向我施壓,今夜又趁機重提。就算我不答應,保不齊他哪天自己和誰人就勾結在一起下手,到了那個時候,他若是事成,說不定連太子你也一起對付,若是事敗,咱們跟著也要遭殃。所以舅父將計就計,由他今夜動手,替咱們除去馮貞平康王那些人。"
    太子驚呆,反應過來:"陛下那裏呢?"
    "這就是舅父要交待你的事。他動手後,衛隊照原計劃奔往陛下禦帳,但須由你親自統領,你趕到後,立刻向陛下揭露陳思達的罪行,讓陛下知道,你事先對此一無所知,全係陳思達自己所為,然後保護好陛下和公主!陳思達鋌而走險,今夜是自尋死路無疑,但若真如計劃那樣能夠殺掉康王他們,陛下往後別無選擇,對太子你是大利。萬一他事不成,你有護駕之功,他便是一時死不了,扯上咱們,自然也全是他狗急跳牆胡亂咬人。陛下即便懷疑,憑著咱們背後的世家們在,他也不能拿咱們如何。"
    今晚的這件事,最後無論陳思達成不成,對太子都不算是壞事。所柳策業假意應承,叫他放手,去博上一搏。
    太子半晌才完全反應過來,對著柳策業納頭便拜:"舅父妙算!懋兒感激不盡,一切全都聽從舅父安排!"
    寅時,整個行營的人都沉浸在最深的沉夢中時,伴著一道突然升起的帳篷燃燒的火光,陳思達和心腹們帶著神武衛、領軍衛兩衛人馬,照計劃兩路行事。一路人馬假傳詔令,稱馮貞平康王謀逆,奉命保護眾人,迅速控製了許多尚在睡夢之中的毫無防範的官員和各衛將領,以及有曹國、安國等幾國的藩君。更有七八名馮貞平和康王的親信,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被人摸入帳內,一刀斃命。
    另一路,陳思達親率神武官軍,直接撲向馮貞平和康王的寢帳。
    也算是馮貞平命大,前半夜因計劃落空,非但沒能如願扳倒太子,反而累自己罰俸奪爵,回來後羞慚加上憤懣,睡得不深,聽到動靜出帳察看,發現不對,當即一邊叫人保護康王,一邊匆匆喚來自己人馬,親自披掛應對。雙方廝殺在一起。
    馮貞平雖也是武將出身,畢竟已是年邁,比不上陳思達正當年富力壯,加上應對倉促,對方卻是有備而來,很快不敵,被迫隻能在周圍人的保護下上馬奔逃。陳思達帶人緊追不舍,在追出營地數裏地後,四麵合圍,順利將馮貞平和康王等人困在了其中。
    此時馮貞平已受傷,康王蓬頭散發,跑得腳上靴都沒了,二人狼狽不堪,正陷入了絕望,以為今夜或真將就此斃命之時,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金鼓之聲,扭頭望去,在遠處一片漸漸逼近的光火裏,依稀見是阿史那王子領著一支武衛人馬殺了過來。
    還沒反應過來,另一方向又起鼓聲,宇文峙帶著龍武衛的人也現身了。接著,賀都領威衛,蘭泰領著驍衛,四個年輕郎將各自帶著人馬,分作四路及時趕到。
    陳思達今夜計劃當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便是趁人不備,將各衛的將官控製住,有不服者,格殺勿論,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出現這樣的情況。對這四衛,他更是重點防範,派了親兵協同領軍衛的人第一時間分頭控製。
    "陳思達,還不下馬受死?陛下早有防範!領軍衛裏跟你作亂的主將皆已被殺,你竟還妄想作亂挾持陛下?"
    承平衝著陳思達厲聲高呼。
    陳思達驚駭不已,扭頭看一眼遠處那一片火光衝天的行營,迅速鎮定下來,轉向周圍自己的千餘人馬吼道:"兒郎們,勿信他言!跟著我來,隻要衝殺出去,到了外麵,自有人馬接應!既然從前長安能被攻破,如今為何不能?等到將來咱們掉頭殺回長安之日,你們個個都是功臣,封侯拜相,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他的部下多是跟從多年之人,尤其諸多將領,受他恩惠頗深,無不死心塌地。何況今夜如此情形,都已是紅了眼,哪裏來的回頭路可走,紛紛跟著他繼續衝殺。
    承平宇文峙等人帶領人馬在後緊追不舍。
    此時正是夜色最為深沉的時分,眾人對獵場周圍的地形算不上熟悉,最後發現追入了一片河穀地帶,在腹地的位置,地勢驟然收窄,四支衛隊,加上陳思達的部下,合起來近萬人馬,一下全部阻滯,擁擠在了一起。
    眾衛將士所攜的火杖照明終究有限,頭上的月光又被穀地上方的林木遮蔽,,加上陳思達部渾水摸魚,竟有混戰中分不清敵我,廝殺中砍倒對方,才知殺錯人的情況出現。
    很快,承平等人便意識到情況不對,急忙各自呼叫人馬,想暫時停戰,待分清敵我,或退出這片狹窄穀地,再作計劃。
    然而陳思達卻是一名富有經驗的宿將。他在前兩日狩獵時,無意發現這片穀地,當時便覺是個極好的戰場,今夜故意將人引入此地,見計謀得逞,豈容對方列陣好了再來對付自己,當即召喚弓箭手,向著四麵無差別地發射箭簇,又命神箭手專門射殺那些負責舉著火杖為同伴照路的士兵。士兵紛紛中箭,火杖落地撲滅,本就光線不足的穀地,頃刻間變得更加昏黑,諸衛官兵幾乎全成夜盲人,根本看不清陳思達部箭簇來的方向,混亂裏人馬相互擠壓,那些前方想退的人,又被後麵的人阻滯。一時間許多人中箭跌落馬背,又遭馬匹和同伴的重疊踩踏。馬鳴聲和傷亡人的慘呼聲混雜在一起,此起彼伏,響蕩在穀地之中。
    更為可怕的是,場麵已經開始失控了。這種混亂若是不能立刻得到有效遏製,不說陳思達的攻擊,光是人馬之間的相互踩踏,便足以釀成一場慘禍。
    承平等人焦急不已,各自頻頻發號施令,想要挽回態勢,然而場麵已混亂至此地步,一時各種舉動,皆是徒勞。
    見追兵被引來此地,轉眼優勢盡失,人多馬密反而成其致命缺陷,陳思達的部下無不精神大作,奮力反攻。
    陳思達在一群親兵的簇擁下,抓著一名被他挾持用作人質、此刻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的安國使王,得意地哈哈大笑:"阿史那!宇文峙!還有賀都,蘭泰!你們這些小兒,個個乳臭未幹,就以為能夠和我作對?當年老子在神虎軍揚名立萬之時,你們一個一個都還不知在哪個女娘的懷裏吃著奶!趁早給我下馬投降,日後等我殺回長安,說不定還能留下你們小命!"
    承平等人終究是經驗不夠,今夜一時輕敵,加上各自主事,以致於領著衛下人馬陷入困境,昏暗裏,又聽到陳思達部下的狂笑聲夾著安國使王嘶聲力竭喊救命的呼叫聲傳來,無不恨得目呲欲裂,正想方設法指揮部下盡快重燃火杖恢複隊列,忽然此時,在山穀上方一側,一處距地約數丈的高處,亮起了一團火光,一道聲音跟著大喝:"承平!宇文峙!賀都!蘭泰!聽我號令,指揮各自人馬列隊疏散!"
    這聲音宛若一道從天而降的綻雷,蕩在這片穀地之中,震得眾人耳廓無不嗡嗡作響,不自覺地紛紛停了下來。
    承平等人也是一驚,循聲仰頭望去,遠遠地,望見一側穀壁凸出的一塊岩石上突然出現了身影。那人高高站立,手中舉著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杖。不斷跳躍的紅色火光,映出了夜色下一張沉著而果毅的年輕麵龐。
    "裴二!"
    距離有些遠,看得並不十分清楚,但承平依舊一眼便認出了人,反應過來,狂喜,高呼一聲他的名,以此作為回應。
    裴蕭元已將火杖插入身後穀壁的一道裂縫裏,接著,他一手摘下身上所攜的一張玉靶角弓,與此同時,另手自後腰蹀躞帶上係的箭筒裏抽出一支頭上裹有油布的箭,在火杖上點燃,隨即拉弓、搭箭,雙目映著麵前箭頭上正在燃燒的火,瞳睛灼灼,若有火點在他眼底閃爍。
    在居高迅速環視一圈穀底情況後,他朝著腳下前方的一個方向,射出了第一支箭。
    箭簇帶著明亮的火團,如一道長長的流星,在漆黑的夜空下越過穀底眾人的頭頂,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最後,落到了百餘步外一個此刻人馬較少的點上。
    "武衛將士聽令!全部歸到坎位!"
    在射出這第一支指引方向的火箭之後,他提氣,再次高呼。呼聲隨著橫穿穀地正在大作的夜風,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承平所領的武衛頓時有了方向,無不遵行,紛紛向著方才那一杆火箭所指的坎位聚去。
    第二支火箭緊跟著射出,插在了相距幾十步外,對麵的點上。
    "龍武衛將士聽令!全部歸到離位!"他的呼聲隨之再次而起。
    宇文峙早也從方才的震動中醒神,迅速指揮部下人馬依著火箭指引列隊而去。
    雖還是引發了一陣碰撞和衝突,但和片刻之前眾人兩眼摸黑不辨方向的境況不同,諸衛將士此次有明確指引,兩衛人馬緩慢卻清晰地相互穿插,各自向著不同方向移去。原本混亂而焦灼的局麵,頃刻間發生徹底改變。雖然穀地裏的照明依舊嚴重不足,但秩序已然開始恢複。
    景升末年的那一場變亂,滋養了無數的野心家。陳思達便是當中的一個。
    他本正要借著亂局逃脫出京,圖謀聯絡舊人,日後卷土重來,萬萬沒有想到,裴蕭元竟憑空如此冒了出來,居高指揮,眼看就要掌控全局,恨得雙眼發紅,急忙下令朝他射箭,務必要將他射下來。
    一支支箭簇,組成一張密集如雨的網,向著仍居高而立的裴蕭元呼嘯而去。
    他此時已經射完第三支火箭,引導賀都的威衛往居於穀地東側的震位移動,又令剩下的驍衛人馬原地待命。
    "少主人!當心亂箭!"
    此時何晉帶著兩名親隨衝入。他騎在金烏騅上,手持一杆長槊,左挑右刺。二親隨也各拿長槍,三人銳不可擋,硬生生殺入弓弩陣中,衝撞得眾多弓弩手歪歪斜斜,箭簇攻勢終於稍緩。
    還在高處的裴蕭元收弓,拔刀擋開了射到麵前的幾支箭,隨即借著何晉幾人為他衝出來的這個機會,拔下火杖,以穀壁上纏生的藤木和凸石為立足點,身影輕靈如猿,轉眼,便從他方才立足的高處躍下,在騰挪數次之後,現身在了一名叛軍的身前。
    此人便是方才向他發箭的弓弩手之一,此刻人還坐在馬背上,看得發呆,尚未反應過來,便被裴蕭元一刀砍下馬背,隨即自己縱身上馬,挽韁,強轉馬頭,橫馬,和迅速後撤向他趕來的何晉幾人一道,擋在了陳思達一行人的退路中央。
    此時四衛也已漸漸整隊完畢,一旦恢複照明,統一指揮,再列隊包圍上來,陳思達這一群人必將死無葬身之地。然而眾人他領人如此擋在道上,威風凜凜,心中驚駭,一時竟也不敢衝上去。
    陳思達的臉色鐵青。他身旁的一名副將揮舞著手中的刀,嘶聲大吼:"都給我上!殺了此人,大將軍重重有賞"
    神武軍起了一陣騷動,就在眾人作勢將要衝殺時,利箭飛射而來,徑直插入這副將的喉嚨,一箭穿頸而出。
    發箭之人,正是何晉。
    "陳思達!你這無恥之徒,方才竟還有臉提神虎軍之名?你可還認得我是誰?"
    "是你!"
    陳思達很快便認出了昔日的同袍,臉色變得更是難看。
    何晉哈哈大笑數聲,隨即指著陳思達,向著他的部下高聲道:"你們聽命的這個陳思達,他當年不過隻是一個叛主之將而已!和抽了脊梁的看門之犬有何不同?今日他這條狗又不老實了,竟還敢再次作亂,猖狂至此地步!"
    他的目光轉回到陳思達的麵上。
    "陳思達!昔年你曾經深受主上神虎軍大將軍之恩。如今大將軍之子就在這裏!你見到了少主人的麵,還不下馬跪拜?"
    他口口聲聲直呼陳思達之名,語氣更是充滿了譏嘲和蔑視。
    陳思達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厲聲命人衝上去。
    何晉橫槊,擋在裴蕭元的麵前,厲聲吼道:"老子當年在北淵是從死人堆裏殺出來的!我看你們這群王八小崽,誰敢亂動!"
    他鷹顧狼視,看去凶悍至極。眾人頓時又被震懾了幾分,正猶豫不決,此時,那四衛也已整頓完畢,吸取方才教訓,統一歸在承平的指揮之下,正在向著這邊包圍而來。
    陳思達剩下的親信見狀心慌,急忙命人將帶來的全部人質和當中分量最重的那個安國使王推到高處,衝著承平等人大吼,威脅要殺。
    這些藩國使君若在今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喜樂變喪事,過後,朝廷隻怕難以交待。
    承平等人自然知道個中利害,投鼠忌器,一時不敢再逼近,兩邊人馬一下僵持起來。
    "救命!裴司丞救我性命!"
    安國使王看到裴蕭元,嘶啞著聲音,朝他不停地喊著救命。
    "何叔讓開。"裴蕭元忽然開口道。
    何晉回頭看他一眼,低聲提醒小心,慢慢讓道。
    裴蕭元騎在馬上,在周圍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拿了一杆火杖,舉著,自己照路,朝著對麵的陳思達行去。
    很快,他便入了對麵的陣地,也不曾停,隻繼續前行,迫得士兵紛紛避讓,如給他讓出了一條通道。
    "站住!不許再來!"
    在兩人中間還剩丈餘之距時,陳思達厲聲吼道。
    裴蕭元便停了下來,雙目望向陳思達,道:"你將使王等人放了,我保證,可以叫你安然離開此地。"
    陳思達目光陰沉:"裴蕭元,你當我小兒嗎?我憑什麽信你?"
    "憑我父親是神虎大將軍裴固,憑他曾帶八百勇士戰死北淵關外,憑我八歲隨母曾在宮外為神虎軍將士鳴冤!"
    裴蕭元的琅琅之聲不疾不徐,如金玉相擊所發,回旋在這片穀地之中,清清楚楚地送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陳思達,世上固然有你這種見利忘義之輩,但更不乏信守承諾言出必行之人。你若是信,照我說的做。為叫你放心,我也可以和使王他們更換。"
    "你放了他們,我隨你走,直到你安全離開長安。"
    "郎君!不可!"何晉吃驚,急忙出聲阻止。
    話聲隨風也傳入承平宇文峙等人耳中,全場一時靜默,眾人神色各異。
    陳思達低頭,仿佛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裴郎君有如此的膽量和胸襟,我十分佩服。好,我信你一回!"說完,下令將安國使王等人放過去。
    這幾人今夜可謂是無妄之災壓頂,樂宴歸來入睡,從帳篷中稀裏糊塗被人用刀架著脖子做了人質,熬到此刻,一個個早就心驚膽戰,此刻得了自由,跌跌撞撞地朝著裴蕭元走去。
    陳思達緊緊地盯著,等到裴蕭元果然如諾,下馬,又遠遠扔了他身上攜的刀和弓,連腰間蹀躞帶上係著的一柄小便刀也解了,表明不攜任何武器後,朝著身邊之人使了個眼色。
    他的心腹心領神會,立刻帶著人衝了回來,一下便將裴蕭元和還沒走多遠的安國使王等團團圍住。
    在何晉以及再次淪為囚徒的使王等人發出的一片驚呼和咒罵聲中,陳思達仰天狂笑。
    "裴蕭元!你還是太嫩了!老子實話告訴你,今天我不止要人質,我還要殺了你!這是你自己找死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還不是一直想殺我!"
    "你也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父親太不識時務了,阻人青雲之路!何況,當年不讓他們回長安的,不是我陳思達,而是當今的皇"
    裴蕭元方才便一直舉著火把靜靜立著,此時眼神猛地轉為淩厲,振臂一揮,掌中那一支燃燒著的火杖便朝著對麵的陳思達呼呼地飛旋而去,砰一下,不偏不倚,火團重重地砸在了陳思達的麵門和雙眼之上。
    霎時,火星四濺,火杖燙得他當場麵皮起泡,雙眼劇痛。
    他慘呼一聲,手中的刀墜地,雙手捂臉,半身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周圍的人全部驚呆,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隻見裴蕭元又已將那個經他身邊的安國使君一掌按壓在地,探身奪過羈押使君之人的刀,接著,縱身一躍,人影便如鷹鷂一般前衝,朝著陳思達撲去,揚臂,手腕一轉。
    伴著一道劃過空中的冷冽如水的刀光,噗的沉悶一聲,陳思達的人頭轉眼便和他的頸項分離,高高地飛了出去。
    在噴射自斷頸的一陣衝天血雨裏,陳思達那坐在馬上的半截身體一歪,砰地墜落在地。
    幾乎是與此同時,他那一顆頭顱,帶著兩隻捂眼的一道被砍斷的手掌,相繼也自空中下墜,啪啪幾聲,紛紛掉落在地。
    片刻之後,附近的人終於反應過來,驚呼出聲。
    何晉縱馬,飛一般地衝了進來,用長槊從地上挑起陳思達那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高高地懸在槊頂,向著四麵甩蕩,迎風厲聲呼:"逆首陳思達已被裴郎君斬殺!頭顱在此!爾等誰再敢反抗?"
    裴蕭元縱身躍上附近一塊高地,高聲道:"諸位,爾等皆為神武軍將士,食君之祿,與陳思達不同!他已伏誅,爾等隻要歸降,陛下必不深究!"
    附近那些跟從陳思達起事的普通衛下將士早被方才的斷頭一幕駭得目瞪口呆,此刻又聽他如此發話,火光照耀,看去便如神明一般,無不從心底裏感到敬服,麵麵相覷了片刻,也不知是哪個帶的頭,突然揮刀,朝著身邊那些陳思達的心腹砍去。很快,那些人死的死,傷的傷,眾人這才丟下刀劍,紛紛朝著裴蕭元下跪,祈求保命。
    當裴蕭元帶著人質和這一二千神虎軍將士回到行營之時,天也快要亮了。行營裏昨晚下半夜燃燒的火,也漸漸熄滅。
    昨夜生亂之後,在韓克讓和絮雨的堅持下,皇帝登上了行營後山的一道山梁,在那裏,臨時避了一夜。
    此刻,他在絮雨的陪伴下,正坐在一張臨時鋪就的地簟上。
    在漸明的天光裏,皇帝靜靜地俯視著山下那片還冒著黑煙的營地,聽著隨風時不時隱隱傳上山的陸續歸營的百官所發出的抱怨聲和議論聲,身影巋然不動。
    韓克讓從山下上來,向皇帝稟告了昨夜平叛的經過。
    皇帝閉目,人一動不動。
    "陛下,裴二昨夜立下奇功。救下番國人質、斬殺陳思達倒在其次。若不是他及時疏導,四衛恐怕損失也會十分慘重。"
    皇帝依舊閉目,恍若未聞。
    "他此刻人呢?"
    絮雨看了眼皇帝阿耶的神色,開口問道。
    "啟稟公主,他答應替那些神武軍的將士作保,此刻帶著人,就等在山下,想見陛下一麵。"
    "叫他上來。"
    見阿耶還是沒反應,絮雨再次說道。
    "是。"
    韓克讓命人去通報。
    沒片刻,絮雨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裴蕭元走在籠罩著晨霧和黯淡曦光的山道上,登階而上,來到了皇帝和她的麵前。
    他到來後,韓克讓等人便退開,避到山階之上。
    他穿著常服,腰係一條普通的銅扣蹀躞帶。看得出來,來此之前,應也特意整理過儀容了。但在他的鬢角和頸側的一片皮膚上,絮雨還是看到了一些未曾擦拭幹淨的已轉幹涸的血跡。
    他也依然是他平常那一幅不慌不忙絮雨再熟悉不過的樣子,到來後,下拜如儀,接著,複述了一遍方才韓克讓講過的話,大意便是昨夜他已答應會為那些跟隨陳思達的將士在聖人麵前開罪,希望皇帝陛下能夠寬宏大量,饒恕這一二千人的罪過。
    "給朕一個饒過他們的理由。"
    皇帝說了一句。
    "臣曾聽聞一句話,使功者,不如使過。"
    皇帝的目光落到對麵這年輕人的臉上,看了他良久,道:"照準。"
    "臣代他們謝過陛下的深恩如海。"裴蕭元叩首。
    "年輕人,你昨夜立了大功,有無想過,要朕如何獎賞你?"
    皇帝看著他,忽然,輕聲又問。
    "臣所做的一切,皆是出於本職,不敢居功。"
    裴蕭元應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靜,人也始終沒有抬頭。
    皇帝又盯著他看了半晌,再轉向身邊絮雨,也看她半晌,最後卻什麽也沒說,泛著青白之氣的一張臉上露出了一縷深深的倦色,自己慢慢站起身,低低地道:"嫮兒,跟阿耶走罷"
    他話音未落,應是暈眩襲來,身體忽然晃了一下。
    絮雨一驚,趕忙伸手,勉力將阿耶扶住,感覺到他手心冰冷,驚慌不已,抬頭正要喚趙中芳和楊在恩等人快去山下抬來坐輦,忽見裴蕭元已從地上起身,箭步便搶到了她的身前,探手助她將阿耶一把扶牢。
    在兩人四目相交並對望的刹那,她聽到他低低地道:"我背陛下下山罷!好快些去叫禦醫。"
    說完他轉身,微微屈膝矮身下去,將半閉著眼目的虛弱皇帝負在了他寬闊的後背之上,隨即沿著階梯,邁步,背著人,穩穩地快步下山而去。